耿立
一
在嶺南有人問我哪里的
我說山東的
在山東有人問我哪里的
我說菏澤的
在菏澤有人問我哪里的
我說鄄城的
在鄄城有人問我哪里的
我說什集的
在什集沒有人問我。
什集是我的故鄉(xiāng),我散文里常寫作木鎮(zhèn),把什集拆開而成的一個精神的符號,這個暑假,我翻閱嘉靖年間的《濮州志》,什集被寫作“石家集”,我們的村子,是明朝初年間從山西洪洞遷過來的,大人說,是有石姓周姓馬姓等十家人家在這里成了一個集,方便人買賣,稱為什家集。但對照400 多年前的《濮州志》,我覺得這個理由牽強。但從“石家集”到什家集,再到縮略版的什集,這期間的變故,早不可考。
這個暑假,我抵達了菏澤,故鄉(xiāng)所在的市級的行政區(qū)劃,抵達了鄄城,故鄉(xiāng)所在的縣級行政區(qū)劃,也抵達了什集,村一級的行政區(qū)劃。
在什集沒有人問我,我只是和姐姐穿過玉米的青紗帳,在農(nóng)歷七月十一日,給父母上墳。中午在外甥家里也吃到了老字號的什集燒羊肉。
我有時覺得,故鄉(xiāng)就是一種饞,如一個熱的老寒腿時時發(fā)作而已。
當我剛到嶺南珠海時,開始是從曹濮平原到這亞熱帶氣候,身體的轉(zhuǎn)換和不適,身上起水皰瘙癢,接著是連續(xù)吃大米的胃的抗議。
我是吃面食長大的,父親是做面飯生意的,在母親和姐姐的手下,我吃過饅頭,饃饃,卷子(黑卷子,白卷子,花里虎卷子),窩頭(黑窩頭,包皮窩頭,米面窩頭,雜面窩頭),吃過烙餅,壯饃,炸過面泡、油條、肉盒、香油果子,馓子,也吃過韭菜雞蛋菜托,饸烙,澆上醋蒜,粥,叫糊涂,玉米面的粥,高粱面的粥,地瓜面的粥,另外的湯,丸子湯,涼粉,甜湯,咸湯,疙瘩湯,面筋湯,雞蛋湯,小魚湯,胡辣湯,羊肉湯,最普遍的是面條,母親搟面條,有白面條,綠豆面條,雜面條。
隨著時令,不說白菜、黃瓜、甜瓜、西瓜、絲瓜、蘿卜、蔓菁、苤藍,就說那些柳絲、柳芽、榆錢、槐花、馬蜂菜、灰灰菜、銀銀菜、苦苦菜、薺薺菜、掃帚菜,地瓜葉這些野菜,用點鹽一腌,涼拌,配上醋蒜姜,再加上香油,真是無上的美味。
過去,故鄉(xiāng)的人打招呼,都是一句:吃了嗎?我記得,每次包餃子出鍋,煮肉蒸饅頭,母親就會在灶前向虛空說:
爺爺吃,奶奶吃,灶爺吃,姑姑吃,財神吃,各路的,請到的請不到的,都來吃。
即使烙張餅,把餅烙煳了,母親也忘不了禱告這一環(huán)節(jié),母親一輩子擔驚受怕,生怕自己哪一丁點做得有了漏縫,就會被神靈怪罪,那她和孩子就會餓肚子遭災(zāi)殃,小民有的只是承受,只是大難來時的僥幸。
現(xiàn)在胃是可以喂飽了,但感覺靈魂的饑餓卻一日甚于一日,也許,為了安妥自己,我才走出曹濮平原,但胃的誠實是,你的靈魂出走了,但它不舒服了,胃也會誠實地提出抗議。在嶺南的第二個月,我的胃給友人訴苦,朋友就從故鄉(xiāng)的銀座商城買了幾袋玉米面、小米面,快遞到珠海。
還有就是五月的槐花從菏澤到珠海追了四千里,在快遞員口中喊著:故鄉(xiāng),故鄉(xiāng)!
當時,我正在暨南大學(xué)珠海校區(qū)晚間課堂上,突然手機響了,我掛掉,手機又響,掛掉三次,接著執(zhí)拗響三次。我覺得一定是遇到急事,就對同學(xué)說聲抱歉,接聽了電話,聽筒里只一句:槐花放你門口了,這是易壞的東西。
槐花是緒林寄來的,泡沫箱里放了冰袋。在槐花之前,緒林為我寄了榆錢。故鄉(xiāng)的食物是駁雜的,稍一思索就可推測出,我們的祖先,是經(jīng)歷過饑荒和歉年景的,只要是藥不死的,能果腹的,那就拿起來吃。食物中的那些咸魚干、臘肉、臭豆腐、醬窩窩、醬豆子,這些能放一些時日,經(jīng)冬歷夏的東西,這些有著別致味道的食物,按魯迅先生的推測,一定是先前的祖輩經(jīng)歷過饑荒才傳下的,那些古怪的臭、干、咸的味道是饑荒和戰(zhàn)亂的痕跡。
這次還鄉(xiāng),最大快朵頤的就是與朋友幾個,一人一個羊頭,也不管是報社主編、企業(yè)家、律師、詩人,大家像一下子回到了鄉(xiāng)下的那個羊肉湯的湯鍋前,一人抱著一個羊腦殼,滿屋的咔哧咔哧的磨牙聲,滿口的留香。這里的人不說吃羊頭,叫啃,更形象,更有質(zhì)感。
吃羊頭,主要是吃羊臉、羊眼、羊舌和羊腦。
現(xiàn)在人信奉吃啥補啥,在菏澤的羊肉湯館里,有專門在碗里要一個羊腦再添湯的。在我的記憶里,父親說,羊瘦不瘦眼,羊的眼窩是最肥美的地方。老北京的食客,嘴刁,在羊頭鋪子里,如果沒有羊眼睛,那不算是賣羊頭,會吃羊眼睛,才是老饕,才算資深的食客,會吃,味覺細膩。
想到宋朝人吃羊的仔細。
宋朝是我國生活的美學(xué)時代,《東京夢華錄》里就記載了很多羊肉的吃法,看看那些留下的名目叫法,就令后人咂舌,比如乳炊羊、羊角腰子、罨生軟羊面、入爐羊頭簽、羊鬧廳等,但這些吃法,現(xiàn)在的人早就不明就里了。宋朝人對羊的看法有意思,覺得羊性格溫順平和,最是善良友好的代表,于是招待貴客的時候,就上羊肉做的菜品,以示尊重。
宋朝人吃羊,講究吃活肉而不是死肉,而這傳統(tǒng)菏澤也有遺存。吃活肉,就是吃羊臉肉。一只羊在其一生都要不斷地吃草咀嚼,使羊臉的肉一直處于活動狀態(tài),因而味道鮮美。一個羊頭上面,嚴格上說純?nèi)夂苌伲蔷褪茄虻哪樧?,羊頭的雙頰,這在宋代是所謂的“羊頭簽”,王安石最愛吃。有點像現(xiàn)在的壽司的吃法,把羊臉肉弄成卷,弄成圓筒樣,狀如抽簽的簽筒。
要我說活肉,那羊頭上的羊舌最有資格。我是羊舌的擁躉,認為這是羊頭之中最為味美的部位。剝?nèi)ド囝^上的一層白膜,那粉紅的細肉,直沖眼睛鼻腔腸胃,所謂的色香味,一個舌頭就全了。
但現(xiàn)在,人們吃羊頭最重視的是羊腦。在兒子小時,那是他四歲之前,我父親還在,幾乎是每周的周六,父親天一明,就到了我所在的師專的筒子樓。他騎著自行車,然后車子放在樓下,提著黑色的皮革提包,那里面放著兩個熱乎的羊頭。父親的理念里,小孩的腦子還沒長全,吃啥補啥。
也許,有道理,兒子長大,性格偏于羊的溫順、善良。記得我母親在的時候,我七八歲,母親常說,要給我找個羊一樣脾氣的媳婦。那是母親看出我溫柔其表背后的烈與不管不顧的性格嗎?雖然那種性格輕易不爆發(fā),但母親看出了這種潛藏,需要一個羊式的女性溫柔以待,來包容感化。
二
好長時間,我是拒絕故鄉(xiāng)的,日本俳句名家一茶的俳句最能詮釋我對故鄉(xiāng)的情感悖論。故鄉(xiāng)對一茶而言,既讓他懷念,又讓他心痛,故鄉(xiāng)對我亦復(fù)如是:
故鄉(xiāng)呀,
挨著碰著,
都是帶刺的花。
不錯,故鄉(xiāng)有父母的墓冢,有我情感的最后的牽掛,但父母生前在故鄉(xiāng)的遭逢與磨難,還有我童年的記憶、青年的記憶,很多的是傷與痛。我曾嘗試與故鄉(xiāng)和解,但那些不快,就如我肉里扎下的刺,沒有一根針可以從肉里挑出,那刺一直在,也一直提醒。
我喜歡詩人雷平陽的一首詩《親人》,這表達的對世間愛的逐漸縮小,最后入針尖的蜜,這多令人感動:
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
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
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xiāng)
因為其他鄉(xiāng)我都不愛……
我的愛狹隘、偏執(zhí),像針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xù)下去
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
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詩人的愛是狹小的,也是博大的,但隨著歲月的滄桑,從年輕時的博愛逐漸回縮到眼前和鼻尖,云南省昭通市的土城鄉(xiāng),愛得逐漸縮小,愛得偏狹。自私?jīng)]有大錯,有時偏執(zhí)的愛會更感動人。
我現(xiàn)在就反著想,我要像父母愛我一樣愛他們,怎樣才能實現(xiàn)這個翻轉(zhuǎn)呢?如果真有輪回,讓他們做一回我的兒女,顛倒一番,把這一世的愛補償給他們。
因為,我的父母在人世間是缺愛的孤零的。父親的父母是早早去世的,而母親的父親和母親也是把她從小就寄養(yǎng)在姥姥家,而去闖了關(guān)東,母親的父親把命丟在了鞍山日本人開的煤礦里。我童年記得,姥姥去世下葬的時候,陪葬姥娘的應(yīng)該是姥爺,但姥爺?shù)氖菬o存,就用一只木匣子裝了在十字路口抓的一抔黃土,算是姥爺?shù)氖桥c靈魂在地下相會了。
父親一輩子是被侮辱傷害的角色。在曹濮平原,曾被人無辜打昏死過,曾為生活屈辱下跪過,曾跳機井覓死被人扯著腿救上過,曾被投機倒把學(xué)習(xí)班當眾侮辱淚流滿面過,即使他有不平和怒火,也不敢哪怕對人間亮一下拳頭,頂多只是私下號一句,罵一句,在酒里放平自己,躺倒自己,麻醉自己。而母親是熱血掙扎抗爭,但由于丈夫的窩囊,而受到更多的歧視打擊。但我們姊妹三個都繼承了母親的腦殼和性格的烈,基因的傳承在暗處,但支配著你的行為。
母親記憶力好,算賬能力超群。在農(nóng)村鄉(xiāng)下,那些老頭老太常有小賭,這是故鄉(xiāng)的民性和民風(fēng)。年輕的男人玩麻將,推牌九,輸贏大,而母親她們那些老太老頭們賭注就一塊八角。這種賭,叫碼紙牌,就是明朝都有的水滸葉子,有120 張,對應(yīng)的梁山寨諸好漢。老家離梁山不到200 華里,大家談這些水滸人物就像說隔壁村的人物,透著一股親切。
那紙牌分條餅萬,還有老千。
記得一萬——浪子燕青,二萬——行者武松,九萬——呼保義宋江;一餅——豹子頭林沖,二餅——白日鼠白勝,九餅——花和尚魯智深;一條——浪里白條張順,二條——立地太歲阮小二,九條——玉麒麟盧俊義;老千是托塔天王晁蓋。
我母親和舅舅,就是母系家族的人,記性都特別出眾。大舅也碼牌,只要是他碼了一圈牌,對手手里的牌他就能記住。母親和大舅一樣,除非自己走神了,在碼牌的時候,十次就能贏九次。大舅就是靠在鄉(xiāng)間的這種小賭,贏得一家的吃油點火的錢。
有次回老家,見一些老太太和母親在我家門樓下碼牌,夏天,都光著脊梁,那些哺育了兒女和日子的乳房都干癟如空了的布袋,垂在腋下,見我,就隨口說一句,別笑話。
那些人接著就說“三奶奶又贏了”(我們家族輩分高,這些老太太在母親面前,大都是子孫輩,且我父親行三,就叫我母親三奶奶)。
“三奶奶,你兒子在外抓工資,還贏我們的?”
但我每次回家去看母親,我的疲憊母親是看出的,她總是問我,是否外面的水土不服?母親會為我搟面條,或是,我躺在老家的床上,一氣睡個一天一夜,母親也不喊我。
曾有一年,我在城里,整夜整夜睡不著,臨近年關(guān)的時候,臨近天黑的時候,北風(fēng)呼嘯,我買了一張通向老家的車票,50 華里,3 塊5 毛錢。到家,各家都已掌燈,各家的屋瓦上開始覆上一層白雪,天地蒼茫。
我拍了拍門,母親問一句:“成的(我的奶名),回來了?”
母親有極強的感知,她知道雪天她的兒子從外地回來了。
母親說,我給你燒湯去。
不想吃。
那你想吃啥?
想睡覺。
母親為我鋪了床,第二天我醒來,看母親在床頭正看著我,用手撫我的額頭。外面的雪已經(jīng)把整個村子覆蓋了。
我到嶺南十年,去父母的墳塋只有兩次,一次是今年暑期,在疫情稍緩的七月十一日,在中元節(jié)的檔期里。
早晨,姐姐和外甥女接我回老家的車未到,在雜亂的書桌前,我用毛筆于毛邊紙上寫下《壬寅七月十一日祭父母大人》:
父逝二十八載母別一十七年,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前人遭難后輩安康,唯愿父母在另一世界,無苦厄無災(zāi)殃,平淡平靜。嗚呼吾父哀哉吾母,恩重如山情深似海愛若純金。賜我肉體生命,四野綠色,莊稼茂盛,滄海桑田。
祈父母在天之靈,福澤后輩,護佑子孫,使香火永續(xù),家族興旺。
言辭不及吾心,禱告父母萬安。
耿立叩首。
壬寅七月十一日。
父母的墳塋在綠色的玉米林里,和姐姐外甥女穿過幾米高的玉米林,找到了荒草覆蓋的父母的墳塋,把祭文燒掉。
上一次上墳,是幾年前霧霾正濃的二月,我去故鄉(xiāng)講學(xué),天明,朋友驅(qū)車去賓館看我,我說跟我去父母墳前一拜。
朋友頗知農(nóng)村的禮儀,在路邊,買了水果、紙錢,我說買瓶酒,父親愛喝酒。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找到了那天的文字記錄:
我看到了母親的蒼老,但我看不到地下,我知道她的肉早已朽腐,與土為一,而骨頭會在;父親的骨頭也在。在地下十年的母親的骨頭,在追趕在地下二十年父親骨頭的成色;那骨頭,是挑水、翻地、出工、灶下,趕集的骨頭,是命運循環(huán),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為活所羈的骨頭;流淚,絕望,復(fù)制姥姥和爺爺基因的骨頭,這兩堆骨頭回到大地的子宮,但我覺得大地乳房的干癟,無法給這兩堆骨頭以營養(yǎng),我?guī)Я艘黄烤啤⒁粧煜憬逗忘c心,在暗中,這些物質(zhì)是否能給這兩堆骨頭以生活的補貼?我懷疑,這只是一種愧疚的方式,這兩堆骨頭不會再需要這些,他們委屈慣了,他們的苦,我懷疑我是否能安慰半分?
我蹲在麥田父母的墳塋前,澆地的水,使墳地有些塌陷,這些水應(yīng)該能浸泡到那兩堆骨頭,這兩堆骨頭又多了一個春天,我把酒灑下了。母親曾把最后的一滴乳汁給我,那是八歲,如今四十年過去,我怎么能補償?我滿眼的淚也許能抵達這兩堆骨頭,我想抱一抱這兩堆骨頭,像抱著自己的孩子,如果命真的有輪回,讓我也撫養(yǎng)這兩堆骨頭一次,那樣才少一些虧欠——
朋友和我來到父母的墳前,放上香蕉、點心,點上紙,朋友念叨著:老人家,你兒子看你來了,在那邊,如果委屈了,就托夢。沒錢花了就托夢。今天,你兒子,給你們帶來了錢和酒,還有水果,你們慢慢享用。
父母的墳在快要返青的麥地里,寒磣,荒涼,衰草倉皇,天色晦暗,世間有誰知道這里的兩堆枯骨呢?在我短暫講學(xué)的幾天時間里,灰暗的天幕下的縣城,與滿是委屈扭曲的臉龐眼神搭配,只有在與高中學(xué)生的短暫的對話中,我覺得涌動的熱血還在。
家鄉(xiāng)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可能是故鄉(xiāng)最后的容器了,那里還收納著我求學(xué)一中后大門的紅色木門,灰磚的院墻,我曾騎在上面,抄近路到新華書店買書。我在陌生的改造后的街道尋找亙古清泉古井,尋找舊戲臺,和我曾與姐姐拉著地排車,上面裝著4 個400 斤油桶的加油站。都沒有了,我還是偏執(zhí)地尋找著,仿佛那樣的縣城的故鄉(xiāng)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心理的地圖的標示,還是一張舊的縣城地圖和鄉(xiāng)鎮(zhèn)地圖。
我在故鄉(xiāng)享受著榮耀,走出去的光環(huán),也感覺到處處的不適與異樣,訪舊半為鬼,認識的人已經(jīng)很少,老的那一輩,父母那一輩都不見了,同輩的堂兄,也有幾個患癌癥去世的,一個沒出五服的老哥,快九十了,卻硬朗,卻一天一天說:我咋還不死呢?
母親走后,只侄子結(jié)婚我回過老家,我看到什集一半是新的,鎮(zhèn)子在擴張,鎮(zhèn)子在破敗,好像新與舊在比賽,看誰更能在天幕下榮耀。
我離開故鄉(xiāng)時,故鄉(xiāng)種棉花、小麥、紅薯、大豆、高粱、谷子、芝麻,現(xiàn)在沒人種棉花、紅薯了,高粱已絕跡,麥子的種子與玉米的種子,也是轉(zhuǎn)基因的,即使農(nóng)村種的菜,也大多是轉(zhuǎn)基因。
種棉花的時候,整日聽說誰誰中午給棉花打藥,中毒送醫(yī)院了;誰誰兩口子打架,媳婦抓起打棉花的藥咕咚喝了半瓶,用地排車往醫(yī)院送,半路就斷氣了。
什集村里,我認得的人越來越少了,那些好像走掉的人,都在村外的地里埋葬了,這也是另一個村子。你覺得這土地最有情有義,一視同仁,無論你是吃國糧抓工資,還是一輩子農(nóng)民,光棍漢子,手腳不干凈的,好吃懶做的,無論潑婦淫婦打爹罵娘,在村外土地里都集合收納了。
這恰恰是另一什集的村民,在地下的村子里又做了鄰居,但我還有擔心,一輩子窩囊的父親和抗爭的母親,在另一個世界,會受到良好的待遇嗎?那些世間的魔鬼在另一個世界會有悲憫與良善?
我是滿懷著激憤離開故鄉(xiāng)的,故鄉(xiāng)早已成了一個“他者”,故鄉(xiāng)世界只是一個心靈的世界,沒有父母,故鄉(xiāng)就沒有了歸途,即使是緩慢的歸途。
其實人類離開了母親,就是告別了故鄉(xiāng),失去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就是用來懷念的,我們總是在回歸和遠離交錯中,左右失據(jù)。故鄉(xiāng)是地理坐標還是人情物理?它早已成為一種圖騰,一種精神符號。
看到精神對故鄉(xiāng)的依戀而看不到故鄉(xiāng)對精神的鉗制和枷鎖,那是另一種故鄉(xiāng)的囚徒,故鄉(xiāng)你走不回去,故鄉(xiāng)你也走不出來,這就是一個悖論和死循環(huán)。
但是否能超越這個死循環(huán),把安心處、把巴黎倫敦布拉格,把塞萬提斯、卡夫卡、托爾斯泰和莎士比亞作為故鄉(xiāng)?其實,故鄉(xiāng),就是一個安心之所,一個安頓人靈魂的處所,無他,哪里安頓靈魂,哪里免于恐懼,哪里就是故鄉(xiāng)。
三
阿城有個獨特的發(fā)現(xiàn),這發(fā)現(xiàn)在我身上得到切實的印證。阿城說,所謂思鄉(xiāng),據(jù)他觀察,基本是在異鄉(xiāng),由于吃了異鄉(xiāng)食物,不好消化,于是開始鬧情緒。
我到了珠海,大部分飲食習(xí)慣,還是山東靠近中原一代的面食習(xí)慣,對廣東的早茶、煲湯,雖喜歡,但連續(xù)幾天吃,胃就會提出抗議,于是就找山東餐館,如果找不到,就找同屬于中原的河南餐館,每次到餐館,必點一種涼菜:荊芥。
這是最解饞的菜品,那獨特的有著薄荷藥香的味道,外地人別說吃,聞到那氣味,就會嘔吐。
依照阿城先生的說法,小時候的食譜越單一,越有地域特性,那么長大后他的食物鄉(xiāng)愁依賴就會越嚴重。
食譜越單一,則蛋白酶構(gòu)成越頑固,非得那幾樣食物才能解扣,才能解饞不可。如果一個人年少時到過多個地方,他的蛋白酶就會豐富,就可以包容多種風(fēng)格的東西吃,那成年后,對某種食物的執(zhí)念,就不會那么重。
所謂的媽媽的味道,就是最好的例證。那些春運期間,大包小包,千里萬里打包返鄉(xiāng),是匆忙,而不是遲緩,說白了,那是忘不掉家里灶前的酥肉、丸子、雜燴菜,那是少年的蛋白酶頑固執(zhí)念的產(chǎn)物。
背叛故鄉(xiāng),背叛童年的蛋白酶哪能這么容易。在去年春節(jié),若松給我寄了家鄉(xiāng)的燒雞、肘子、雞爪、醬牛肉,季冬給我寄了趕在除夕綻放的牡丹,當時,我在朋友圈發(fā)了幾句文案,聊抒胸臆:
一棵離開故鄉(xiāng)的牡丹
來珠海找我
我反抗過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卻追上我
讓我做故鄉(xiāng)的證人
所謂故鄉(xiāng)的證人,就是為故鄉(xiāng)蛋白酶背書的人,是你的胃為故鄉(xiāng)的味道守貞的人。我真真明白了,鄉(xiāng)愁確實是一種饞,一種蛋白酶,這個饞,既指一個食物,也指一枝花朵,一個聲音。
因為我講話的土味,曾被某些人嗤笑,所以,這就如坐下的病癥,以至于我時時確認我的位置,無論在何種地方,少發(fā)言或不發(fā)言,在人前掩飾自己缺失的自信,我的口音會暴露了我,我是移民,不是這里的土著。
但我卻喜歡珠海,或者嶺南的這些土著,最喜歡他們用粵語朗誦詩歌。雖然到這里十年,我還是聽不懂一句粵語、一句客家話、一句潮汕話。
在課堂上,我讓孩子們用家鄉(xiāng)話來朗誦,一個孩子哭了,她說,她好久沒說家鄉(xiāng)話了,只有和奶奶通電話,才能聽到家鄉(xiāng)話。她是一個留守甘肅甘谷鄉(xiāng)下的兒童,奶奶把她帶大,后來高考,她考到了父母打工的珠海。我知道,那家鄉(xiāng)話,一定是勾起了她有病的佝僂在鄉(xiāng)下的奶奶。她說近八十歲的奶奶,還要養(yǎng)一頭驢子,奶奶要攢些驢糞曬干,驢糞不用到地里,那是冬天填炕用的,填炕就是把那些驢糞做燃料,奶奶會讓土炕成個把月地持續(xù)燃燒而不滅。
我忽然起了對家鄉(xiāng)話,對方言的肅穆。我的父母去世了,我也很少能和誰用方言那么順暢地交流了。
那是“創(chuàng)意寫作”課,我讓大家寫出輕易不告訴別人的童年秘密,然后用方言講述,那真是一幅奇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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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課堂上,我大部分時間堅持用普通話授課,但一到需要抒發(fā)情感的時候,我在普通話里找不到對應(yīng)的詞和語調(diào),我就會不自覺轉(zhuǎn)化成方言。特別是我寫文章、朗誦,用方言,我覺得才能走進文字。方言就是鄉(xiāng)愁。
這次暑假我回到故鄉(xiāng),也很少聽到方言的對話了,只是和姐姐交流,能聽到最土的方言。姐姐雖不識字,但她每天堅持看《菏澤新聞》,她說那種說話腔調(diào)好聽。在姐姐身上,我感到了深深的撕裂或者割裂:她喜歡種地割麥子,也喜歡蓋房子,更喜歡城里,她現(xiàn)在就住在兒子在城里的17 層的樓房里。她閑不住,雖然中風(fēng)語言有點影響,但她找了個一天就工作半天的環(huán)衛(wèi)的活,最輕巧,只掃馬路的樹葉和塵土。她喜歡城里,見的人多。一輩子的莊稼地,她看夠了。
城市和鄉(xiāng)村是割裂的,一邊渴望五谷豐登,一邊在樓宇和車間的流水線做工。城市喜歡鄉(xiāng)間的土地、空氣、無污染的蔬菜,鄉(xiāng)村追慕城里的超市和學(xué)校。我在思考有鄉(xiāng)愁,也一定有城愁,故鄉(xiāng)是一個地理的標尺,那可以是鄉(xiāng)村,也可以是城市,但故鄉(xiāng)到底是一個什么地方?人是一個難伺候的物體,一邊想念著故鄉(xiāng),一邊卻寧愿漂泊在他鄉(xiāng)。我們離開故鄉(xiāng),然后再尋找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會還在老地方等你,也許在你從來沒有到達的方向,那里才指示著你的真實的心靈里的故鄉(xiāng),所以,我一直信奉王鼎鈞先生說的:鄉(xiāng)愁是美學(xué),不是經(jīng)濟學(xué)。因為我們?nèi)巳硕际且粋€異鄉(xiāng)人。王鼎鈞說:“‘還鄉(xiāng)’對我能有什么意義呢……對我來說,那還不是由一個異鄉(xiāng)到另一個異鄉(xiāng)?還不是由一個已被人接受的異鄉(xiāng)到一個不熟悉不適應(yīng)的異鄉(xiāng)?我離鄉(xiāng)已經(jīng)44 年,世上有什么東西,在你放棄了他失落了他44 年之后還能真正再屬于你?回去,還不是一個倉皇失措張口結(jié)舌的異鄉(xiāng)人?”
我這次歸鄉(xiāng),在家鄉(xiāng)的一個多月里,因疫情,被靜默在家?guī)缀跻话霑r間,陌生的樓房,街道幾乎都不認識,原本的熟人,因為戴著口罩,都非常含糊,對面相逢不相識。我離開了十年,其實沒離開前,我也不適應(yīng)故鄉(xiāng),整日惶惑,就像是一個生活在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
與同學(xué)見面,同學(xué)說,每次聚會,你都不在;同學(xué)的孩子結(jié)婚你不在,同學(xué)的父母去世吊唁你不在。你就是一個活著的影子。齊格蒙·鮑曼有個術(shù)語,稱這個變化的世界為“液態(tài)的變化世界”,液態(tài)的生活意味著流動的生活,我們?nèi)?,何嘗不是個液態(tài)的人?我們的流動,早把自己變成了自己家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
但還鄉(xiāng)的意義在哪?喬治·奧威爾的小說《上來透口氣》講了一位叫喬治·保靈的保險推銷員為了擺脫庸碌的家庭生活與乏味的工作,就做了一個拋棄現(xiàn)在安穩(wěn)生活的決定,打算重回童年的小鎮(zhèn)下賓菲爾德,重溫母親子宮一般往昔的美好時光。然而,當他驅(qū)車抵達這個令他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子宮時,一切都令他大失所望,子宮破敗,故鄉(xiāng)不再?!跋沦e菲爾德已被吞沒,并像秘魯那些消失的城市一樣被埋葬了”,童年的美好,一切都成了夕陽下的廢墟,一切都是枯敗的明日黃花。
小說主人公喬治·保靈非但沒有透上一口氣,反而陷入了恐懼,艱難呼吸。他覺得:“現(xiàn)在是沒有空氣了,我們身處其中的垃圾桶高到了平流層”。讓一個人的鄉(xiāng)愁破滅,子宮破碎無疑是十分殘忍的,但這也是一個正?,F(xiàn)象,誰的故鄉(xiāng)不是液態(tài)的呢?誰的故鄉(xiāng)是固態(tài)在那里紋絲不動地等你?
王鼎鈞先生明白,鄉(xiāng)愁是一種懷舊,但懷舊何嘗不是一種負擔,“回去,還不是一個倉皇失措張口結(jié)舌的異鄉(xiāng)人”,你回不去,你也不必回。
納博科夫很早就背井離鄉(xiāng)離開了俄羅斯,流亡對他來說是液態(tài),他并不覺得液態(tài)是痛苦的,他說,“流亡是他現(xiàn)在唯一可能的家園”;鄉(xiāng)愁現(xiàn)在被看成了宣傳,看成了一種引導(dǎo),正愈來愈多地被看成一種倫理、一種道德,有時甚至是一種沉重的難以言說的政治。
美國的俄裔女學(xué)者斯維特蘭娜·博伊姆2001 年出版了一本書《懷舊的未來》,在這書中,她告訴人們,面對那充滿殘酷而又富于詩意的過去,一個知識分子應(yīng)是如何面對?
英文詞匯Nostalgia,來自希臘語詞nostos(返鄉(xiāng))和algia(懷想),因此英文Nostalgia 在漢語中就被譯為“懷舊”或“鄉(xiāng)愁”。在西方語境中,鄉(xiāng)愁從一開始就帶有強烈的負面意義。它是一個醫(yī)學(xué)用語,代表一種不易根治的病癥,即那種返回故土的欲望的那種愁思。據(jù)說鄉(xiāng)愁將耗盡精神的活力,引起惡心、失去胃口、肺部的病理變化、腦炎、心臟停跳、高燒、虛弱和自殺傾向。
古代人常患鄉(xiāng)愁,但古代的鄉(xiāng)愁偏重于空間,現(xiàn)代的鄉(xiāng)愁偏向于時間。有的人想回到宋代,那其實是一種文化鄉(xiāng)愁。布羅茨基曾試圖與懷舊情結(jié)保持一種“疏離”,他嘗試將鄉(xiāng)愁轉(zhuǎn)換成為“對世界文化的懷念”;就像諾瓦利斯所說:“哲學(xué)的確是一種鄉(xiāng)愁;這是一種希望所到之處都是在家的要求。”
斯維特蘭娜·博伊姆給“懷舊”一詞下的定義是“對于某個不再存在或者從來沒有過的家園的向往”。換句話說,在遠方想家并不是懷舊,并不是鄉(xiāng)愁,但是如果你返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鄉(xiāng),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感覺,那才是真正的懷舊,真正的鄉(xiāng)愁。懷舊是一種喪失和位移,懷舊同時也是一種情感的沖動,精神的飄移,記憶的沉迷,幻象的覺醒。
斯維特蘭娜·博伊姆的書給我的是棒喝:“當代的懷舊,與其說關(guān)系到過去,不如說關(guān)系到迅速消失的現(xiàn)在?!笔堑?,鄉(xiāng)愁是一種消失,它關(guān)乎的是現(xiàn)在,這無疑告訴你該如何清醒地對待鄉(xiāng)愁,如何懷舊。
四
在我到有中原風(fēng)味的餐館尋找一種名叫荊芥的菜時,很多人都會疑惑地問:啥是荊芥?
我說是一種草,在夏天,暑氣蒸騰,家里人拍了黃瓜,剁了蒜泥,配上麻汁,那黃瓜的清脆,蒜的辛辣,加上麻汁和荊芥的奇妙組合的香。那是夏天的防腐劑敗火草。
沒有吃過荊芥的人,你給他說荊芥的功能在醒竅效果,那味道直沖鼻腔、口腔,他不會明白,有時在飯店,我能一人獨享一整盤涼拌荊芥,放點醋和鹽??吹降娜藭@訝咂舌。
春天的時候,在老家,人們在門口或是菜園的一角,那些犄角旮旯,隨意一把種子,不知不覺間,一場雨后,荊芥就蓬蓬勃勃。什集及其中原一帶,幾乎家家都擁有席大的一片荊芥,有時吃面條,母親就掐一把荊芥,放在面條上面,面條好像一下有了靈魂。
我吃荊芥的那種蛋白酶是母親培養(yǎng)起來的,至今我還認為,荊芥才是天下至味。再就是,我童年的最高理想,就是能陪著察明山天天吃饅頭。小時候家窮,只有到舊歷的年下,才能在大年初一吃一天饅頭,年初二,家家都換飯,白面饅頭變成黑白面參半的食物。在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離什集八里地的察明山插到我們班,他父親在什集拖拉機站,開解放牌汽車。拖拉機站,是屬于什集公社的財產(chǎn),有幾輛履帶拖拉機和四輪拖拉機,察明山父親開的一輛汽車,也屬于拖拉機站。我問過察明山,汽車為何在拖拉機站里?
他說,我不知道,我爹知道。
一次下午放學(xué),我在打掃教室的衛(wèi)生,看見察明山坐在課桌上,在吃白面饅頭,還有一塊醬大頭咸菜,我咽了一下唾沫。
察明山的腿來回晃蕩,桌子的腿吱呀叫著。
他把手中的饅頭掰了一半,遞過來:吃吧,我爹開車去山西拉炭去了,七天回來,饃票都給我了。察明山像個富豪。
我們的友誼從半個饅頭開始,饅頭蛋白酶的加強也是從半個饅頭開始。我在菏澤學(xué)院中文系做主任的時候,察明山到學(xué)校找過我,我安排了一大桌大菜,我說,伙計,吃吧,還你的饅頭賬。
但我不知道的是,我到了珠海,胃里還是欠著饅頭賬。嶺南的饅頭不是饅頭,只能稱作點心,它們沒有酵母,沒有杠子盤面,沒有木柴火,沒有鐵鍋,沒有那些中原的泥土種下的麥子。那麥子經(jīng)過霜,經(jīng)過雪,經(jīng)過干旱,那樣的麥子蒸出的饅頭,才是饅頭,香甜,筋道。
每次我到北方講學(xué),都要背饅頭回來,或者在網(wǎng)上網(wǎng)購;在珠海,凡是賣饅頭的點,我都光顧過,但都沒有北方饅頭的那種味道。
我寫過一首分行的詩句:
你的胃想說什么?/它的語言只有饅頭聽懂/上一次在家鄉(xiāng),你的胃召集/油條、豆沫、花卷、大餅、燒餅/還有水煎包、羊肉湯/就像是全委會/當時饅頭只是點頭通過//
到了珠海/你的胃總是點名家鄉(xiāng)的饅頭/你想和她談?wù)劶亦l(xiāng)/她把面粉領(lǐng)回的家鄉(xiāng)/她發(fā)酵粉膨脹的家鄉(xiāng)/她揉面時專注的家鄉(xiāng)//
胃開始拾掇出空隙/有一畝的地方,就給愛騰出一公頃/胃開始計數(shù)/吃一個,再一個/吃一個歇一會/吃饅頭時,沒咸菜/也好吃/胃里傳導(dǎo)出小麥的清香。
這是一首本事詩,我從山東到廣東,很多北方的朋友到嶺南看我,來了,就大喝幾次大酒,還是山東的做派,酒好對付,菜好對付,而饅頭不好對付。
我不會用酵母蒸饅頭,就到超市買面條,食單非常單一。一天,一個山東的朋友在黃昏時,提著一袋小麥面粉來了,還帶著發(fā)酵粉,不用我打下手,發(fā)面、醒面、接面、揉面團、做饃、蒸饃六七道工序,如行云流水,最后連和面的盆、案板、手上,都不沾半點面粉,如庖丁解牛。
她一連給我蒸了她帶來的20 斤面粉,把我的冰箱塞滿。等她完工時,那都到了夜半時分。伶仃洋就在窗外,我看她癱在沙發(fā)上的神情,那種倦怠,忽然就覺出,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只一個饅頭、只一口辣椒面糊就能把我的胃拴牢一輩子,還有榆錢、槐花、玉米糝子、燒餅、燒雞、醬豬蹄,還有小麥面的餅、壯饃、花糕,這些都是繩子,接力來珠海捆綁我。
故鄉(xiāng)的蛋白酶。
就是好的那一口,溫情的那一口,在四千里外的地方,像村口一樣站立、像碗口一樣敞開、像井口一樣遙望,我把它命名為向故鄉(xiāng)敞著的胃口。
我的胃向故鄉(xiāng)敞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