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意象與李立揚的華裔身份建構(gòu)*

劉蘭輝

（廣東白云學院外國語學院,廣東廣州 510450）

一、導言

李立揚(Li-Young Lee)是當代美國杰出詩人，1957年出生于印度尼西亞的首都雅加達。他是袁世凱的后代，有著不同尋常的家族歷史。他的詩歌多以回望故國、緬懷父親為主旋律。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是通過中國記憶來彰顯其文化身份并表達訴求的。他1986年出版的詩集《玫瑰》(Rose)和1990年出版的《在我愛你的那座城市》(The City in Which I Love You)，可以視為一部家族回憶史，呈現(xiàn)了一家人在動蕩年代，在歷史潮流裹挾下不得已四處逃亡的悲慘經(jīng)歷。盡管被迫去國離鄉(xiāng)，但是李立揚從未中斷過對故國故鄉(xiāng)的想念。在一個陌生而且語言不通的國度里，中國記憶是他生存下去的最大的精神支柱。盡管他從未在中國生活過，但是在父母的言談描述中，再添加自己的想象，勾勒出一個他眼中的中國。很多華裔作家的作品都涉及了華裔身份建構(gòu)主題，但在眾星云集中，李立揚能脫穎而出并屢獲大獎，究其原因，是因為他善用意象，尤其是具有中國色彩的意象來表達他的深沉的文化身份訴求。

李立揚的詩歌，風格柔美，意象紛披，光華璀璨。從柿子、烏發(fā)、月夜到百合、鱖魚，無不是詩人傳遞其細膩哀怨心緒的凝聚之物。然而水似是詩人的偏愛，在其詩作中頻頻出現(xiàn)。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僅在《玫瑰》這一詩集里，水的意象就出現(xiàn)了十多次，分別以“一口幽暗的井”“一滴銀色的淚”“雨”等形態(tài)出現(xiàn)；在詩集《在我愛你的這座城市》里，也多次出現(xiàn)水意象。在李立揚詩歌里，水的形態(tài)各異，有時是覆蓋大地的皚皚白雪、籠罩山林的薄薄的霧、清晨花瓣上的露水、奔騰的河流等等。如《季節(jié)之間》(Between Seasons)“清晨你在菊花叢中走過，并彎下腰去，似乎是要聽它們的悲訴。你的袖子因為拂拭過葉上的露珠而潤濕了。一滴留在眼角邊，一滴落在泥里”。又如《共餐》(Eating Together)“后來他（指父親）長眠不起，像一條冰雪覆蓋的路，蜿蜒穿過古老的松樹林，沒有行人，卻不孤寂”。無論是白雪、薄霧還是露珠，都是富有中國古典文化意象，都是李立揚用以彰顯其族裔身份的載體。

二、李立揚詩歌里的水意象

水意象在李立揚的詩歌里扮演著特殊的角色。它其實是中國記憶的一部分，是詩人對華裔身份的思考與追尋。李立揚深受中國古典文化的熏陶，而這來自他的父親。李立揚的父親是一個文化修養(yǎng)極高的人，常常吟誦唐詩宋詞。受父親影響，李立揚很小就愛上了文學，愛上了詩歌。[1]

在李立揚詩歌里，水意象秉承了中國古典文化的傳統(tǒng)，寄托了詩人去國懷鄉(xiāng)以及緬懷父親的哀愁。李立揚以其飄逸的筆觸，借助水的豐富多變的意象，營造了深沉的主題。比如《我請我的母親歌唱》(I Ask My Mother to Sing) 一詩。

她開始唱，接著我外祖母也加入了，

母女倆歌聲如同年輕女孩。

如果我父親還在世，他會

拉他的風琴，身子像船一樣左右搖擺。

我從沒到過北京和頤和園

也不曾站在那大石舫上看

驟雨掠過昆明湖面，草地上的野餐者

四下奔散。

但我愛聽那歌

睡蓮葉子注滿了雨水

傾覆，注水入湖

然后反彈回去，盛滿更多的雨水。

母女倆開始哭泣起來

但歌聲仍在繼續(xù)。

在這首詩里，“詩人以抒情的筆調(diào)，把親人之間的關愛，把小家庭與歷史、與對故國故鄉(xiāng)的思念和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藝術感染力。”[2]北京、頤和園、大石舫、昆明湖，這些地名是他們祖孫三代對母國的共同記憶，但是由于個體的差異及經(jīng)歷的不同，他們的中國記憶添上了各自的想象。在時空軸上，詩人的敘事角度借助參與者不斷加入而有了無限擴展的空間。因為有外祖母的在場，父親的缺席并沒有影響到他們對記憶空間的拓展。我請母親唱歌，敘事的角度就從“我”這一代延伸到了上一輩，而母親的歌聲感染了外祖母，于是她也加入唱歌，使家族往事繼續(xù)向前推移。根據(jù)霍爾的族裔散居理論，對故國的書寫實際上是對家族史的重構(gòu)，是“在對過去的重述中發(fā)現(xiàn)、定位個體當下的位置”。[3]它建立在個體空間記憶和體驗之上，是詩人通過空間設置與敘述尋求自身文化認同的重要體現(xiàn)。

這首詩歌里的三個水意象，是詩人及祖輩對中國記憶和身份建構(gòu)的載體。首先是突如其來的雨：“驟雨掠過昆明湖面，草地上的野餐者四下奔散”。其次是睡蓮葉子上的水珠：“睡蓮葉子注滿雨水，傾覆，注水入湖，然后反彈回去，盛滿更多的雨水”。第三是淚水：“母女倆都哭泣起來，但歌聲仍在繼續(xù)?！庇?、水珠、淚，都是水的不同形狀而已。在這里，驟雨暗指李家遭遇的政治風雨?？梢韵胂蟮氖牵谡蔚匿鰷u中，李家的反應也是逃離奔散，從大陸逃到印尼，從印尼逃到香港、新加坡、美國。而荷葉注水是這首詩中最精彩的一個細節(jié)，其本身就是一個隱喻。睡蓮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是女性的文化符碼，且?guī)в邪x。雨中的睡蓮，是母親和外祖母的化身。她們秉承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溫良堅韌的品格，在遭受一系列的家庭變故和政治打擊后，依然是挺立不屈，昂然向上。對中國色彩的雨荷的闡發(fā)與認同，實際上反映了詩人對中國古典文化的認同。淚則抒發(fā)了李氏婆媳失去家中頂梁柱的悲痛。

通過水意象，李立揚確立了自己的華裔身份。不僅如此，水意象又與父親的形象交織在一起，得到進一步的形象深化和情感升華。在李立揚詩歌里，水是父親李國元(Lee Kuo Yuan)的化身，寄托著詩人對他的懷念。父親的一生，與水關系甚密。他是“水的兒子”“雨一般的父親”。李立揚詩集里，滿紙都是對父親生前的日常生活的點滴回憶，以及父子之間的深厚感情的描繪?！坝陙砹恕Ｄ膬河杏?，哪兒就有時光與記憶，有時還夾著甜蜜。哪兒有兒子，哪兒就有父親?！庇晔歉赣H的化身，雨來了，便是父親歸來了，便是父子重逢了，因此，光是記憶也是甜蜜的。對于李立揚來說，雨是一場精神的洗禮，是聯(lián)結(jié)父子之情的精神紐帶。[4]實際上，父親在他詩歌里，是中國文化符碼的象征。追憶父親的過程，其實就是建構(gòu)華裔文化身份的過程。認同父親的影響力，其實就是認同母國文化的影響力。

《雨天日記》(Rain Diary)也借著雨抒發(fā)詩人對父親的緬懷之情，字里行間透露的是愛與悲涼。失去父親，對李立揚來說，不僅意味著失去人生的導師，還意味著今后母國文化紐帶的斷裂。

這首詩有一節(jié)詩描述的是昨夜一場暴風雨過后，雨停了，清晨鳥兒鳴叫檐間，嘰嘰喳喳，吵醒了詩人，詩人觸景生情，憶起亡父。這里，鳥兒的鳴叫聲是“中國和日本口音”，很能體現(xiàn)詩人的懷舊心緒。一個是心念念的母國，一個是曾經(jīng)的避難之所，共有的特征就是都有過詩人的難忘的記憶。由晝夜更替、雨停鳥鳴很自然地過渡到了詩人對時空的追問?！坝耆ツ膬毫?？是穿過田野？還是去了大海？是徑直落到了舟中持一盞燈火的父親身上?！痹娙说乃季w飄到了遠方的大海上，飄到了十多年前的時光中，在那里，漆黑海上，一家人避難舟中，一燈如豆，留在記憶中的，就是父親手中擎的一盞燈火，依稀照亮前面的路。這燈火，富有深意，實為人生的指明燈。而手執(zhí)燈火的父親，也如同圣者，顯得高大巍峨，永遠地刻在了詩人的腦海里?；秀敝?，父親的音容笑貌顯現(xiàn)，宛如重生。然而，一陣風將詩人驚醒，這時他才意識到，昨夜的一場雨已經(jīng)過去，逝者也不能重生。悲傷的詩人試圖在帶有父親溫暖記憶的日常用品里尋找父親留下的痕跡。他一遍遍地尋找，一遍遍地祈禱，然而只有一次次的失望。聽到雨打在門上的聲音，似是有人敲門，詩人欣喜若狂，以為父親歸來，連忙開門，然而，無人在那，只有雨瓢潑如注。詩人的失落之情躍然紙上。

在詩的末尾，詩人再次把雨和父親聯(lián)系起來，他寫道，“又一場雨落下來了，不是昨天整夜在我窗邊的呢喃那場暴風雨，也不是我曾在田野里奔走躲避的傾盆大雨，也不是在海上驚嚇住我的暴風雨?！蹦沁@場雨是什么呢？“也許它就是我的父親，把雨當作他的雙腿，來到這個夢里，這場雨，我的父親?！焙茱@然，雨即是父親的化身，不斷地向詩人靠近，試圖喚起詩人的記憶。而父親的去世，也讓李立揚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生斷裂。因為既不在中國出生也不在中國長大的李立揚，他所有的關于中國的碎片式的記憶與古典文化熏陶，都主要來自父親。他所剩下的人生路，只能是一遍遍地對父親的追憶。

三、華裔身份建構(gòu)

李立揚詩歌中出現(xiàn)一系列形態(tài)各異的水意象，包括雨、霧、雪、淚、海、河等，都帶有明顯的中國色彩和意蘊，是屬于他所營造的中國記憶的一部分。水意象的策略運用，其實是一種族裔書寫，表達了詩人對中國文化的認同。通過水意象這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符碼，詩人彰顯并建構(gòu)了自己的華裔身份。

英國藝術史家杰克?特里錫德曾說：“我們所見所聞中有許多非常熟悉的事情都曾經(jīng)有過更富有魅力的含義，遠遠超過人們現(xiàn)在的理解，它們構(gòu)成一種特殊的符號語言，世代相傳，無論是藝術家還是手藝人都用它們來表現(xiàn)人生，傳達對自然與超自然的理解。就像記號一樣，符號也是一種視覺速記法，但它卻比記號更能引起人們在情感、心理和精神上的共鳴?！盵5]水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是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象征綿綿不盡的哀愁，比如南唐后主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庇秩绱揞椀摹叭漳亨l(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币约皻W陽修的“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崩盍P的水意象，無疑繼承了這一豐富的中國文化意蘊。

在多元文化并存、交融和角逐的美國，文化身份不但是一個族群的標識，還涉及個體的文化歸屬感。“在少數(shù)族裔群體處于弱勢、邊緣地位時，在家族和民族中尋求精神鼓勵與道德支持不失為一種尋求自我、表征自我、建構(gòu)少數(shù)族裔身份的書寫策略?！盵6]建構(gòu)自身的文化身份，是每一個流散作家的孜孜不倦的追求。如何建構(gòu)，也成了他們思考的重大問題。

對于作家和歷史文化背景之間的聯(lián)系，英國文化批評家斯圖亞特?霍爾指出，言說者都是基于特定的時間和地點來寫作和說話的，所有的歷史和文化也是特定的。[7]也就是說，敘述者的言說總是處于一個特定的語境當中，是被定位的。敘述者不能脫離時空的存在，他總要借助外部事物來表征，而敘述這種行為本身，以及他所選擇的表征話語，又反過來彰顯了敘述者的文化身份。由此來觀照活躍在美國文壇上的華裔作家，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通常都依賴母國的記憶來定位自己的文化身份的，因為身處異域的他們，對文化身份總有一種訴求，這是與他們在兩種異質(zhì)文化的激烈碰撞中求生存的狀況分不開的。也正因為這樣，他們會從過往的記憶里尋求幫助，以確立自己的文化身份。在族裔書寫中，他們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利用母國文化的傳統(tǒng)及話語來表達自己的訴求。

結(jié)語

很多族裔作家意識到，要建構(gòu)個人的文化身份，就要在集體記憶、民族歷史的母國文化根基里去尋找。“在經(jīng)歷時空遷徙之后，母國文化經(jīng)驗漸進轉(zhuǎn)變?yōu)橐环N意象化的文化記憶，始終深藏在主體意識甚至潛意識之中無法輕易抹去?！盵8]運用中國文化符碼來建構(gòu)自己的華裔身份便是李立揚的策略之一。對于李立揚來說，中國是一個想象中的模糊概念，卻是他斬不斷的情結(jié)所在，是他一生尋求的歸屬。由于受到飽腹詩書的父親的熏陶與指引，李立揚對中國古典文學涉獵甚多，因此在運用意象來展現(xiàn)自己的情感訴求上頗為得心應手。李立揚的水意象具有鮮明的族裔意識，在建構(gòu)華裔文化身份的過程中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水意象作為一種文化符碼有其深刻的內(nèi)涵。通過這一種中國文化符碼，詩人實現(xiàn)了族裔書寫，在主流思想文化中保持了中國性的主張，并成功地確立自己族裔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