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杜綠綠
杜綠綠:老雷,好久不見。我們最后一次見面,距現(xiàn)在有五六年了吧?說實話,我不太了解你這幾年的寫作狀態(tài),但我知道你肯定在寫,寫作的視線也一如既往聚焦于云南這片土地。在我的記憶中,你始終用冷峻又不乏熱切的目光密切觀察著云南。從你過去的作品,我讀到了復雜而廣袤的云南,有別于媒體打造的——消費的、歡樂的、躺平的、異趣的——旅游王國。你也會寫到云南的“異”,但我覺得你筆下所描述的地理和人物,使“異”不再局限于淺薄、單調(diào)的“趣味”中,你使云南的特殊化存在于一個更犀利而多變的巖層中。這個巖層會在觀察者恒久的凝望里發(fā)出低鳴:或含混,或哀婉,或有力,或不可抗拒,等等。在如今這個消費時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追求和大眾的心理需求,似乎時常處于兩極,我想正是因為詩人一直在遵循內(nèi)心探索我們的生存環(huán)境,才使這個時代沒有完全滑向精神的破敗。好吧,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如何看待個人寫作與時代的關(guān)系呢?
雷平陽:我希望自己的寫作與時代脫節(jié),事實上這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你愈是無視、僵持、反對,也許你愈是沉浸在時代的迷霧之中。不過,我并不覺得有的寫作者與時代保持絲絲入扣的關(guān)系有什么問題——問題只存在于他面對時代所展示出來的欲念、神態(tài)和美學訴求的向度上。我以為,“時代”與寫作者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種客觀存在,有不同的寫作者就有不一樣的處理方式。對我而言,“時代”并不特指某種權(quán)力或集體,我所看見、守著、忘記的那些“此刻”在場的事物,都是時代,它們可能是公開的,也可能是隱秘的,可能是大的,可能是小的,可能是有,可能是無。
杜綠綠: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你似乎主動將自己與外界隔離了,不出云南,也不怎么在文學刊物上出現(xiàn)。我記得某次看到新聞,你獲得了一個文學獎,那場頒獎典禮依然如每一場頒獎典禮,熱鬧非凡,生動華彩。而你作為獲獎者,卻沒有出現(xiàn)。這不正常啊。我向張執(zhí)浩老師詢問過你的消息,我說,老雷怎么好像消失了?張老師神秘一笑。不騙你,當時我第一個想法是:老雷高人啊,這是要為了寫作去當隱士了嗎?何況人在云南,大山無數(shù),隨便找一個落腳地便可。那么,你遠離外界那兩年是出于寫作的原因嗎?這個問題,你可答也可不答。我們都知道,一個詩人總是有很多隱秘的地方,不一定是不可告人,或許就是懶得一提。(笑)你身上有種“慵懶”,一種似乎沒什么可在乎的“狀態(tài)”。你出生成長在昭通,定居于昆明,走遍云南各個角落。同時你也去過云南以外的很多地方,并且讀了很多書,但是你并沒有把寫作的熱情分給其他地方(地理的和社會的)。接下來的問題,請一定要回答了。你認為你的“狀態(tài)”和地域的影響關(guān)聯(lián)多嗎?地域?qū)δ銇碚f,是更多地鉗制了你的寫作,還是說在有限的空間里給了你無限的資源?
雷平陽:從某些地方走開,對別人來說可能是真的想走開了,從而去到他想去的地方。我的確是“慵懶”的,什么地方都沒有讓我迷戀,故鄉(xiāng)、山中、城市的樓頂、書房,我在,不在,都不是確切的,很多時候連我也找不到自己、抓不住自己。我為此苦惱過,卻又解決不了問題。最近四年多時間沒有出云南,倒不是刻意的或因為精神上的需要而找一只大手按住自己,純粹是因為生活中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專心地去做,而我也樂意去做。在寫作上,我的朋友沉河告訴我:“你應該寫一些沒有影響的好詩。”我聽進心里了,于是就開始自覺地去做,地域一點兒也不影響我的狀態(tài),之前寫作中的云南其實也未必是真實的云南,它是我因為尋找“好詩”而虛構(gòu)的——盡管不少的“現(xiàn)場”、意象、地名是真實的。我有一本書《烏蒙山記》,只有地名是在現(xiàn)實中能找到的,其他都是找不到的,它們屬于語言,不屬于現(xiàn)實。我對地域、空間的理解,完全取決于創(chuàng)造的需要——任何想法、任何地方發(fā)生的事、任何一種美,我都會將它們放在“版納”或者“無量山”這樣的地名之下,“版納”和“無量山”于我而言就是月亮、宇宙、無限。寫云南,云南就是我鋪開的稿紙,是我腦海中沒有邊界的未來世界。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覺得我寫的可能不是云南,更可能是一個白日夢。
杜綠綠:說到這里,我看了一眼墻上的中國地圖。云南省下轄的市州,我只剩下西雙版納不曾去過了。我到過多次云南,每次去,當?shù)氐纳酱?、江河、人文風貌都會給我非常不一樣的感受,即使去過幾次的地方,也會在某一刻激發(fā)出新的沖擊。還有那些樸素的小城,蒙自、建水、劍川、維西、雙柏……我此刻想著這些地名,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xiàn)出許多與之相關(guān)的畫面,總體來說是“那刻,我不再是我”的放松和自我驅(qū)逐。我們這些游客,在云南得到的太多,雖然都很表面。撫仙湖給我們銅鍋飯和精致的民宿,雪山卻將蒼涼賜下。我曾在半夜,于沒膝的雪地里平靜望著黑暗的遠方,那是大雪天過雪山,海拔5000米的埡口處,中巴車走不動了。人們都被司機趕下車鏟雪。我當時獨自一人在異鄉(xiāng),卻沒有害怕。云南有撫慰人心的能力。異鄉(xiāng)人在云南獲得能量,但是獲得的途徑卻是通過“獵奇”,這種“獵奇”或多或少會伴隨著一定程度的對環(huán)境、文化、語言等的改變。作為本土的云南人,你如何應對外來者帶來的改變?這種改變會對云南的未來產(chǎn)生好的影響嗎?還有,作為一名當代漢語詩歌的重要詩人,你認為對詩歌寫作來說,一個變動中的環(huán)境會給寫作帶來什么呢?
雷平陽:江河日夜流,諸山一如諸神,而人只是過客,他們,我們,改變不了什么。今天的高速公路過了一段時間就可能是廢墟,長滿雜草和樹木,西雙版納的密林中我曾目睹過很多石菩薩被大樹撐碎。外來者的改變是一種什么樣的改變?我所見的是所有人的妄想與妄念在直接貼近所有神圣的物種,而萬有之物互相效力,并沒有理會浮世的事變。是的,我們看見了變化,但你敢說你看見的是真實的嗎?我對變的理解是沒變,被環(huán)境之變帶走的語言或詩歌,你不會喜歡,我也不喜歡。變化給真正詩歌寫作者帶來不變的力量。
杜綠綠:有一年,我從云南自駕回廣州,途經(jīng)百色住了一晚。雖然我早已查過多次導航,對距離心中有數(shù),但還是有些訝異,云南離廣東竟如此之近。兩個氣質(zhì)看上去完全不同的省份中間,只隔了廣西。而廣西,也是不明確的。我在百色停留的那晚很恍惚,仿佛空間在某一刻折疊了?,F(xiàn)實地理的距離到了地圖冊上,不值一提。而不論是云南還是廣西、廣東,我們或許都同屬于大的南方,隱含著相同的精神脈絡和氣息。請談談你的南方概念。對現(xiàn)在文學界中正在興起的“新南方”,你持何種態(tài)度呢?
雷平陽:新南方、老南方、新我、老我。因為聽到了召喚新我脫胎于老我,由屬血氣變得屬靈,新南方又該如何脫胎于老南方呢?老南方是什么樣子的?我們倡導的新南方又是什么品質(zhì)的?這樣的一些問題需要認真研究,找到路徑和腳前的燈,簡單的概念沒有什么意義。我去過加勒比海一帶,其地理風貌與云南大同小異,但那土地和海水上成長的寫作者,則因為古老道統(tǒng)與歐洲文明的合力施贈而在寫作中顯得有如神助,但我們的寫作卻顯得沒有方向,不知道如何用心、凝神、釋義、生力。廣東、廣西、云南、貴州、四川,這片區(qū)域在漢語世界中存在古老的異質(zhì)感,而且其天生的多元文化使之道路眾多,我也一直像穿行迷宮一樣在上面穿行,但始終難以看到破空而來的光。在迷宮中走,跟著光走,朝著光走去,迷宮一如闊野,我們也許得有一篷移動的篝火,得有在黑暗穹頂上發(fā)現(xiàn)光的能力。
杜綠綠:如果“新南方”是可靠的,認同這個概念的寫作者們,是否需要在個人寫作的獨特性上構(gòu)建出一致的方向,以強化這個文學概念呢?這樣做,在你看來對文學有意義嗎?
雷平陽:任何一個群體都不應該“形成”個體,當這個概念成為事實,我覺得最美的場景應該是眾神狂歡。今年二月,在拉祜山上,一個祭司指著眾多的山頭告訴我不同山神的名字和他們各不相同的使命,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創(chuàng)世的場景?!靶履戏健币矐撌沁@樣的,每個寫作者都有著不同的天空、江河、思想和磐石,遠遠看去,他們又一個挨著一個,像一列列向著天空挺進的懸崖。
杜綠綠:你曾經(jīng)說“每一篇文章寫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間的閱歷,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你也在文章里寫過對少數(shù)民族的“聳人聽聞”的詩篇“保持著特別的敬意與好奇”, 我想,正是接受山水教育后產(chǎn)生的敬意與好奇組成了你寫作的品格。最后一個問題了,你最近有新的寫作計劃嗎?另外歡迎你,再來看看粵地山水。
雷平陽:近期處于在思在想的狀態(tài)中——二月倮黑大山的田野調(diào)查,很多東西沒有理出頭緒。比如,一個還俗和尚作為源頭的家族,為什么花了100年的時間去討伐一片傳說中的土地;又比如,一個小鎮(zhèn)上的“特洛伊之戰(zhàn)”為什么不會有終結(jié);等等。想寫寫它們。
責任編輯: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