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虎
一
我是癟著嘴、噙著淚走出教室的。我不想在一屋子人面前哭泣流淚。
下午的語文課,老師在黑板前舉著我的作文本嘿嘿嘿地笑,說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學(xué)生的作文寫得這么好、這么優(yōu)秀。他一邊踱步,一邊揮舞薄薄的本子。他很瘦,走路弓著腰,如果穿一身紅色的衣服,就像一只熟透了的蝦。他還不時把本子拍在講桌上,桌子就不時騰起一片粉筆灰。四只桌腳高低不平,好像隨時就要倒下去。我坐在長板凳上望著他,把牙咬得緊緊的。不就一篇作文嗎?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當(dāng)著全班人的面嘲笑我、批評我。
昨天晚上他還去我家,跟我父親說了很久的話,摸我的頭,夸我聰明會讀書。這才不到一天,我在他的嘴里就成了全班最笨的人。我猜他肯定是和老婆吵架。他老婆很胖,很壯,力氣很大,哐當(dāng)一聲,就能把一張犁扛在肩上。村里的大人孩子都知道,他們隔幾天就吵,還會動手。我想從他的臉上、脖子上看清是否有指甲劃過的傷痕,但,沒有,除了拉碴的胡子,就只有一層黑乎乎的東西。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認(rèn)真地看一個人的臉,干,臟,亂,像太陽曬裂的水塘底。我的喉嚨一下子癢癢的。我用手卡在脖子上,往下咽口水。我從未想過,這一次的認(rèn)真居然深深地影響了我。長大后的生活里,我再也沒有了去端詳一個人長相的行為。那種想嘔吐的感覺總是在我的目光停留于對方臉龐十秒鐘后涌出,像一片枯葉在風(fēng)中從枝頭落下,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
他的動作、聲音和神態(tài),在教室里引起一陣又一陣的哄笑聲。笑得最大聲的是阿狗。
是的,他就叫阿狗。這是他的本名。他有八個姐姐,離他最近的姐姐叫“來弟”,來弟的小姐姐叫“招弟”。再上面的姐姐叫什么,我沒記住。她們都比我大,不跟我玩。不在一起玩又要記住別人的名字,是一件艱難的事情。阿狗和我同一年出生。那年,村里多了十幾個男孩。這些男孩的名字都跟動物有關(guān)。他爸就給他取了這個名字,說,容易活容易養(yǎng),天天都能見到。
他坐在我的左邊,隔一條小小的過道。我們上學(xué)的桌椅都是自個兒從家里搬到學(xué)校的。一張桌子兩個人,一個人負(fù)責(zé)桌,另一個人負(fù)責(zé)椅。只有他,一個人占一張桌子。不是因為霸道,他也想有人和他坐在一起,這樣,椅子就不用自己家里的。他搬來的桌子是圓的,很小。如果和他同桌,別人上課就只能側(cè)著身子,或者,寫作業(yè)時手臂就總是碰到一起。那張小圓桌是一座碉堡,守衛(wèi)的只有他自己。
他用力捶打桌子,雙腳像打鼓一樣敲打地板。我側(cè)過臉看他,他伸出黃黃的舌頭,舌尖一彈一彈的,眉頭擠在一起,身子往我邊上傾。我看到他的嘴角有黑色的黏物。我奇怪他是怎樣做到把花生嚼出另一種顏色的。下午上課時,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團黃色的紙。紙粗糙,上面可見黑色的顆粒。他撕開紙,圓桌上滾著幾?;ㄉㄉ厦胬p著東西,是糖膏。他家里又不辦喜事,怎么會有糖豆呢?村子里,娶新娘的人家,都要用花生炒紅糖,分給親戚和鄰居。有人圍著他,他用手護住桌上的花生,得意揚揚地大聲吆喝,走開,走開。撿起一粒,放進嘴里,一會兒,吐在手心上,左看看,右看看,還說個不停,花生好吃,炒花生好吃。圍觀的人還沒有走,就盯著他。他把手里的花生啪的一聲拍進嘴里,伸出雙手抓住桌子的另一邊,整個人趴在桌面上。有人說,給一粒,給一粒。他仰起頭,沒說話,兩只手掌蓋子一樣護著那團草紙。我以為他不會給別人,沒想到,那些人每人分到了一顆。我轉(zhuǎn)過臉,不再看他。教室里響起了一片響亮的咀嚼聲。
老師把我的作文本摔在黑板前面的那張桌子上,他們一個個哈哈哈、呵呵呵、咯咯咯地笑了。阿狗把兩只大拇指壓在兩個鼻孔上,對著我晃腦袋。他舉起雙腳,黑乎乎的光腳丫高過椅子,就要超過桌子時,嘭的一聲,從凳子上倒下去了。教室里安靜下來,一會兒,哄哄哄,笑聲像剛啟動的手扶拖拉機,在屋子里左沖右突。這時候,我看到坐在前一排位置的一個人轉(zhuǎn)過身,迅速地抓走了圓桌上的花生米,塞進嘴里,又坐得正正方方的。
咚咚咚。老師敲著桌子,空洞的聲音充滿力量,掃把一樣蕩盡了浮起來的嘈雜和喧鬧。阿狗從地上爬起來,一只手捂著后腦勺,一只手放在屁股上。我忍住了就要噴出來的笑,目光堅定地望著老師,不時偷偷地瞥一下阿狗。我知道老師一直偏袒阿狗。村里人說他喜歡阿狗的二姐。那個二姐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出生前她就嫁到別的村子去了。我猜想她一定長得不胖。阿狗坐下去,捏了一?;ㄉ?,慢慢地放到伸出去的舌頭上,卷回去。老師咳了一聲,又拿起我的作文本。我在心里說,不要拍了,再拍那本子就散了、爛了。老師像是聽到了我的心里話,把本子放在桌子上,翻著,突然抬起頭,說,我把這篇作文讀給你們聽。
作文的題目叫“我的理想”。三年級開始學(xué)“看圖寫話”,四年級正式寫作文。作文從《我的爸爸》《我的媽媽》《我的家》擴大到《我的家鄉(xiāng)》《我的祖國》,又回到《我的理想》。班里三十多個人,每個人的理想都不同,有想?yún)④姷模Pl(wèi)祖國;有想種地的,為國家多生產(chǎn)糧食;有想當(dāng)煉鋼工人的,為人民大煉鋼鐵……我只想不挨餓,不受凍。我就想長大了當(dāng)一個稻草人,不怕冷,不怕凍,昂首挺胸,為村里看護秧苗。
老師拖長著聲調(diào)一字一字地讀我的作文。教室里像掛著沒綁好的長鞭炮,隔一會兒,響一聲,然后,就炸開了,很快,把老師的聲音淹沒了。
我在座位上,挺直腰。我不認(rèn)為我的那些字,那些詞語,那些句子有什么不對的。理想,不就是想嗎?誰又能保證自己的理想一定能夠?qū)崿F(xiàn)呢?我想成為稻草人,只是想不餓不冷地活著。這個中午,我就只吃了一個番薯。天冷了,北風(fēng)在外面呼呼地刮,我沒有鞋子,沒有毛衣棉褲。我光著雙腳,穿一條薄薄的褲子,一件哥哥穿小了的長衣。這樣的冷從冬至之后要持續(xù)到第二年天熱起來。一年中,也就只有過年時才能放開肚皮吃飽,但那樣的日子僅僅三天呀。
我覺得委屈。我只是說出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他們卻把這一切當(dāng)成天大的笑話。那些拍桌子起哄的人,每年一到春天,肚子餓得都要挎?zhèn)€籃子到別的村子乞討。他們憑什么這樣嘲笑我呢?他們都是和我一樣的人啊。
我低下頭,眼睛酸澀起來。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把桌上的課本和作業(yè)簿胡亂扔進袋子,拎著,從教室后邊的空隙走出去。他們笑得更歡了。
二
天陰陰地沉著。北風(fēng)一來,太陽就成了住在山里的親戚,隔老久才晃悠悠地走一回。薄薄的陽光是他拎著上門的禮物,午飯后,他就嘟嘟囔囔想回家。
我抱著袋子坐在學(xué)校門口的臺階上。學(xué)校是村里的祠堂改建的,里面的神像不知去了哪里,門口的兩尊石獅子還在。北風(fēng)落在我的身上,像泡水的竹條抽過。夏天在地里干活兒,人快被烤干,就想著冬天的好。這一刻,我寧愿攥著鋤頭讓太陽曬。那時,我總是想,如果把夏天的太陽砍一半給冬天,那該多好呀。長大后,我還是有這樣的想法,當(dāng)然,不再是冷熱的事情。人在困境中總會浮出許多幻想。這或許就是一種自我解脫的辦法。
我看到了榕樹下那個老人,他彎著腰收拾他的貨擔(dān)。老人是貨郎,家在鎮(zhèn)里。每天上午挑著擔(dān)子到我們村子,下午回去。除了刮臺風(fēng)和過年,我記得一直都這樣。春天和秋天,他賣腌制的各種水果:陽桃、番石榴、鳥梨、油柑、菠蘿……我不知道他的那些水果從哪里來的,但我記得切成條、塊、粒的那些水果的顏色:黃、綠、青、紅、白……還有酸酸的、甜甜的、甘甘的味道。夏天賣草粿。草粿黑赤色,黏稠,澄澈。把草粿切成塊,裝進小碗,切,劃,拌,撒上紅糖。一碗兩分錢,或者,一個拳頭大的番薯。北風(fēng)刮起來,他就只賣一種東西——蝦頭丸。
我不知道那脆脆的丸子怎么就叫“蝦頭丸”。那時,不知道;現(xiàn)在,還是不知道。我不止一次地咬了一口,仔細(xì)查看,想找出蝦肉的紅,但沒有;也曾經(jīng)把丸子捏碎,一點兒一點兒挑著找,也看不到蝦的痕跡,甚至,蝦殼的碎屑都沒有。這樣的叫法不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即使今天,家鄉(xiāng)人還是這樣叫。
丸子的原料就是面粉。老家的主食是番薯和大米。一年中,只有清明節(jié)那一天,才家家戶戶做炒面。我一度困惑于此,長大后才理清這當(dāng)中的緣由。先祖從河南潁川遷徙,途經(jīng)安徽黃山,入福建莆田,過潮汕地區(qū),才在海邊覓一生存之地。河南人喜面。清明節(jié)這一天的這一份炒面,想來定是緬懷、祭奠,還有口味頑強的堅守,只是一代又一代的傳承,漸漸地成了一種固定的儀式。而一日三餐,早已被南方的氣候、土地和物種抹去了中原的特征。
老人出現(xiàn)的時間一般都是上午九點半,我們上完兩節(jié)課在學(xué)校門口的空地上做第五套廣播體操的時候。他高高瘦瘦的身影旗幟一樣照亮我口中的涎水和心中的欲望。我的動作瞬間木偶似的跟隨他的腳步牽引,一直到他走到村子中央的那棵榕樹下才回到我的身上。
榕樹低矮,我伸出雙手就可以攀住它下面的枝丫。樹身粗壯,像村里那些水牛的肚子。枝繁,一個個枝丫伸出去,從東到西,我要邁五十步;從南到北,我還是要邁五十步。葉密,貝殼形的葉子一片一片疊在一起,縫成一層一層的綠色衣裳,攔住了雨水,擋住了陽光,只有臺風(fēng),才能撕開衣裳的縫隙。
榕樹下飄出煙霧,我們的課間操結(jié)束了。淡淡的陽光下,叫喊聲和奔跑的身影揚起一片薄薄的塵埃。我站在空地上沒有動。他們的喜悅和熱鬧與我相隔一個番薯的距離。我早已從他們的口袋里看到掩藏的暗喜。他們可以隨意地從家里偷出各種用來換蝦頭丸的東西,我在父親嚴(yán)厲的責(zé)罵和折斷的竹條中再也沒有了偷的膽量。我只能用力地吸鼻,仿佛北風(fēng)能夠把香味吹過來。
一個番薯換三粒蝦頭丸。番薯不能太小,小拳頭那般大才拿得出手。一天一天的交易中已經(jīng)有了心知肚明的約定。蝦頭丸裝在碗里,碗里有湯,湯熱,熱氣裊裊,裊裊的熱氣中可見漂浮的芹菜粒,芹菜粒青翠,香。白色的湯,黃褐色的丸子,綠色的芹菜,還有紅色的辣椒。
辣椒不辣,味道甜津、微酸。村里的孩子,沒有誰會不喜歡這種酸酸甜甜的辣椒醬。老人的辣椒醬不多,裝在一個寬口的塑料罐里,半罐。每次,他用勺子舀兩次,放在一個黑色的淺盤上,等盤底又露出黑乎乎的顏色,他又小心翼翼地把勺子伸進罐里。我忍不住猜想,那醬應(yīng)該比蝦頭丸呀,芹菜粒呀貴。
把碗捧在手里,低下頭,搖晃腦袋,那熱氣,那香味,涌向鼻孔,還覆蓋了因為寒冷還掛著鼻涕的小臉龐。輕輕地啜一口,含在嘴里,讓熱氣和香味灌滿嘴巴,再慢慢地咽,一點點地咽。我不知道湯里是否還放了鹽和味精這些作料,那種鮮甜熱乎的味覺卻牢牢記住了。寫下這些文字,我還能回想起那種感覺。
用竹扦叉起一粒蝦頭丸,在裝著辣椒醬的盤子里滾,讓丸子的每一寸肌膚都沾上紅紅的色澤,放在嘴里,吮一口,滿嘴酸酸甜甜。把蝦頭丸取出來,放在碗里攪一攪。白色的湯有了淡淡的紅。那湯水,多了一種酸甜的滋味。
蝦頭丸是油炸的,在湯水里浸泡、翻騰,還是脆脆的。咬一口,“嘎嘎嘎”,像竹子在石頭下裂開的響聲。一群孩子,一串“嘎嘎”脆響,一張張寫滿愜意和快樂的笑臉。太陽光在榕樹外薄薄地鋪著,北風(fēng)跑過來,從人群里穿過,裹挾著老人炭爐子里冒出來的煙霧,飛快地沖進陽光里。陽光像是不喜歡北風(fēng)的冰冷和莽撞,滿臉褶皺。風(fēng)嗖的一聲,跑遠(yuǎn)了。
而老人,在一群麻雀那般嘰嘰喳喳鬧個不停的孩子中,屁股沒有離開矮矮的靠背椅,像一個稻草人立在田頭。他沒有抬頭,目光停駐在炭爐子上,爐里炭火正旺,爐上的鐵鍋湯水沸騰,布滿水面的蝦頭丸起起伏伏。他一只手接過遞上來的番薯或者一分兩分的硬幣,放進筐里,再從邊上裝滿水的小紅桶里摸出一個碗,碗口朝下,用力地甩了甩,靠近鍋邊,另一只手抓起鍋里的長勺子,撈上三?;蛘吡Nr頭丸,裝進碗里,倒進一勺湯水,用三根手指從邊上的一個小盆里捏住一撮切好的芹菜,撒在碗里,側(cè)過身子,雙手捧著遞給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人,又轉(zhuǎn)回身,端坐在椅子上。
一些年后,讀到“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就是這個老人,他坐在爐子前不慌不忙的神情。只是,那時候,在本子上寫《我的理想》時,我還不知道坐在渭水邊的姜太公。我能想起的是他——這個賣蝦頭丸的老人,我甚至希望長大以后能成為一個像他那樣的人,一個挑著裝滿各種食品的擔(dān)子穿村過巷的貨郎。一個人,隨時隨地都能吃上食物,無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但,我知道,我永遠(yuǎn)也無法成為像他那樣的人。
他是鎮(zhèn)里的。
我去過那鎮(zhèn)子。鎮(zhèn)子不大,在海邊。一些水泥路,寬敞,干凈,路邊有柱子,柱子上有電燈。鎮(zhèn)里的人叫那路為“馬路”,一馬路,二馬路……一共六條。路兩邊都是樓房,一排排的,兩層、三層、四層,都有。一些青石板鋪成的路,他們叫“石板巷”。石板一般寬窄、平滑,兩端有水漬,青色的苔蘚。每一條巷子都通向大海。巷子兩邊的房子都是瓦房,白色的墻壁有風(fēng)踩過雨淋過的足跡。每家的屋里都有垂下來的電燈、光管,白熾,明亮。不僅這些路呀,房子呀和村里不同,他們還不用下地干活兒,他們的米都來自鎮(zhèn)里的糧管所。
那時,我還不懂得城鄉(xiāng)之間的差距,但我已經(jīng)清楚,成為一個鎮(zhèn)里人是我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在那篇作文里,我只能做一個站立在田頭地里、不怕冷不怕餓的稻草人。
三
休息了大半天的北風(fēng)緩過勁來了,力氣大了,速度快了,才搖晃那棵榕樹,眨眼間就撞到我身上,像鉚足勁兒,硬硬地刺入我的衣服,刀一樣刮過我的胸膛。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瘦瘦的身板縮成一團揉皺的紙球。
他們應(yīng)該快要下課了。我轉(zhuǎn)過頭,敞開的校門,院子中央的天井站著一個人。他一只手提著一塊鐵板,一只手握著一根鐵條。鐵條舉起來,落在鐵板上,一下、兩下、三下。鐵器碰撞的響聲破開教室的安靜。我聽到了更響亮的聲音在積攢,在奔逐,在撞擊。
我無法再坐下去了。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我也不想再回到教室去。那個老人挑著擔(dān)子,在越來越猛的北風(fēng)中搖搖晃晃走著。他走出村子,穿過一片山地,幾座村莊,一段又一段黃土路,涉一條小溪,跨兩座獨木橋,走一截長長的下坡路,就回到鎮(zhèn)子,回到他的家了。
我奔跑的腳步在老人的身影被道路的拐彎處吞沒時戛然而止。我不知道這樣跟隨著他對我有什么意義。我站在小山坡上四處張望,光禿禿的田野,呼嘯的北風(fēng),灰蒙的天空。我蹲下去,除了回到村子,我無路可走。
太陽不見了蹤影,冬天的暮色像是被北風(fēng)扯著跑,速度比夏天快多了。我孤零零地走在山路上,暮色已經(jīng)從草叢,從山尖,無聲無息地生長出來,一縷縷,盤纏著探出腦袋。風(fēng)推搡著,一會兒,那些草就模糊了。
村口沒有人。寒冷和黑暗攔住了想跨出門檻的腳,再簡陋的家,也能擋住北風(fēng)的肆虐。在學(xué)校門口我停住腳步。銹跡斑斑的柵欄掛著銅鎖,里面空無一人。我抓著冰冷的鐵條張望,寂靜的校園像張開的黑洞,天井慘淡的亮色畫出一塊模糊的灰白,宛若村里那個高高的盲人睜開的眼瞳。在這里,我從未得到過快樂。
榕樹下空空蕩蕩。北風(fēng)帶走了老人留下的氣息和蝦頭丸的味道。樹蔭添了幾分寒意。我用力地往上跳,扯下一把葉子。貝殼似的葉子在我的手心支離破碎。我將它們舉起,拋撒出去。重重的暮色中,我看不到它們在風(fēng)中飛行的軌跡。我倚靠著樹干,在心里編造應(yīng)對父母責(zé)罵的理由。我無法說出逃課的事實。短短的路途,我多么希望北風(fēng)能把它拉長,長成千山萬水,長得回不了家。
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知曉。一次次想方設(shè)法的逃避,最后的結(jié)果是避無可避,因為大人的惱火而使結(jié)局更加凄慘。竹鞭落在身上的痛,讓我從小就學(xué)會面對。
我把腳步放慢,右腳尖頂著左邊的腳后跟,一步一步走入小巷。知道無法逃避,反而讓我輕松。再冷的冬天也會過去,再苦的痛也會消失,再深的疤也會平復(fù)。
巷子暗蒙蒙的,從門和窗的縫隙掙扎著鉆出來的光,暈黃,輕浮,在一陣陣的北風(fēng)中顫抖,好像隨時就要熄滅。
四
肉香味在我轉(zhuǎn)入家門口前面的第二條巷子時和北風(fēng)一起撲向我。洶涌的、濃烈的香味像燈火一樣照亮我的雙眼,和伸張出去的每一處觸覺。我呆呆地站著,手腳僵硬。嘈雜的說話聲把我從癡呆的狀態(tài)中拉出來。我在尋找的過程中看到明晃晃的光亮,在巷子中間的空地。
空地有四座房子寬,平坦,立一些石條。平日,村里人辦紅白事,就在那空地上圍個棚子,砌一些灶臺,擺一些方桌,當(dāng)伙房,也當(dāng)招待親戚朋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廳堂。灶臺一般四座,方桌大概八張。女人幫忙洗菜洗碗,男人圍坐在桌上商議事情的流程。在鄉(xiāng)村,不論喜事還是喪事,都是大事。掌勺的,則是從外村請來的廚師。
四個石條搭出來的灶里火光通紅,灶臺的鼎霧氣裊裊,燒的都是木麻黃樹劈出的木條。我倚靠著支撐棚子的柱子,心里的喜悅和興奮難以說出。我已經(jīng)忘記了回家將要面對的懲罰,我甚至連家也忘記了。有什么比面對嘩里嘩啦唱響的灶臺、一堆又一堆的食品、冒著熱氣的食物更讓人高興的呢?
戴著白色帽子的中年人轉(zhuǎn)過頭看我。我們的目光對視,片刻,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走向一個灶臺,揭起鼎蓋,俯下身,又把蓋子放下,雙手交叉放在身后,對蹲著遞柴火的年輕人說話。嘈雜的地方,我聽不清他們對話的內(nèi)容。
那個陌生人應(yīng)該就是請來的鄉(xiāng)村廚師。我想。
兩個蹲在灶口前塞柴火的小伙子,應(yīng)該是他的徒弟。我突然想起,父親有一個朋友也是鄉(xiāng)村廚師。他曾經(jīng)在被請到村子里忙完了手頭的事情后到過我家,我就坐在邊上聽父親和他聊天。在鄉(xiāng)村,同樣有著百行百業(yè),理發(fā)的、補鍋的、縫衣服的、吹嗩吶的、算命的……廚師是其中之一。憑一手可以做出上百人酒席的本事,在各個村子之間穿行,刀起刀落,火燒火燎,名聲在巷子和窗戶間流行。那時,我只是聽,聽他說在各家各戶間發(fā)生的事情,聽他講這一行當(dāng)?shù)钠D辛,聽他懊惱哪一次燒壞了一鍋魚,聽他得意揚揚于做了別人做不出的菜品。這個晚上,當(dāng)看到這個中年人,看到他背著手在各個灶臺間走來走去,我好像在迷霧中看見了陽光。我一下子挺直了腰桿,全神貫注地望著他。
我跨過竹竿筑的門檻,一股熱氣包裹住我。往灶里塞樹枝的人抬起頭望我,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么,又咽回去,專注地望著灶口。紅紅的火光落在他的臉上,像抹上一層跳躍的油彩。這樣寒冷的夜晚,守著一堆在面前燃燒的柴火,就像肚子餓了面對一桌飯菜。
那個中年人停在灶臺邊,頭往鍋蓋上湊,右手在鼻子下扇了兩下,把往上冒的氣往臉上趕。燒火的小伙子站起來。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小伙子嘿嘿嘿地笑。我悄悄地往前,靠著桌子。我想看清他們做什么,說什么。
那人把鍋蓋掀起來,霧氣像被老師關(guān)了很久的學(xué)生,一聲“下課”,蜂擁沖出門口。他把鍋蓋放在腳邊,靠著灶臺。從左側(cè)的一個籃子拿出四根長長的木棍,伸進鼎里,一會兒,木棍叉著一大塊豬肉被高高舉起。
那人雙手舉著豬肉轉(zhuǎn)身,豬肉慢慢往下,落在我倚靠的桌子上,上面有一塊圓圓的砧板,砧板大得就要和桌子一樣。以前,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砧板;長大后,也沒再見過。我不知道這塊砧板是由什么做成的,也不知道它有多重。那個時候,我的目光、我的心思就只落在那塊豬肉上。
我爬到長板凳上,跪著,大半個身子伏在桌子上。豬肉有半塊砧板大,熱氣一陣陣撲出來,朝向我。我真想伸出手去,把它抓過來,咬上一口。但,我不敢。我就看著,在想,他們會把這塊肉變成什么。
小伙子從籃子里拿出一把刀。刀很大,好像比我家里的菜刀要大兩倍。刀柄上有一截黃色的圓木。我不知道切菜切肉的刀為什么還要加上木頭,又不是砍人的大刀。刀身漆黑,長滿疙瘩。刀刃很薄,汽燈下銀光閃閃,像煙盒上的錫紙。
刀放在豬肉上。弓起的肉平實下去。我莫名其妙地想,那刀如果落在脖子上,頭肯定掉到地里去。我扭了扭脖子,咧了咧嘴,口水擦著砧板的邊緣,滴在桌面上。
那個大人拿起刀,瞇了瞇眼,把刀放下。雙手搓在一起,然后,又拿起刀,把砧板上的肉往懷里靠。肉的一大半已滑出桌子,小伙子伸出雙手捧著。大人把刀舉起來,放下,碰了碰砧板上的肉,又瞇了瞇眼,再一次把刀舉起來,到嘴邊,呵了一口氣,熱氣碰到刀刃,散開。我正疑惑,刀已落下,唰的一聲,刀又舉起,又落下;又舉起,又落下……“唰”“唰”“唰”……我的目光跟著刀落下,又揚起。我想看清那肉、那刀,看清他的動作,卻只見到黑和白。
小伙子像遞木材一樣,不停地把捧著的肉往砧板上推。那人的刀不停地起落。小伙子拍打著雙手,那人用刀輕輕地從豬肉上撩過,砧板上立著的肉一片接一片倒下去。他捏起一片,朝向汽燈,瞇了瞇眼。我順著肉片看過去,那肉像紙一樣薄。那么大的刀,那么快的速度,他是怎么把肉切得這么整齊、這么薄的?我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向他,站在他的身邊。他從砧板上拿出一片肉,遞給我。我把肉片放在手心上,好像看到了手掌里的紋路。兩只手放在一起,用力一壓。那片肉在我手里爛了。
刀已擦洗干凈放回籃子里。有人進來和中年人說話,我聽出是說明天的酒席會有多少人參加。我對這些沒有興趣。我又爬到椅子上,蹲著,望著砧板上已經(jīng)攤開、平鋪成排的肉片。每一片肉發(fā)著光,每一片肉在燈光下五彩斑斕,每一片肉在翻騰,在舞蹈,在歌唱。
小伙子把肉片排好,看了我一眼,又轉(zhuǎn)過頭去看那個中年人,悄悄地把一片肉遞給我。肉已經(jīng)不再冒著熱氣,但也不冷,溫溫的,暖暖的。我快速地弓著手掌放到嘴邊。那肉片在我嘴里。我沒有咀嚼,只是用舌尖一次次地戳。肉片,一點點地散,一點點地融。我舍不得咽下去呀!
小伙子從屋角的一只籮筐里抱出一個褐色的罐。他笑著問我,知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我睜大雙眼,想看穿那個罐,什么收獲都沒有。我記起家里好像也有一個差不多大小和顏色的罐,但我記不起那罐裝過些東西,好像它一直就在屋外的墻角邊蹲著,敞著寬闊的口,承接屋檐滴下的雨水。我搖搖頭,心里在不停地想,會是什么樣的配料和豬肉一起做成菜呢?咸菜?蘿卜干?或者,別的?
他只是笑,把罐子放在我面前。手放在罐子的蓋上。說是蓋,其實是一層白色的塑料膜和膜包裹的一些報紙。它們在一根紅色繩子的帶領(lǐng)下,整整齊齊地圍著罐口。
我湊近,用力地聞,香。我脫口而出,炒花生。他笑得更開心,又遞給我一塊肉片,說,還有呢?
還有?我趕緊把肉片塞進嘴里,看著他,猜想他是不是騙我。這個時候,那個大人回來了,拍了他的頭,說,干活兒,快點兒。
他還是笑,樂呵呵的,但我看出來,他的動作快了。松開手,又走到墻邊的那個籮筐邊上,彎下腰,取出兩個袋子,回到桌子邊。我看到袋子里裝的是白糖。大人回到灶臺,往鼎里倒水,又轉(zhuǎn)到灶膛口,塞進去一把柴火,抬頭說,快點兒!他爽爽地應(yīng)了一聲,把繩子解開,把塑料膜和報紙一起掀開。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ㄉ?、芝麻、五香粉。它們本就芬芳纏繞,火把它們的香交織、融合,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因為混合,它們更加霸道。
不懂了吧?他偷偷地用彎曲的中指敲打我的頭。猜猜,我?guī)煾敢鍪裁床??他一邊小聲問我,一邊從罐里抓出炒過、搗碎的花生和芝麻,輕輕地、均勻地撒在每一片薄薄的肉上。
我吃過豬肉。我吃過炒花生。我吃過炒芝麻。但我從來沒吃過豬肉和炒花生、芝麻一起做出來的肉。我搖了搖頭。
砧板上的每一塊肉片都鋪上一層花生芝麻末,撒下白糖。他從袋子里取出一個火柴盒,盒子上繞著一圈一圈的白線。那些白線讓我吃驚不已。這些線,也和這道菜有關(guān)?這些線,能吃嗎?
我沒有把心中的疑惑說出來。就是我說了,他也不會理我。他貓著腰,嚴(yán)肅,專注,雙手放在肉片上,雙眼盯著手。手指靈活地把肉片卷起來,從粘著瘦肉的地方開始,慢慢地卷,像是擔(dān)心肉片斷了,又像擔(dān)心撒在上面的花生、芝麻和白糖掉了,更像是害怕卷得臃腫了、虛浮了、不均勻了、不好看了。到頂部,右邊的一個手指貼著卷成圓柱狀的肉片用力,左邊的兩根手指擠著皮,一遍又一遍。好像是五遍后,拿起火柴盒,小心地扯著線頭,從上到下把已成圓柱的肉片纏住,用牙齒咬斷線,雙手靈活地打了一個活結(jié),再小心地擺在邊上干凈的盤子里。每一個,重復(fù)著所有相同的東西,直至砧板上的肉片都整齊地放進了盤子。而他的師父,則把盤子一個個放進鼎里,蓋好蓋子。師徒倆誰也沒有說話,一個添柴火,一個站在灶臺邊聞味道。我傻傻地坐在椅子上,看著他們。我已經(jīng)忘記了這世上的一切,我的眼里只有他們,那個鼎,鼎里一個一個的盤子,盤子里一塊一塊的肉,肉里的花生、芝麻、白糖和五香粉。
我在猶豫和堅守中堅守,在離開還是留下中留下。那一刻,我忘記了《我的理想》作文,忘記了一個人氣憤地離開教室,忘記了蝦頭丸和緊跟那個貨郎的奔跑,忘記了父母的擔(dān)心和即將到來的懲罰,忘記了沒吃晚飯的饑餓和冬夜的寒冷。我的心思落在那個鄉(xiāng)村廚師和他的徒弟身上,落在了熊熊灶火映紅的臉龐和擴散出來的暖和上,落在了巨大的砧板、刀和豬肉上,落在了切得薄如白紙的肉片和均勻撒下的花生、芝麻和白糖上,落在了那個鼎、鼎里的十二個盤子和盤子里的十八條卷起來的肉卷上。我看到了自己的理想,看到了理想在向我招手——
長大了,成為一名鄉(xiāng)村廚師!
一股奇特的味道從鼎里和霧氣一起漫溢出來。味道龐雜、獨特,卻全是我喜歡的:肉的味道,糖的味道,炒花生的味道,炒芝麻的味道,五香粉的味道。它們聚集在一起,浩浩蕩蕩,蠻橫霸氣,像《三國演義》里立在長坂坡上的趙子龍,一下子,激蕩起了棚子里外那些人的目光。他們也站在灶邊,等待鄉(xiāng)村廚師舉蓋端盤的那一刻。
我和那個小伙子站在角落,他偷偷塞給我一塊肉,看著我把肉放進嘴里,問我,好吃嗎?
我的目光掃過桌子上那一個個泛著熱氣的盤子。那些肉在燈光下晶瑩剔透,仿佛一陣風(fēng)從上面拂過、一口氣呵過,就會化掉,或者,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脆響。我回味著嘴里的感覺,甜,香,肥肉的脆,皮的硬,瘦肉的綿,久久沒有彌散,久得我都夠不上回答他的問題。
這道菜,叫玻璃肉,這四鄉(xiāng)八鄰,只有我?guī)煾笗?。小伙子的眼里閃著光,玻璃肉,玻璃肉。他像是在告訴我,更像在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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