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燕
玉蘭是春天的蠱,而在晚春開放的花往往有些孤注一擲,收不住自己。小城濱河路一帶是白玉蘭,公園里是紫玉蘭,小區(qū)里是廣玉蘭。麗日下,白玉蘭仿佛一道光,把天空刺得格外藍(lán),像鑲在心里的一面鏡子,明凈,博大,透徹。紫玉蘭顏色瑰麗,但透著一絲莫名的惆悵,像是一個(gè)待嫁的新娘,忐忑著,既害怕生活的苦,又期望著諸多的美好。廣玉蘭的葉片略顯肥厚,碗狀的花朵歇在樹上,乍一看,以為臥著幾只乖巧的白鴿。
這些玉蘭,都是有色無香的, 令人想起“ 天然去雕飾”的詩句,也多虧了不香啊,那么大的塊頭,要香起來,不就一盆一盆、一碗一碗地傾瀉嗎?
若是重重地倒過來,或是狠狠擲過去,不把樹下的人撞得趔趄才怪!對(duì)于花朵,我像一個(gè)埋伏在小城里的“盜美賊”,所遇見的美的花花草草都逃不脫我的“魔爪”。某日傍晚,我在濱河路散步,路旁潔白、豐腴的玉蘭花在眼前依次招搖,誘惑著對(duì)美毫無定力的我,遂使我竟對(duì)花中的龐然大物也起了“歹心”??上恳欢浠ǘ几邟炷现?,我也算身高臂長之人,但無論是使勁踮高了腳尖,還是鉚足了勁兒跳起來,就是無法把它們攬入懷中。
天快黑了,我瞅著四下無人,一改平日的矜持,脫掉高跟鞋,躬身攀上矮樹,終于夠到了花枝。心里一陣竊喜,沒想到用力過猛,竟然失手將整段枝條都掰了下來。正在此時(shí),路邊突然靠過來一輛轎車,我連人帶花,暴露在了耀眼的汽車燈光里。那一刻,我進(jìn)退兩難,僵在那里,咬著嘴唇,尷尬地笑著,準(zhǔn)備迎接一場劈頭蓋臉的訓(xùn)斥或者譏諷。
沒想到那人狡黠一笑,鎖上車門,走開了。我在落荒而逃的途中,倒是想起了一句話:美麗的女人即使做了再壞的事,都容易被人原諒?,F(xiàn)在,這句話是否可以改成:人們總會(huì)輕易饒恕一個(gè)做了美麗壞事的女人。
只是,萬物都有自己的宿命,再好看的花在遲暮的時(shí)候,甚至頹敗得令人膽戰(zhàn)心驚,其中最不堪的,大致就是玉蘭了。梨花或桃花落地,猶有淚痕滿地的嬌弱,令人憐愛惋惜??傻蚵涞挠裉m呢,又肥又膩的身子像一塊臟兮兮的舊抹布,或者一團(tuán)皺巴巴的餐巾紙。
玉蘭也永遠(yuǎn)成不了養(yǎng)在花瓶里精致的插花,一離樹很快就垮了,先是精神,接著是肉身。
也不是整個(gè)兒的枯萎,而是一片一片地喪, 一瓣一瓣地淪,像是心被凌遲著的人,被精妙的刀法割得痛不欲生,剩下的最后一口氣,也只是用來承受不斷襲來的、無以復(fù)加的疼痛。
目睹了它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從此再也不敢攀折它的花枝了。
如此高傲的花朵,當(dāng)真只適合遠(yuǎn)遠(yuǎn)地端詳, 被人仰望,或者被莫名地惦記。它清高,驕傲,其實(shí)也脆弱,還有些呆板。
它們的花期很短,好像只有幾天。長風(fēng)一到,就迫不及待卸下渾身的沉重,縱身撲向大地,那種決絕當(dāng)中,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匆促與悲涼。而在我看來,凋零的玉蘭花是不屑任何哀憐的,既然美得驚心動(dòng)魄,也要走得干凈利落。
有時(shí)候我無端地想,這玉蘭若是開在冬天的雪中,大致是最美艷與高冷的了,肯定還有一些居高向上的雄心與夢想。
后來無意中讀到清代詩人查慎行的《雪中玉蘭花盛開》一詩,才忽然明白,在雪中盛開的玉蘭,這世上也是有的。查慎行的詩說:“閬苑移根巧耐寒,此花端合雪中看。羽衣仙女紛紛下,齊戴華陽玉道冠?!?/p>
(摘自《星火》2022 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