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法國偏僻小屋的亂麻

薄荷

許多現(xiàn)實主義的杰作，其中的人物幾乎都孜孜于人際關系的擾攘，心無旁騖地投入那一團亂麻之中……

從致郁劇《婚姻生活》之后，以夫妻倆打架為主題的片子我看得就有點頂。情感劇不像破案戲，后者好歹最后都能奉上揪出案犯的爽利，家務事則往往是一團糨糊，看完了的觀感十之八九是和稀泥：“都不容易?！狈▏娪啊秹嫎撬劳龅钠饰觥?，因為譯名里的“死亡”，導致我把它當成了懸疑戲。而且電影的開頭部分，也確實有點懸疑色彩——群山環(huán)抱的偏僻小屋，閣樓放得震天響的音樂背景，配上鮮血與白雪的強烈對比帶來直接沖擊。登場人物包括視力缺陷靠一條忠犬帶領跌跌撞撞的孩童，開場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正面露臉的丈夫，以及和別人言笑晏晏、把酒言歡的妻子。總之，開始的半個小時營造的整體氣氛讓人感覺，后續(xù)出現(xiàn)一位警察或偵探，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結果，我到底還是掉進了一部劇情戲。

不同于《婚姻生活》，《墜樓死亡的剖析》并沒有帶給我多大的感慨，雖然它的觀感十分平順，但是感染力有限。我也不想去分析其中也許是顯豁的隱喻意，例如孩童的失明意味著什么，狗的中毒又意味著什么——一味從故事里剝離出意象，容易使電影七零八落。影片當然描述了一個中年女性的困境和危機：身處異國他鄉(xiāng)，語言磕磕絆絆，丈夫死了，她被懷疑是兇手，而年幼的孩子成了關鍵證人。于是她的私人生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擺上解剖臺。而凡人的生活，從來是經不起刀俎相向的。這個情景，就像《百年酒館》里皮特相親遇見的一個女孩子，面對自卑的他直口說出了自己一些不堪的經歷之后所總結的：“現(xiàn)在大家誰也不那么光鮮了?！弊鳛樽C據被推到臺前的那些夫妻間的爭執(zhí)，那些自私、推脫、辯白和怒火，彼此人生中全部糟爛的脆弱。眾口鑠金，見得光的部分都會給扭成麻花，更何況那些見不得人的秘密呢。

至此，女主人公身上的劇情沖突拉滿。但是她的困境和危機，自始至終也沒能發(fā)展到讓觀眾感同身受的地步，雖然影片還刻意放棄了丈夫的視角，只從敘述和證據的轉述角度刻畫這個男性。我們從女主人公的敘述中，得知她的婚姻中有遷就，有委屈，有怨恨，有報復，這些大大小小的刺痛足以消融兩人之間最初的甜蜜和愛意——正如太陽底下大部分的婚姻一樣。影片的意思似乎是，這種細碎的侵蝕就已經足以讓人驚詫。但是作為看慣了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中國人，總是忍不住想問一句：“所以呢？”

我唯一一次共情女主人公，是檢方出示了一些錄音，揭示出原來丈夫一直在默默錄制他們的日常生活。我想這是足以讓現(xiàn)代人駭然的行徑，然而妻子也默認地接受了。這有點像《是，首相》中奧地利參謀提過的“香腸戰(zhàn)術”，入侵往往不是突如其來，而是像切香腸一樣，一片一片，一點一滴地浸潤。一開始的錄音是經過妻子同意的，慢慢地演變成他自顧自地錄制一切。這個妻子不聞不問默然接受的細節(jié)，比直接的爭吵更能反映出兩人生活的崩壞。

我們仿佛天生諳于世故。從積極的角度也可以說成，我們全心全意地熱愛現(xiàn)實生活，很少會懷疑這一切是否值得。從古至今，我們生產過許多現(xiàn)實主義的杰作，其中的人物幾乎都孜孜于人際關系的擾攘，心無旁騖地投入那一團亂麻之中，而很少打算要從置身事外的角度上下打量它一通。畢竟，還有什么比生活，比這雞零狗碎的生活，更加天經地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