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琦瑤
剛聽說林秋出事那會兒,我就想把他的微信刪掉,可看著他的頭像,那個穿著黑衣騎著摩托車的身影,又猶豫了。我不忍心就這樣讓他徹底消失。
沒想到,下午三點四十六分,黑泥鰍突然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楊老師,晚上有空嗎?”
我的腦海里猛地刮過一場暴風(fēng)雪。
我問:“你是誰?”
對方回答:“學(xué)生葉小婭?!?/p>
吁出一口氣后,還是沒完全回過神來。葉小婭,我對這個名字很陌生。我只當(dāng)過三年的民辦教師,況且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自己都快忘記那個身份了,也把那幫學(xué)生忘得差不多了,除了林秋,其他人我后來幾乎沒接觸過。
見我這邊沒反應(yīng),對方又回過來一句:“我就是班上那個得過小兒麻痹癥,走路不方便的女生?!?/p>
我心里一動。沒想到,我竟然需要一個學(xué)生以自己的疾病來喚起對她的記憶。當(dāng)時班上確實有個女孩子,兩條腿呈O 形,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她留著兩條又粗又亮的大麻花辮,一直長過腰,走路的時候辮子甩起來啪啪作響。哦,她叫葉小婭。
“楊老師,晚上我們一起喝杯茶吧,我想跟您聊聊林秋?!?/p>
我比約定時間提前了一刻鐘。這一刻鐘,我就待在茶樓附近的停車場。在車上,閉上眼,讓自己放松,然后開始想一張面孔,黑皮膚,細長眼,額上的頭發(fā)很濃密。
黑泥鰍。這個外號還是我送給他的。那時,我是他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林秋家就在學(xué)校旁邊,好幾次,我們看到瘦高個子的林秋媽提著一根烏溜溜的燒火棒,撒著大腳急吼猛追。前面的林秋,鉆門角、越籬笆、爬草垛、跳土坎,溜進學(xué)校大門,回頭不忘朝他媽做個鬼臉?!罢媸菞l黑泥鰍!”我對著他的背影脫口而出,剛好被幾個學(xué)生聽到。隨著幾聲“哈哈哈”,這個外號便不脛而走。
大概是三年前,林秋加了我的微信,微信名正是黑泥鰍。我們成為好友后,一直沒在微信里聊過。
一個月前,林秋出車禍意外身亡?,F(xiàn)在我實在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獲得這個消息的,只知道林秋騎著摩托車從東理來到寧城,在大運街與一輛貨車相撞。
來寧城好多年了,我還沒有去過大運街,從網(wǎng)上找到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條普通的老街,街面凌亂,一棟老房子的墻上爬滿了粉色的凌霄花。林秋騎著摩托車風(fēng)一樣地駛來,他也該看到這滿墻的凌霄花了吧?
這座茶樓很普通,裝修也沒什么特色,包廂名字俗氣中透著些許可愛。一心,雙喜,三笑,我一間一間地走過來,向左拐了個彎,看到了七夕、八仙,然后就是葉小婭所說的九天。
我推開門,里面那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小小的個子,燙著碎碎的小卷發(fā),穿著百褶長裙?!皸罾蠋熀茫沂侨~小婭?!彼哪樅茱枬M,笑起來像一個粉色的氣球。
室內(nèi)的燈光顯得過亮了,如同葉小婭的眼睛,我有點不適應(yīng)。龍井的味道也不好,我疑心是去年的陳茶。
“小婭,你怎么會有林秋的微信?今天真把我嚇死!”我的話里好像摻了幾粒沙。
“對不起,楊老師,一打開林秋的手機,我覺得自己就是黑泥鰍了。”她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去了。
葉小婭說,林秋有兩個手機,他那天來寧城,把這個手機忘在她那里了?!拔覜]想到,他的手機竟然沒設(shè)密碼,也沒設(shè)指紋開啟,他好像對這個無所謂,這幾年他就變得這么無所謂?!比~小婭說到最后,低垂著眼,用她碎玉般的牙咬著下嘴唇。
“楊老師,林秋的微信里有一條給您的卻沒有發(fā)出去的消息?!?/p>
我等了她好一會兒,她沒有往下說。
“你請我喝茶是因為這個嗎?”我試探著問。
“不,不是的?!彼箘艛[著手,停了一下,低下頭問:“楊老師,您是不是和林秋很熟?”
我不想跟她繞下去,便直接問道:“你為什么要和我談林秋?這些年我一直沒有跟你們聯(lián)系,你也應(yīng)該沒必要特地來告訴我林秋的死訊吧?”
她猛地抬起了頭,眼睛精亮得像小貓?!皸罾蠋煟@是兩回事。無論您知不知道林秋的死,對我來說,我真的很想找人說說話,聊聊他。我想,兩個人在一起,自由地聊一個死去的熟人,應(yīng)該可以釋放出內(nèi)心許多東西?!?/p>
我很想說林秋并不算是我的熟人,但沒有說出來。葉小婭的熱烈與坦誠,讓人不忍拒絕,可也一下子無法博得我的好感。
“你怎么能夠肯定我倆可以自由地聊,而且可以聊到心底里去?”我笑著問。
“因為楊老師是楊老師,而且您跟我們很久沒在一起了。”她笑著說。
“哦,跟一個曾經(jīng)熟悉的陌生人來談過去,比較安全,是嗎?”我輕輕晃著杯中的茶,半笑著瞟了她一眼。
她怔了一下,“楊老師,您不介意吧?”
我都不知道自己還有義務(wù)因一個疏遠的故人來替他人分擔(dān)悲傷或者其他讓人不快的東西。我一口喝干了茶,用兩個手指頭把杯子在桌上不停地撥弄著,不想說話。
“楊老師,林秋那會兒沒有跟我們一起畢業(yè),您還記得嗎?”葉小婭幫我續(xù)上茶水。
我當(dāng)然記得,三年前林秋加我微信時,塵封很久的往事就嘩地跳了出來。
那年秋天,他們上六年級。一個早上,大家正在操場上做操,突然有兩個人走進校園,穿過整齊的隊伍,直接走上了領(lǐng)操臺。光著腦袋的那人是村委會副主任,他朝宋校長打了聲招呼,又做了個手勢,喇叭里正在播放的廣播操口令戛然而止。他從宋校長手里接過話筒,目光炯炯有神。“今天,我們給林秋同學(xué)送獎狀來了。前幾天,東公山著火了,林秋同學(xué)第一個到村里報信,并積極參加了救火行動。我們感謝林秋同學(xué),他是我們東理鎮(zhèn)的英雄少年!”說完最后一句話,他把右胳膊狠狠地往上揚了一下,手中的大紅獎狀呼地被甩了出去,隨風(fēng)飄到了臺下。那幫學(xué)生擠成一團,爭著撿那獎狀。啪啪啪,宋校長用力地鼓起了掌。隨即,整個校園響起了無比熱烈的掌聲。
集會結(jié)束了,人群散去。宋校長走到我身邊,伸手拍了拍我的肩,笑瞇瞇地說:“小楊,不錯?!弊吡藥撞?,她又回過身來,柔聲說:“民辦教師轉(zhuǎn)公辦的新政策馬上就要下來了?!弊旖悄悄ㄐθ?,讓她看起來很可親。
語文課上,我又表揚了林秋。我用宋校長一樣的目光和語調(diào),對全班同學(xué)說:“林秋同學(xué)有高尚的集體主義精神和熱愛自然、保護自然的優(yōu)秀品質(zhì),每個同學(xué)都要向他積極學(xué)習(xí)。”雷鳴般的掌聲中,林秋的臉漲得通紅通紅。
下午,林秋沒來上課。班上還有一個座位也空著。
下班后,我正在學(xué)校旁邊的水井邊洗衣服,突然聽到林秋家門口一片嘈雜。有個學(xué)生過來,我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說林秋媽媽提著燒火棒在打林秋。我有點奇怪,這次林秋怎么不當(dāng)黑泥鰍了?那個學(xué)生又說了一句話,沒等我聽清楚,便跑遠了。我呆了呆,一種慌亂的感覺慢慢闖了出來,像水花一樣飛濺。磨磨蹭蹭洗完衣服,剛回到宿舍,宋校長就來了。她沉著臉,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林秋被村委會的人叫去了?!?/p>
我朝林秋家張望了好幾次,都沒有看到他。有人跟我說,林秋又去了派出所,因為東公山上的那把火是他故意放的。
幾天后,瘦高個的林秋媽來學(xué)校了,紅著眼在宋校長辦公室待了好一會兒,又在操場的領(lǐng)操臺上一個人坐了好一會兒,回去的時候,跟誰也沒打招呼。后來,林秋課桌里的書包、課本都不見了。林秋再也沒來上過學(xué)。
“楊老師,那回東公山起火后,如果林秋跟別人一起溜了,后來是不是就什么事都沒有了?”葉小婭突然坐正身子,問道。
“他——很后悔吧?”
“他這話跟我說了好多次,最后一次說的時候,他已經(jīng)迷上了摩托車。
“他——跟你關(guān)系不錯吧?”
“楊老師,我想問您,林秋這些年一直都跟您有聯(lián)系嗎?”
“沒有。三年前,我侄子在修摩托車時碰上了林秋,林秋那時在寧城一家摩托車修理店上班。因為老家都在東理鎮(zhèn),兩人就多聊了幾句,結(jié)果聊到了我,他就向我侄子要了我的電話號碼,加了我微信,但我們沒怎么聯(lián)系,印象當(dāng)中只通過一次電話。聽我侄子說,他那次還看到了林秋的女朋友,長得還不錯?!?/p>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提到他女朋友,好像并不全是潛意識里對林秋幸福的想象吧。
“這是他的第三個女朋友,后來也跟他分了手。之后,他就結(jié)束了在外漂泊的日子,回到東理,繼續(xù)修摩托車,在光華街。說到他漂泊,楊老師您可能不理解,他出事后就到外面去了,十多年來一直在外面,哦,不是指學(xué)校里那件事?;貋砗笏苌倩丶遥宰《荚谲囆?,我經(jīng)常去他那里。他有時也來我這里,我開著一家玩具店。說不清楚,這么多年后,我和他竟然還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相處。他除了修摩托,就是騎摩托,他騎車的時候,比修車的時候更多。有一次,他跟我說,如果我愿意,他以后出去騎車就帶上我。他還說,只有我倆一起出去,那才是真正的遠行,騎摩托車的意義也在這里。但那天,他出去竟然沒有叫我。如果他叫了我,我大概會下定決心的?!?/p>
我有點跟不上她敘述的節(jié)奏,沒有完全聽明白,而且還很驚訝,甚至懷疑那是不是林秋的原話。但轉(zhuǎn)念一想,林秋為什么不可以愛上葉小婭?這世上有許多事,本來就是稀里糊涂的。
有一段時間,我在寧城過得很狼狽,生意失敗,身體垮了,親友離棄,家也不再是家。那時,最怕下雨,望著連天的雨幕,就會產(chǎn)生萬箭穿心的感覺。
我唯一接到林秋的電話,就是在那時候的一個清晨。我很早醒來了,還被頭晚的濃酒糾纏著。裹起睡衣下了床,喝完一杯熱水,拉開窗簾,望著藍烏烏的天空,我不知道這一天是繼續(xù)和人喝酒,還是該去找律師,把未完的事給解決掉,或是去醫(yī)院看前幾天約的醫(yī)生。突然,手機的屏幕閃起來了,很快又隱了下去。我想也沒想,就回撥了過去。會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的人,讓我感到很親近,即使對方是撥錯號碼了。
“楊老師,對不起,不該吵醒您。我是林秋,您以前叫我黑泥鰍?!?/p>
這個電話打了約一節(jié)課時間,其中半節(jié)課是沉默,雙方都有沉默。林秋說他已經(jīng)離開寧城,回到老家了。他說,縣里引進了一個大項目,地點就在東理,從外面來了好多年輕人,他們白天來鎮(zhèn)上上班,晚上住在縣城,一部分人來去就是騎摩托車的。他說,那些人騎著摩托車,像一群岸上的魚,只知道來來回回地揚著風(fēng)和土。他說他騎摩托車的時候,就像在大海里飛,海浪會一直為他翻涌為他讓路。最后,他說他昨晚跟人打了一架,讓他想起了當(dāng)年跟劉三強的那一架,這些年他都沒有忘記,但不是為了看自己的笑話,而是為了等待一個真理。
“楊老師,我雖然讀書不多,但我知道有這樣一句話:我愛我的老師,但我更愛真理?!?/p>
放下電話,我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夢見在東理小學(xué)的校門口,林秋舉著燒火棒,好像要來打我,我沿著學(xué)校圍墻拼命跑。林秋駕著一輛摩托車,嗖地飛過墻去,順便把我像抓小雞一樣拎起來,甩在后座上。墻內(nèi)便是海,雪浪滔天,我緊緊地抱著林秋,不敢睜眼。浪花打在身上,軟軟的,暖暖的,我們像穿梭在天上的云朵里一樣。
忘了是怎么醒過來的。等我全部清醒的時候,淚一陣一陣涌出眼眶。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想得最多的是,該回東理去看看。
直到林秋的死訊傳來,我都沒有回東理去過,但那種萬箭穿心的感覺漸漸淡遠了。我徹底結(jié)束了錯誤的婚姻,恢復(fù)了健康,開了一家鞋店,重新讓生活走上了軌道。生活就是這樣,如果你不跟它死磕,它有時也會為你放出一條路。
“楊老師,林秋后來跟我說過,有一段時間他很想碰上熟人,當(dāng)然不是每天都碰上的身邊那些人。林秋退學(xué)后,你倆一直都沒有碰過面嗎?”
“小婭,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在意這個?”我有點不高興,真不知道林秋給我的那條未發(fā)出來的微信,到底說了什么,讓葉小婭反復(fù)地試探我。
“我只是在想,一個孩子突然間被人高高捧起,又突然間被人狠狠踩在腳底下,他一個人到底能承受住多少?他能從旁人那里得到一點溫暖嗎?哪怕是浮淺的同情。”
沉默壓滿了整個房間。好一會兒,我問葉小婭能不能換壺茶,綠茶里有一股陳年的清苦而薄涼的味道,我不想品嘗了。
重新送上來的是一壺茉莉花茶?!皸罾蠋?,茉莉花茶是將茶葉和茉莉鮮花進行拼和制成的,添了花的香味,去了茶的澀味,喝起來會更順口。”
這個我自然清楚?;ú桦x真正的茶,終究是差了一段距離。
“茉莉一出,百花不香。人們把香入茶,卻讓茶不是茶,花不是花?!?/p>
“茶也好,花也好,都是被人享用的,受人喜歡,自然被追捧,不被待見,最多是遭到冷落。但是人就不一樣,比冷落更冷落的法子多的是?!?/p>
茉莉花的香氣漸漸彌漫開來,果然是輕佻的,裊裊婷婷,嬌媚百生。它越醉人,就越撩動我內(nèi)心的疼惜。
我向葉小婭講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發(fā)生在林秋退學(xué)后的兩個月。那時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早上起來,宿舍的自來水管被凍住了,我只好去校門外的水井打水。打滿一桶,正要打另一桶,一雙手抓住了我的桶?!皸罾蠋煟襾戆??!碧ь^一看,是林秋。他的臉依然很黑,比之前黑得更沉,下巴尖了很多,嘴唇有點泛灰,身上穿著一件舊棉襖,沒系著扣,里面的毛衣用不同的毛線拼織著,領(lǐng)口處脫落了好幾針。“林秋,你這么早在這里干什么?”我問他?!皫图依锾羲??!彼褐唤z笑意。我才注意到,他旁邊還有兩個空水桶。
他幫我打滿水,抓起我的扁擔(dān)套上桶繩,要往肩上擱?!皠e——林秋,我自己來。”我攔住他。他愣了一下,怯生生地問:“楊老師,是不是幫你挑水,我也進不了學(xué)校的大門?”“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楊老師,那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可以呀?!薄袄蠋?,一個人無心犯了錯,無論他怎么努力怎么補救,都不能被原諒嗎?”“這……這要看具體情況……”我急忙把林秋輕推開去,挑起兩桶水就走。一路走得太急,桶里的水不斷地晃著。到宿舍門口,桶里只剩一半的水了,兩只褲腳都被沾濕了。放下扁擔(dān),我呆呆地立了好一會兒,不敢用這井水來洗漱,水面上浮著林秋的眼睛,細長的眼里全是寒意。
第二件事大概是在一年以后。由于轉(zhuǎn)公辦教師困難,我在葉小婭他們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辭職在東理鎮(zhèn)上開了一家書店。起初,生意不錯,那些金庸武俠小說和《知音》之類的雜志,非常有人買,書店常常開到很晚。一天晚上,我關(guān)上店門,正要回家,卻找不到自行車鑰匙了,只得叫住前面馬路上一輛正在經(jīng)過的人力三輪車。等車駛近,才發(fā)現(xiàn)騎車的是林秋。
路燈下,他看上去比一年前更高更瘦了,頭發(fā)剃得很短,眼睛很亮。我不好意思坐上去,支支吾吾想找個理由。他卻很欣喜地說:“楊老師,真沒想到是你,快上來啊?!彼衍囎油疫@里拉了一把,踏腳板剛好對準我的腳。我只得上了車。他在前面奮力地蹬著,肩背還是窄窄的,有點單薄,身上的外套顯得寬大了些,下擺在風(fēng)中蕩來蕩去。
我問他:“蹬三輪車多久了?”他說:“一個月還不到?!薄澳侵耙恢痹趲图依镒鍪聠??”“嗯,幫我爸打鐵。”我想起來了,林秋爸爸是個鐵匠,長得很黑很壯實。我輕聲地問:“你人還小,提得動鐵錘嗎?”他放慢了速度,回過頭來朝我笑著說:“所以啊,我在家里經(jīng)常挨罵,光會吃飯,不會長力氣,不會干活?!蔽页聊艘粫?,又問:“蹬三輪車是你爸媽的意思嗎?”他說:“打鐵生意不好,我爸說我以后不能靠它來吃飯?!蔽壹泵φf:“那他們就不想讓你去上學(xué)嗎?你應(yīng)該要上初中啊?!彼麤]有說話。車輪刷刷朝前,車子有點顛簸?!傲智铮c騎吧,不急?!薄鞍ァ!?/p>
拐往弄堂時,“吱”的一聲,三輪車剮到了路邊一棵樹。他把車子停住了。我忙跳下來,和他一起檢查車子,發(fā)現(xiàn)沒什么大礙。他讓我繼續(xù)坐上去。我說我家就在前面,走幾步就到了。我?guī)退黄鸢衍囶^調(diào)好,給他錢,他說啥也不要。
我拉了拉他的手,說:“林秋,蹬三輪車啥時都可以,你要不還是先回去念書吧,現(xiàn)在無論干哪行,初中畢業(yè)都是最低的條件啊?!彼椭^,不吭聲。正當(dāng)我要離開時,他突然抬起頭,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正對著我,說:“楊老師,如果那次我沒有跟劉三強打架,如果打過架后他沒有跑到派出所去告,我是不是一直都是英雄少年?”
我摸著身后那棵樹粗糙的樹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傲智?,雖然那一架取消了你英雄少年的稱號,但誰也不能否定你救火時的堅定勇敢。世界上有許多事不是我們自己所能把握的,既然過去了,就不要再想它了。忘掉這些吧,我們重新來過?!蔽野l(fā)覺自己的喉間有點發(fā)澀。
“楊老師,如果我忘掉了,但別人沒有忘掉,該怎么辦?”
“不會的,林秋,人都是一門心思地想著自己的事,自己都管不過來,哪里還有閑工夫去管別人???時間長了,大家自然都忘記了。你要是一直想著,那么就只有你一個人惦著它,想看自己的笑話?!?/p>
“我才不是呢?!彼男θ菰诤诎抵蓄B皮地跳了一下。
講完后,嗓子干得像要起火,我端起茶就喝,一大口下去,又狠狠嗆了出來,胸前的白襯衫被暈成一張半明半隱的臉。
那以后,林秋繼續(xù)蹬著三輪車。我沒敢再問。為了不再跟他碰上,我每次出去都多留了幾個心。他也沒有主動來過書店,或者在書店門前逗留過。小鎮(zhèn)雖小,但要有意推開一個人,還是可以做到的。
后來,書店不景氣了,鎮(zhèn)上的年輕人愛往舞廳、錄像廳湊了,再后來,他們又開始往大城市跑了,跑得越來越多。我也離開了小鎮(zhèn),先是跟著人在溫州做了幾年皮鞋生意,結(jié)婚后又輾轉(zhuǎn)了好幾個地方,最后在寧城落了腳。
這些,葉小婭就不必知道了。生活的模樣,并不是在每個人面前都是真實的。
“小婭,對不起,我對林秋的同情,就是這般浮淺。希望你也不要以老師的標準來考量我?!?/p>
“楊老師,您當(dāng)年對林秋的鼓勵和勸導(dǎo),讓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又成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黑泥鰍。可是,可是身邊的劉三強不止一個?!比~小婭正視著我,兩只眼睛里燃著跳躍的火苗。
“那時,我家在東理鎮(zhèn)的光華街上,跟楊老師您的書店只隔了一條街,也是林秋后來修摩托車的地方。我家有一個大冰柜,暑假里我就在家門口守著冰柜賣雪糕。林秋自從退學(xué)后,看到我們總是遠遠地躲開。一天,他騎著三輪車經(jīng)過我家,突然主動向我打招呼,還說我如果需要他幫忙就盡管跟他說。他好幾次幫我們從冷飲批發(fā)部把雪糕運到我家,給他錢卻怎么也不肯收。有一次,批發(fā)部的人告訴他我們自己已經(jīng)把雪糕運過來了。此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看到他。一天,我突然聽到前面路口有喧嘩聲,然后看到我爸背著一個人過來,原來林秋蹬著三輪車中暑暈倒了。醒來后,他看到我們,呼的一下起來要走。我媽說了一句:‘孩子,你跟誰賭氣都不要跟自己賭氣啊?!?他的身子一下子軟了下來,眼淚撲撲往下掉。他抓著我爸媽的手,一個勁兒地說要繼續(xù)讓他來送雪糕,聽到我爸媽同意的時候,竟像泥鰍一樣突然彈了起來。
“那時,林秋不僅幫我們家送雪糕,還順帶幫我們左鄰右舍的忙,今天為這家充煤氣,明天為那家修水龍頭,過兩天又幫另一家搬家具,幾乎為整條街的人家做過事,所有的一切他都不要任何回報,我們請他吃一支雪糕,他都紅著臉不好意思。我家隔壁的阿姨喜歡種花花草草,他就花上整整一天時間幫人家到處找最肥的土,看著這家花開滿院,歡喜得整個人能飛起來似的。光華街上的人都親熱地叫他‘阿秋’,他答應(yīng)起來的時候,聲音也會像泥鰍一樣彈起來。
“夏天快要過去了,一天晚上,我爸喝了酒,在家門口摔了一跤,一下子起不來了,我媽慌忙叫來林秋,讓他用三輪車載著我爸去醫(yī)院。后來,林秋跟我說,他最聽不得大人吵架,他爸媽吵起來就像家里進了洪水猛獸一般,他害怕得只想開溜。我聽人說,林秋最后出事的那天早上,他走出家門后,他爸媽又吵起來了,他爸掄起家里的燒火棒一下子打過去,他媽滿頭是血?,F(xiàn)在,他媽一看到人家手里的棍啊棒啊,就要在地上打滾,還說人家要燒她的房子。啊,錯了錯了,這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我應(yīng)該在剛才的地方接著往下講??墒恰丁瓧罾蠋煟?,我能不能慢慢來……”
我為葉小婭倒上茉莉花茶,她端起來正要喝,大概是想起了我剛才被嗆的樣子,停了下來,哈哈笑了。我也笑了起來。我倆都努力平復(fù)著內(nèi)心的潮流,準備迎接一個更大的浪頭。她抓過我的手,抓得很緊。她的手比我熱,手心有點潮濕。我倆都躲著對方的目光。
“那一路上,林秋肯定很心急,拼盡全力蹬著三輪車。我媽坐在車上,抱著我爸,又怕又急,開始罵我爸不該喝多。我爸啥都好,除了脾氣躁點,還有就是愛喝酒。我爸那時已經(jīng)清醒過來了,自然不愿挨罵,就跟我媽吵起來了。楊老師,我知道林秋那時有多難,所以后來我一點都不怪他,事實上,我也根本沒有責(zé)怪他的資格……”葉小婭的聲音漸漸變得幽暗,幽暗之中洶涌著一種陌生的力量。
“突然,三輪車撞上了水泥電線桿,側(cè)翻了,林秋滾到了路邊,我爸媽掉進了路邊的大溝里,又被車子壓上。林秋只受了點皮肉傷,我媽摔斷了一條腿,我爸整個人不行了,再也沒有站起來過,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后來,后來……我媽天天到林秋家去哭,去鬧,拿了一筆又一筆的錢。好幾次,我媽在前面用板車拉著我爸,又叫我在后面推著,一路哭罵過去。林秋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樹,那蜜甜蜜甜的香氣裹過來,我真想就此閉上眼睛,好好地睡過去……那一回,林秋的爸爸當(dāng)著我們的面,提著打鐵的大鐵錘,狠狠地朝林秋掄了過來,我想也沒想,拼盡全力把林秋推到一邊,鐵錘在我耳邊掄起一陣冰涼的風(fēng)?!?/p>
葉小婭緊緊咬著她抖動的嘴唇,深深地低下了頭,那滿頭碎碎的小發(fā)卷,像一頭瞬間即逝的泡沫,又像大運街上傲人的一墻凌霄。
“楊老師,這些事像一堆小蟲子,暗暗咬了我很多年,它們咬我的時候,我只能閉上眼,一點一點地承受著,就像在一口一口地嘗著一杯毒酒。我知道,我的痛苦比起林秋來,又算得了什么,我必須得受著。所以,回想往事,我一次比一次平靜,雖然痛苦從來沒有減輕過。原以為,今天晚上我也不會在您面前過于激動,想不到還是……”
我默默地等待她平復(fù)情緒。茉莉花的香氣漸漸跑遠了。黑泥鰍滑溜的身影在沉重憂傷的氛圍中明明滅滅。
好多年前,林秋還是黑泥鰍的時候,我曾跟他開玩笑:“什么時候把家里的燒火棒砸斷了,你媽媽就不能拿它打你了?!彼f:“當(dāng)年我外婆要打根燒火棒,讓我媽去鐵匠鋪找我爸,我爸一邊看著我媽,一邊打鐵,差點讓鐵錘砸了腳?!蔽矣浀?,林秋說這話的時候,有點羞答答的。
“楊老師,我常常在想,如果林秋一直低著頭默默地蹬著自己的三輪車,換句話說,如果他之前沒有到光華街成為 ‘阿秋’,或許我爸的事也不會對他有這么大的打擊。”
“他——后來變得怎么樣了?”
葉小婭抬起眼睛,往左右轉(zhuǎn)視了一下,吁出一口氣:“楊老師,如果林秋之前沒有那么強烈地想重新做回英雄少年,后來就不會如此。”
我想起了多年前那個晚上林秋那雙亮晶晶的眼睛。
“楊老師,本來我還在懷疑,但您剛才講的再次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林秋那會兒是真的很想為自己糾錯,他發(fā)瘋般地做著好事,完全顧不上蹬三輪車做生意,幫助他人的重要性對他來說遠遠勝過掙錢。楊老師,我這個意思您肯定也是明白的?!?/p>
“小婭,林秋他——他,后來到底怎么了?”我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就像飄在空中的肥皂泡。
“怎么樣了?不說也罷。楊老師,我知道您也不是在意這個結(jié)果,而是不能接受促成它的一切,以及結(jié)果形成的整個經(jīng)過。跟原因和過程相比,事情的結(jié)果,往往是最不重要的。就像我們面前的茶,茶涼了,茶香淡了,令人惋惜,這杯茶又是因為我跟您在談林秋的時候,沉浸在悲痛之中無暇顧及而受到冷落的,所以看到這杯茶,我們內(nèi)心的疼惜是不是更加深重了?”
“所以,跟林秋后來騎著摩托車獨自四處游蕩相比,你更心疼那個時候被光華街的人稱為 ‘阿秋’ 的他?!蔽衣赝鲁鲞@句話,把身子靠到椅背上,閉上了眼。黑皮膚,細長眼,額上的發(fā)被汗水浸得一綹一綹的,他沖我嘿嘿地笑著。
葉小婭講的這些事,當(dāng)年我也是有所耳聞的。在小鎮(zhèn),別說隔了一條街,就算是隔了一層土,只要人們樂意,什么事都能挖得來聽得到。我雖不樂意聽這些,但它們會像水蛭一樣冷不丁地附上來,還鉆進我的身體里去。現(xiàn)在,我不得不承認,那時自己急著要離開東理,應(yīng)該也跟此有關(guān)。當(dāng)然,這些年我確實淡忘了它們,它們在我心中的分量也早在我忘卻之前就輕淡了。葉小婭說跟我談林秋比較合適,那是對的,畢竟讓我如今有分寸地來把握過去和現(xiàn)在,是完全可以的。
在茶樓門口,和葉小婭握手告別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有很多話要說,最后出口的卻是這拙淡的一句:“小婭,我替林秋謝謝你?!彼α艘幌?,靠近我,輕輕地說:“我做過一回林秋的妻子。我們之間很難說有愛情,也沒想過互相致謝?!北M管我的眼神隱于黑暗之中,她還是感覺到了其中的震動。她往后退了兩步,提高了聲音:“林秋不在,我就是黑泥鰍,我不想糾錯,也沒有人可以阻止我。”
我問她住哪里,她說不遠。我要開車送她回去,她執(zhí)意不肯,只管自己一搖一擺地走向前邊一輛出租車。百褶長裙遮住了她的O 形腿,但掩飾不住她病殘的體態(tài)。她把手插進上衣的兜里,快速地扭著腰身,努力想讓自己變得輕巧。裙子像一面被風(fēng)鼓起的小帆,載著她沉重地前進。
她拉開車門,剛要進去,又回過頭來,對我說:“楊老師,林秋要發(fā)您的那條微信,我就幫您把它刪了吧?”
葉小婭坐的車漸漸遠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她的過去和現(xiàn)在幾乎還是一無所知。還有將來。
夜色中,點開微信,刪去黑泥鰍,關(guān)掉手機。我駕著車子,上了七寶路,又右轉(zhuǎn)到慶新路,之后是白峰路、東河路,接下來在哪條路上就不知道了,只管踩著油門,朝著路的方向開。已近午夜,路上車輛不多,我的紅色馬自達像一朵孤獨的玫瑰,漂浮在起起落落的燈光里。
車子開進了一條長長的隧道,隧道內(nèi)燈火通明,只有我一輛車呼嘯著前行?!傲智铩避噧?nèi)響起一聲呼喚,握著方向盤的手不斷地冒著汗。
林秋受表揚的那天中午,我正在宿舍里吃飯,林秋進來了。他低著頭,從書包里掏出那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獎狀,把它攤平后,朝我塞過來?!皸罾蠋煛也辉撌鼙頁P……”
“上星期二中午放學(xué),劉三強跟我說,前幾天他哥哥和朋友發(fā)現(xiàn)了東公山上有以前解放軍留下的秘密倉庫,里面有大炮、暗道,很神秘很好玩,他哥哥回家后把那里的位置告訴了他,他叫我吃完飯后跟他一起去找。我就跟著去了,一起去的還有隔壁班的兩個同學(xué)。劉三強還帶了一瓶煤油,說是倉庫里很暗,需要火把照明。我們按照他哥哥說的位置,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那個倉庫。上課時間快到了,我們都想回來,劉三強說,煤油不能帶回學(xué)校,扔了又可惜,不如玩玩掉。他把煤油灑在草叢里,在火燒起來后,叫我們每人拿起一根樹枝去撲打,看誰的滅火能力強。剛開始,一些小火苗很快被我們撲滅了,后來不知從哪里突然冒出來一股火苗,飛快地往上躥,一下子就高過我們頭頂了,好像隨時要把我們吞沒。隔壁班那兩人撒腿要跑。劉三強一把拉住他們說:‘要跑可以,這事誰也不準告訴別人,誰說了誰家就遭大火!他瞪著銅鈴般的大眼睛,樣子有點可怕。我們都點了頭,然后一起跑了。我回頭看過去,著火的地方已經(jīng)有一間教室那么大了,噼噼剝剝的聲音聽著很可怕。如果這火一直讓它燒著,會不會把整座山都燒掉了?我一邊想著,一邊故意落后,等他們?nèi)齻€都跑得沒影了,我就跑到村里去叫人,然后又給村里人帶路過去救火。”
林秋兩眼望著我,仔細地講述著,黝黑的額亮晶晶的,細長的眼里似乎還有火光在閃動,冷靜,成熟,又藏著深深的激動,一點也不像平時的黑泥鰍。
“楊老師,這火是我們不小心放的,我救火是應(yīng)該的,但是,但是……”
好長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被林秋這句話和他說話時的神情所擾。現(xiàn)在,我不愿再想起當(dāng)時自己接下來對他說的話,反正最后我?guī)退职汛蠹t獎狀疊好,放回書包。出門的時候,林秋向我鞠了一躬,轉(zhuǎn)身飛快地躍了出去,書包也像小鳥一樣飛到了肩上。
這是林秋在學(xué)校里留給我的最后一個背影。后來我才知道,他從我這里出去后,被守在校門口的劉三強叫到東公山腳下,兩個人狠狠打了一架。
那天中午發(fā)生在我宿舍的事沒有第三人知道。宋校長后來也沒有多問我什么。在一次教師大會上,她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著全場,堅定有力地說:“當(dāng)老師的如果沒有煉就一雙火眼金睛,那就有負于人民的囑托,就不是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師!”
辭職離校那天,我也在操場的領(lǐng)操臺上一個人坐了好一會兒。領(lǐng)操臺邊上缺了一角,大概有塊松動的石頭掉下去了。后面的樟樹上,不知什么鳥在拼命地叫著。校門外,我碰到了劉三強,我倆都裝作沒有看到對方。他和葉小婭他們一起畢業(yè)了。他的面孔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很模糊。
出了隧道,黑夜再次放大。我的馬自達就像一塊在滾落的小石子。
騎著摩托車迎風(fēng)而上的林秋,額頭的發(fā)際線肯定很高,仿佛退了潮的海岸,空闊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