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不盡的月亮

范方啟

過了秋分，秋天的劇情也便精彩了，讓人最不能自已的還是中秋時節(jié)的月亮，那份恬靜，那份典雅，如同在面對著讓人沉醉的蒙娜麗莎。人這一生大約有四分之一的時間是伴著月亮過來的，當然，這是個不準確的測算。肉眼所看到的月亮是很美的，像玉盤，像彎彎的鐮刀，像被咬缺了的月餅，太陽是變不出這么多的新花樣的，于是，我們會驚呼，驚呼月亮的神奇。只是不管怎么變，有一點兒是不會變的，那便是它作為月亮沒變，她的沉靜沒變，更多的時候，她在溫情地向大地微笑著。微笑所發(fā)出的光更純美更甜潤，如酒又像夢。李白在“舉杯邀明月”時，難說不是那圓融的月兒激發(fā)了他的狂態(tài)百生，東坡居士在月下發(fā)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感慨時，還不是因為這個有月的人世間太讓人留戀了。

月亮滋潤了我的青澀時代，月亮讓我學會了安靜。還記得小時候，我竟然一個人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著兩腮，望著月亮出神，我莫名其妙地想了許多，只是我現(xiàn)在完全理不清頭緒了，但我感到我的內(nèi)心是豐富的。我可能想過：月亮里有嫦娥嗎？有吳剛嗎？玉兔和桂花樹呢？盡管后來我知道了這一切都不會有，可是我寧愿信其有。

月亮照著我，我在月下溫習著童年，童年就是童話。我看到的月亮分明像某個女子一樣對我脈脈含情，只有她不介意我地位的卑微，不介意我囊中羞澀，不介意我灰頭土臉地夾著尾巴做人。而當我換一個身份，她的笑還是始終如一，她不會因為我對她的視而不見而離我而去，她一往情深地守候著我……

圓月、新月、殘月，都是月亮，都一樣溫婉地笑著。在你孤苦無助時，這笑雖不能使你的所有煩惱煙消云散，可這微笑告訴你，你在這個世界上還不是十分孤獨，還有一顆心在默默地注視著你。月亮走我也走，不是這樣的，應(yīng)該是我走月亮也走，她在緊緊地尾隨著你，她不做什么，她所做的除掉微笑還是微笑，而最美的月亮，也只有中秋的那輪和藹圓融的月亮。

異鄉(xiāng)望月，總會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家鄉(xiāng)的月亮。

家鄉(xiāng)的月亮，總是從一片連綿起伏的大山的背后緩慢地升起，山就如同月亮的閨房，而月亮就在它的閨房中規(guī)律性地裝扮著，然后以不同的面目出現(xiàn)在天空這個大舞臺上。月亮的特別之處就在于多變，圓又缺，缺又圓，圓圓缺缺，想必要以此告訴蕓蕓眾生一些什么吧，只是我至今還沒有完全領(lǐng)會，我估計我這輩子是讀不懂她的心語的。

今夜之月與事先網(wǎng)傳的一樣又圓又亮，“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沒錯。盡管我置身于光影閃爍的都市，雪亮的車燈和迷幻的霓虹是無法抵消月亮光芒的，也阻擋不住我對月亮的關(guān)注。此刻的城市繁華熱鬧，這樣的繁華，這樣的熱鬧，感覺月亮這個主題被沖淡了。但是，月亮，這上蒼慷慨的饋贈，她的清暉還是那樣讓我沉醉，在我看來，熙熙攘攘的市聲，是無法分化她固有的恬靜的，她鎮(zhèn)定地打量著這個紛紛擾擾的塵世，依舊是那樣從容大度，依然是那樣的和藹可親。

月亮是不會在意是否有人在關(guān)注著她，她多么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夫人，神態(tài)平和而又異常的安詳。也許是見多了離合悲歡，也許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酸甜苦辣，也許是她明白自己根本無力改變什么，她所能做的也就是打量和注視，她只能用她的清雅的光消融著眼皮底下一切酸楚苦澀。

異鄉(xiāng)月，望不得！這是我在月光下獲得的最深刻的感受。異鄉(xiāng)的月，會使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家鄉(xiāng)的月。此刻照耀著我的月亮，肯定也在照耀著遠處的家鄉(xiāng)。朋友們這個時候可能聚在一起看著月亮說著月亮，他們安謐又有點兒憂傷。此時逢月且合歡，來年之月將如何？世事難料，誰不是眼明心亮的。月照鄉(xiāng)鄰月照路，靜靜的田園和年邁的母親可能都沐浴在月光之中。母親的白發(fā)，在月光下或許亮得刺眼。

說好要陪老母過一個團圓節(jié)的，可是還是沒能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明知不該出走，但又不得不出走，我就這樣矛盾和糾結(jié)著。

望著天心的月亮，我實在無法平靜……

月上柳梢頭，看月亮的人，也的確在接近黃昏了。這照耀了千秋萬代的月亮，這千秋萬代還沒出生就在不辭勞苦地照耀的月亮，還不夠老嗎？而看月圓月缺的人們，總覺得只有人生會老，而月亮永恒，所以才有了“白云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后溪”“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和“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等太多的感慨。其實月亮也有皺紋，也有老人斑，只是我們離得太遠，感受不到這一切的存在，以為它會青春永駐歲歲年輕；它可能也會累，也可能有情緒，但只要轉(zhuǎn)上一圈，一切就又都歸零了。

一個習慣的說法是，中秋之月最大最圓最亮，對此的感嘆可謂不計其數(shù)，但我感受不出，我只覺得到了月圓時，它會和所有月圓的時候一樣圓，因為它不是一個可以隨便變形的球體，而它的光亮也全由不得它自己做主，高興什么時候亮一點兒就亮一點兒。人們愛春花，那是因為春花的確燦爛，人們愛秋月，那是因為舒適的氣候給了他們關(guān)注的興趣。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詩仙在把酒問月的時候，酒量肯定還沒有過頭，說了句實打?qū)嵉恼嬖?。時光不會倒流，今天的人當然是看不到古時的月亮的，古時的月亮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光景？我想，古今之月最大的不同是古代的月亮年輕，現(xiàn)在的月亮雖說不上蒼老，但至少沒有古代那樣的年輕了。“明月有情還約我，夜來相見杏花梢”，月亮若看到了這話，想必會笑話大清第一才子在自作多情，面對蕓蕓眾生，面對太多的生離死別和太多的愛恨情仇，月亮也分身無術(shù)無可奈何，緣何要對一人情有獨鐘？“一夜夢游千里月，五更霜落萬家鐘”，這位，只能這樣說：入戲太深。

月亮不僅不再年輕了，還不一般地疲憊。就因為只有一個，才備受關(guān)注，這就像一群大人中只有一個孩子一樣，孩子的一舉一動全被人們看在心里，真正視為掌上明珠。這照耀了千秋萬代的月亮，從古到今受到的溺愛還少嗎？那么多的愛，那么多的贊譽，足以讓它無法正常地轉(zhuǎn)動了，如果它像星星一樣多，也許要輕松得多。正所謂情到深處是傷害，太深的情，有時候就是一種負累。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這月亮，神通夠大的吧？你行他行我也行，隨你隨他又隨我，月亮忙得過來嗎？“春去秋來不相待，水中月色長不改”，如果能夠選擇，做一個月亮才是不錯的選擇，至少不用背負無端的同情的目光，能夠時時保持良好的感覺。明明已經(jīng)很老的月亮，沒有人覺得它蒼老，而人生才過了一半，你的那張皺紋還沒有來得及出現(xiàn)的臉，就要不斷地接受來自于比你年輕的人憐憫了，做一個才有了一點兒年紀的人，絕對比不上做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月亮……

彎彎的月亮，光亮也非常的微弱，“煙籠寒水月籠沙”，就是這樣的感覺。只不過有些奇怪，這樣的夜晚，我原本煩躁的心境竟然在朦朧中明亮了起來，暗月下的一切景致居然通透絢燦。眼中之月無疑是不完整的。至于夜晚花的境況我是知道的，連著幾天的雨，已讓它們零落了不少，如此說來，花殘月缺趕到了一塊了，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預(yù)判此景的古人自不在少數(shù)，關(guān)漢卿《望江亭》第三折說：“則這今晚開筵，正是中秋令節(jié)。只合低唱淺斟，莫待他花殘月缺?！贝酥械摹盎堅氯薄狈置骶褪欠蚱薷星槠屏训拇~。馬致遠《任風子》第三折：“咱兩個恩斷義絕，花殘月缺，再誰戀錦帳羅幃！”此處的“花殘月缺”引申而出的是“恩斷義絕”。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

據(jù)說天上的月是能影響并作用于地上的人的心情的。率性的李白，好像就是為了月亮而生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有月亮就不會孤獨。一向心事重重的杜甫，對月也發(fā)出了一聲流傳千古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的肺腑之嘆。沉迷于田園山水的王維，看見月亮，畫風也變了，“清風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余。征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shù)附書。”由月亮想起古代詩人筆下“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幾有胁粴w，空床難獨守”的意境?！耙幻骘L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痹鹿庾屗扑娜崆橛l(fā)地嫵媚入骨。

我自己似乎也未能超然于月亮之外。我的婚姻便起始于一個花好月圓之夜，我當時激動得浮想聯(lián)翩，以為此后的人生路肯定是順風順水再無波瀾。當我們攜手共赴我們需要走的路的時候，才知道人生路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不時來一陣風一陣雨，至暗時刻也出現(xiàn)過多次，好在我不忘當初那個月亮的昭示，心懷一個美好的期盼，為了那個期盼，就算是咬著牙，也要一直朝著一個方向走。走著走著，才發(fā)現(xiàn)更多時候是在原地踏步，但腳步始終是沒有停止的，也不會向一些不該走的方向走去。如此想來，倒是真切地感謝起初的那一輪圓月給予我的憧憬，心中有夢，腳下也便有力……

月暗了，而我，眼前分明是更加地明媚。常聽到半個月亮的說法，月亮真的會成為半個嗎？這說法顯然是站不住腳的，它的另一半只不過是你沒有看到罷了。我忽然有一些異樣的感觸，在現(xiàn)實的昏暗中也能看到光明，這算不算一種了不起的心境？這樣的心境或許會呼喚諸多沉睡的欲念復(fù)活，人生于是也便會展現(xiàn)出別樣的色彩。

彎月之下，假如能夠看出它就是完整的，這何嘗不是一種莫大的圓滿，只不過，那種圓滿需要與之相對應(yīng)的心情去對接，或者說，先有完整的心情，而后才有完整。殘缺本來就是一種狀態(tài)，接受殘缺，視殘缺為完美，缺憾也便不再成其為缺憾了。

我一直認為，桂花是不具觀賞價值的花?？垂鸹?，葉比花美，花不過是一點兒微不足道的點綴?？刹皇锹?，近看桂花，只能看到一些面粉捏成一般的似花非花的形狀，有花而無瓣，如果沒有一襲芬芳怡人的氣息，只恐無人將它當做花。于是，需要眼睛的活兒給忽略不計了，就用鼻子吧，人就是這么現(xiàn)實。

古來贊美桂花的詩文可不在少數(shù)，“遙知天上桂花孤，試問嫦娥更要無?！毕矏壑橐缬谘员?，喜的是桂樹的造型，當然還有桂子的芳香。“月宮幸有閑田地，何不中央種兩株”雖有點兒貪多求全，給人的感覺分明在用心靈與植物對話。

月下聞桂子，幽香陣陣來。那樣的夜晚，總會不由得使人生出無限的神往來。這個自然界益發(fā)地擁擠，很容易使我們忘掉季節(jié)。即便是頭頂上那輪月亮，在我們看來，也不過在睜著可有可無的眼睛。這窺視著千秋萬代的眼，也許早把塵世中的喜怒哀樂看倦了，你或許會進而想，它的內(nèi)心其實是蒼白干枯的?？僧斈闱那牡刈哌M一個人煙稀少的地帶，與那兒的山川河岳共一個寂靜的夜晚，你說不定會感到曾經(jīng)失去的東西又無聲無息地回到了你的身上。

我在月下，這還是未圓的秋天的月亮，但并不妨礙它的清暉向渾闊的天空舒展開來。這里沒有人造的光亮，沉浸在草蟲低鳴的大地，正在盡情地享受著露珠的滋潤，陣陣晚風裹挾著桂子的氣息，背負在身體上或者心靈上的那些說得出名的和說不出名的負累仿佛被誰溫情的手悄悄地挪移開了，你終于還原了清爽的利索的本來。哼一支小曲吧，要不吟幾句與菊花有關(guān)的詩句。“悠悠白云里，獨住青山客。林下晝焚香，桂花同寂寂?！边@詩的情緒倒是一下子暗合了心意。與花同寂寞，世人向來眼光薄，桂子無形，自然只取其味，我自己也未能免俗。

我得到了許多許多，不僅僅是月亮，也不僅僅是桂子的氣息。

選自《躬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