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像

白小川

因?yàn)橐獏⒓右粋€重要的畫展，我去了核伙溝的畫家村，除了尋找靈感，說真格的，我心里也亂糟糟的。適逢秋日，滿山紅葉布滿溝壑，金陽縷縷，輕輕一撫摸，那紅葉就更紅潤了。我心情大好，希冀著未來的幾日，筆下可以生輝。

我住的民宿，有幾個老人也是一起來的，他們都是退休的老工人。

夜幕很快垂落下來，星斗漫天，密密匝匝，被周圍的大山擎捧著。我突然想起了老佟。在工人村的老師傅里，若論鉗工本事，非老佟莫屬。無風(fēng)。河面如鏡，光滑又懶洋洋的。不時飛起的白鳥，一會兒俯沖，一會兒又疾向天際，老佟喜歡在那樣的河邊溜達(dá)，他說，就像干活兒一樣，叫人心情舒暢。

我習(xí)慣那么叫他，好多年了，他也喜歡。他說，老佟能讓他找回過去。老佟之前有個寶貝。那寶貝跟他一樣，都是被歲月包過漿的。一個廢棄的鋁料頭，被他車、鉗、銼，幾經(jīng)雕琢，居然成了一幅美人頭像。月光下，那頭像明眸皓齒、粉面黛眉，亮絲泛起波瀾。

臨睡前，她來了微信消息，囑我一定要注意保暖，山里風(fēng)硬，容易著涼。

有人跟我說過老佟那時候的故事。

那個頭像的原型，其實(shí)是一個叫歡的女人。她是實(shí)驗(yàn)室的技術(shù)員。那年她跟老佟一起榮獲市里的勞模稱號。崗位不同，身份不同，兩顆心卻撞到了一起。老佟說，那種感覺就跟花開一樣，看著美，聞著香，心里舒坦，渾身都是燥熱。老佟與實(shí)驗(yàn)室的技術(shù)員好了，很快傳了起來，有人看好，有人不看好。一個工人，一個干部，那咋可能呢？也有人說，革命的愛情不分貴賤。老佟與歡談婚論嫁時，廠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響應(yīng)國家號召，“三包一底”積極支援三線建設(shè)去貴州。消息一出，像水入沸油一樣，誰能去，誰必須去，這是國家政策，是光榮的事……歡是實(shí)驗(yàn)室的技術(shù)骨干，她得去。歡說，我是孤兒，無牽無掛，只是放心不下你。老佟的心被掏空了，就像被掏空的廠房一樣。老佟說，這事光榮，咱不去誰去？國家利益高于一切。歡也說，那邊建好了，就回來。歡走后沒幾天，老佟就精雕細(xì)琢了那個頭像，想歡了就拿出來看看。千里迢迢的，也不知道咋樣。老佟想歡了就自言自語。

她又來電話了，問我飲食咋樣，吃得好不好，要不要送些好吃的。

我在那兒的采風(fēng)比較順利，每天進(jìn)山創(chuàng)作，但見奇峰怪石，層林盡染，游人如織，每每還能搭訕幾句，在他們眼里，我是一個出色的畫家。我想起了她。在我事業(yè)的低谷期，她闖入了我的生活，一潭死水，瞬間起了漣漪。我一直以為，她就是那個讓我變得更完美的女人。

老佟跟歡，寒來暑往，只靠鴻雁傳情。直到有一天，一個噩耗傳來，歡為搶救實(shí)驗(yàn)設(shè)備犧牲了。老佟抱著頭像整整哭了一宿。沒多久，老佟硬是娶了媳婦。老佟奶奶病入膏肓，臨死前非要瞅見孫子成親。老佟后來又換了新家。新家的客廳里，老佟把頭像擺了上去，整日擦來擦去。媳婦就問，她是誰？老佟眼珠一轉(zhuǎn)，一件藝術(shù)品，是我鉗工大賽獲獎的作品。老佟媳婦實(shí)誠，打心眼里佩服老佟的技藝，時不時地還幫著老佟去擦頭像。老佟心想，這輩子就這么過吧。偏偏這時候，歡回來了。

歡一回來就聽說了老佟的事，她沒有埋怨他，只怪命運(yùn)弄人。她偷偷地去看了老佟一眼，就默默地回去了。

老佟在平淡中度日，老婆孩子熱炕頭，清風(fēng)歲月，倒也開心快活，偶爾酒醉了，他就會拿起那個頭像擦個沒完。老佟的媳婦相夫教子，既貼心，又任勞任怨，先后伺候走了兩個老人，老佟看在眼里，可心里仍有些蠕動的東西，他放不下。

這次采風(fēng)創(chuàng)作時間長，前后一個多月。她噓寒問暖，不斷地鼓勵我。閑暇時，我畫了一張她的頭像，看過的人都說簡直是蒙娜麗莎的翻版，我心里也美。

老佟知道歡又戲劇性地活了，那是后來的事。

有一次遇見了特大山洪，歡和同事為了搶救實(shí)驗(yàn)設(shè)備，就被泥石流吞沒了，廠里派人搜救了幾天，歡消失得無蹤無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原來歡被沖到了下游，被一個老農(nóng)救了起來，養(yǎng)了很長一段時間傷才痊愈。

我問老佟，爸，你咋沒去找她？

老佟思忖了片刻，咋找？你都那么大了。再說，你媽對咱家有功啊。其實(shí)你媽心里明鏡似的。

那個頭像，后來被老佟給藏了起來，再沒碰過。

老佟的故事對我觸動很大。采風(fēng)即將結(jié)束，我思慮再三，比起獲獎，我知道接下來更該怎樣做。

選自《作品》

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