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光潛
青冰薄 白冰厚
麒麟溪在村莊的后面,依山蜿蜒地流向遠處的童溪河。
它本來沒名字的。我叫它麒麟溪,完全是因為村莊叫麒麟畈的緣故。這個不到20戶人家的小村莊,手機地圖上竟然有標注。我在看手機地圖時,總是不知不覺地找到我家的老屋場,還有近在咫尺的風水塘,以及百米之外的麒麟溪。百無聊賴中的欣喜,便是恍恍惚惚中聽見溪邊浣衣婦們的喁喁私語或嬉笑怒罵。當然,我也能聽見風水塘那邊傳來的蛙鳴和翠鳥的鳴叫。進入冬季以后,特別是冬至之后,這些熟悉的聲音似乎少了,整個麒麟溪及周邊的山野顯得特別寂靜,心胸立馬變得空闊而明朗,呼吸也格外舒暢。
冬天的麒麟溪時常結冰,即便不下雪也是如此。
村婦們,包括我的母親,大清早就拎著一竹籃或一木桶衣服,匆匆忙忙地趕往溪畔,搶占上游的位置。冬天洗衣裳,不是天天有的。鄉(xiāng)下人沒有經(jīng)常洗澡換衣裳的習慣,覺得浪費柴火和水缸里的水,有點暴殄天物。有時候,母親到麒麟溪洗衣裳,令我提著半籃子蘿卜或山芋緊隨其后。按理說,洗濯食物應該在上游的,但早來的村婦們總是搶占了上游的位置。所謂的位置,也只是放了一個比較牢固的砧石而已,便于搓衣。重要的是,砧石前方的水面比較寬闊,水比較深,便于衣服的漂洗。
冬天的麒麟溪流淌緩慢,溪畔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高低參差,著岸而懸,如同收割后久置的水稻田,到處是白花花的浮冰,太陽一出來,閃耀著七彩的光芒。雖然刺眼,但小伙伴們都喜歡“望呆”(凝神注視而發(fā)呆)。因不知其所以然,便好奇——這是最好的物理課,光學的實踐與意義便埋藏在稚嫩的心田。
母親找到位置后,用棒槌砸向冰層,嚓嚓嚓地響,清脆,遼闊,在田野中漸漸擴散;若偶爾聽到加強的回聲,便覺得美妙。這個位置一定是靠近上游的絕壁處。冰碎成大大小小的片兒,像一塊塊漂浮的玻璃。母親再用棒槌輕輕地將它們推向溪流中間,它們就緩緩地隨著水流往下淌。過不了一會兒,碰碰撞撞的冰塊又凍在一起,靠了岸,成為新冰。
我拎著腰籃,非到洗衣裳的上游不可。
沒有現(xiàn)成的位置不要緊,反正我直接將腰籃底兒撞擊冰層。腰籃里裝著沉重的蘿卜或山芋,因為重量大,沖力大,冰面很容易破碎。水冷,徹骨。我不愿意用手去一個個洗濯,而是提著腰籃,使勁地在溪水中抖動、搖擺、震蕩,反反復復,利用蘿卜或山芋之間的摩擦,將泥土濯得干干凈凈。缺點是,溪淺,腰籃容易觸底,溪流便渾濁。下游的浣衣婦們毫不客氣地罵人。如果母親在旁邊的話,她們還有點顧忌:“看看你們家的包丫頭,簡直是害人精呢?!比绻赣H不在現(xiàn)場,她們嘴上就肆無忌憚了,罵“你這個短命的”。當然,我也不客氣地回罵:“你們一家人都是短命的?!?/p>
有一個女娃,跟我同庚,叫正香。她娘罵我,她在后面使勁地踢了她娘的屁股。她娘猝不及防,差點栽進水里,撐地的手被碎冰劃破了,流出殷紅的血絲。她娘毫不客氣地掄起棒槌,拍在她的腿上。她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罵:“你才是短命的?!毕叺膵D女無不歡欣鼓舞,都說:“還沒進門呢,就開始護夫了。”這件事兒,我印象深刻。后來,我跟正香確實走得近,見了面就說上幾句,不像有的人,見到我就躲避,好像我是瘟神。不過,只要他們不罵我兔崽子,我也不在意。我上學,她放牛,見面的機會自然少了。
有一回,在放學路上,我肚子餓得厲害,口吐酸水,用手壓著腹部,滿臉蠟黃。正好碰見放?;丶业恼悖⒓椿丶夷昧艘桓杏杏酂岬纳接筮f給我,還提醒我以后不要喝涼水。其實,我對山芋沒興趣,寧可餓著也不想吃的。餓,對于我來講是家常便飯。因餓而致體質(zhì)差,還曾患黃疸。母親帶我到九華山腳下的廟前鎮(zhèn)找老中醫(yī)看,吃了好幾副中藥,才有好轉??墒牵氵f給我的山芋,我還是狼吞虎咽地將它吃了。她看到我狼狽不堪的吃相,便笑了起來,露出好看的虎牙。我一下子喜歡上了她的虎牙。我覺得女孩子有虎牙真漂亮,迷人,不同凡響。這是50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她肯定兒孫滿堂了。
臘月到了,特別是小寒之后,麒麟溪的冰越結越厚,由岸向溪中央遞進,一夜之間封了水面。原來在麒麟溪中游弋的鴨子也不見了蹤影,就連鳥兒也極少光顧了。村婦們洗菜和浣衣更加艱難了。特別是洗蘿卜或山芋,真的不受婦人待見,因為渾濁的水幾乎不再流淌——這叫人家如何洗衣裳?
鑿冰洗菜、浣衣,已然成為冬季最艱難的活兒。偶爾也有好男人,幫助女人鑿冰占位置。很稀罕,畢竟有。這個男人的女人,自然成為許多村婦羨慕的主兒。更多的男人是極少體諒婦女的。父親走得早,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個男人!
這個時候,麒麟溪反而最熱鬧。你猜為啥?溜冰啊。
村莊里的小孩子,不分男女,全都趕往麒麟溪。奇怪的是,嬉戲的孩子多了,連鳥雀也來湊熱鬧。鳥鳴再好聽,孩子們也不感興趣。但鳥雀對孩子們感興趣。
麒麟溪背陽,冰越結越厚,最厚時足有二三寸,別說小孩子溜起來安然無事,即便大人也不會掉進冰窟窿的。不過,事情也有例外。有個叫王福全的男孩子長得壯實,身體也不錯,他一個人逞能往上游溜去,一邊溜,一邊呼朋引伴——你能追上我嗎?他洋洋得意。我們被他召喚,也被他激怒。誰肯認輸呢?自然跟他比賽起來。
突然,我們聽到一聲脆響——溜在最前面的王福全竟然掉進了冰窟!幾個小伙伴用山上尋來的爛木棍,將他從冰窟里拖上岸。上岸的他渾身顫抖如篩糠,面部青紫,牙齒磕著牙齒。王福全因此生了一場大病。后來,他再也不敢在小伙伴面前耍威風了。我考取學校離開村莊后,很少再見到王福全。再次相見,是他開著三輪車進城來我家報喪——我83歲的祖母走了?;爻虝r,他在318國道中鋪段與一輛摩托車迎面相撞,造成對方一死一傷,他也受了輕傷。這件事,我寫進了紀實散文《生命如紙紙如刀》。
有一天,比我長幾歲的吳福信問,你怎么不去大溝(麒麟溪)溜冰了?我搖搖頭,說不敢了。他悄悄地帶我來到麒麟溪。他個兒小,體重不大,弓背哈腰地牽著我的手,非常熟練而輕盈地溜在冰面上,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越溜越利索,越溜越覺得自己變輕了。往后的歲月里,每當憶起那個場景,我的耳畔便響起《春天圓舞曲》。
在冰面上停下來的時候,吳福信告訴我一個秘密,即青冰薄,白冰厚。
他說,你以后注意了,所有深水結的冰,如果顏色是白的,放心溜,沒問題,別說你是個小孩子,就是大人也不要緊的。但是,如果冰是青色的,那就不能上去,十有八九要掉進冰窟窿的。這次溜冰之后,我們建立了感情與信任。向來不愿意上學的我,在吳福信的皮球的誘惑下,跟著他上了大王廟小學。那時已是國慶節(jié)之后。
此后,我在語文課本里學到了羅盛教勇救朝鮮兒童的事跡。當時我心想,要是吳福信在場就好了,朝鮮小朋友就不會掉進冰窟窿,羅盛教叔叔也不會犧牲了。
我時常想起吳福信,懷念我們相處的日子。他是我的恩人。
臘月中旬,我回麒麟畈看望母親,住了一宿。
我一個人穿越田野,悄悄地來到麒麟溪。
天哪,麒麟溪竟然跟村口的風水塘一樣荒蕪頹廢,沒有生機,沒有一絲人氣,就連鴨子也沒看到一只!枯草參差,堤壩逼仄,溪流壅塞,沒有冰的影子。一溝冰凜凜、寒冽冽的荒水忽隱忽現(xiàn),似乎專門勾引我對往事的回憶。
我在荊棘中找到一根別人遺棄的棍棒,替代彎刀,上下?lián)]舞,左右開弓,披荊斬棘,沿著麒麟溪逆流而上。行進十分艱難,但我不氣餒,不放棄。偶爾遇見棘上殘余的覆盆子,欣喜若狂——那種甜喲,刻骨銘心。
途經(jīng)二竹園,我駐足張望,仿佛聽見男男女女的歡歌笑語。40多年前,此處不荒,山清水秀。堤外有高坂田,沙多泥少,容易干旱。每逢旱季,便在堤上架設水車,“吱呀——吱呀”地車水。水車有兩種:一種是腳踏水車,有輪轂,有扶架,像蹬自行車;一種是手搖水車,長似龍,一格格,左右二拐,二人各執(zhí)其一,亦可一人左右手各執(zhí)其一,此人必然了得。我也試過,卻不能持續(xù)。
用腳踏水車車水,那是一種享受,高高在上,二三人并排腳踏,一邊車水一邊聊天,還可以唱唱山歌。如果男女搭配,少不了嘻嘻哈哈或打情罵俏。這是鄉(xiāng)村最浪漫的農(nóng)事活動,誕生和演繹出許多美好的故事。
忽然有人喊我——他是鄰村的長輩,姓吳。
吳叔肩上扛著一根又粗又長的檫木,氣喘吁吁地問我:“你怎么在這里?”
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在尋找冰的影子?!?/p>
“嗨,現(xiàn)在哪里還有冰,雪花都看不到一片?!?/p>
他負重而立,氣喘未止。我揮揮手,示意他趕緊回家。
寒九嚴冬,我多么渴望能夠看到冰封的麒麟溪。是的,我想尋覓冰的影子。
父親的硯臺
山村寂寞,雞犬溫柔。村莊煥然一新,卻是一個空殼子。風占領了村巷,在樹枝上留下稍縱即逝的形狀;蜘蛛享受華廈的空空蕩蕩,織網(wǎng)不輟。從村頭到村尾,夜晚只有三四家亮著燈光。倒是村街上的路燈,忽明忽暗,對聲音特別敏感,人一走動,到處便是明晃晃的,全然沒有童年時代夜晚黑漆漆的情景。
燈越亮,村莊越寂靜。
我躺在出生的地方,和84歲的母親睡在一個房間。她是一個田地里的勞作者,腦子里只有柴米油鹽,入睡當然快——我們一邊聊著,她就一邊呼嚕連連??吭诖采希医弑M聽力,滿耳都是風嘶和蟲鳴。它們跟我一樣是孤獨的、憂傷的,甚至是悲痛的。漫思往事,我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白晝,陽光明晃晃的,幾乎都是浪費,極少有人晾曬糧食、蔬菜以及衣物等。我由此想起晚上的路燈,它們也一樣是浪費——這是一種新的照明工具,或許叫感應燈吧。每家每戶都裝有一兩盞,即便家里沒人,燈也照常亮著。有的人家還裝有一到兩個探頭,即便住在城里,照樣可以通過手機軟件清清楚楚地看到屋前屋后的情景。
我不想在童年的村莊憂傷起來,便找一些體力活干,譬如劈柴、拎水、整理屋子等。動動筋骨,出出汗,渾身挺舒暢的。這是最好的鍛煉,尤其在促進睡眠方面效果顯著。
母親的房間里擺了兩張被大弟遺棄的桌子。一張是流行于20世紀70年代的辦公桌,淡綠色的漆面已經(jīng)黯然無光,三個抽屜的下方空空蕩蕩,可以自在地蹺起二郎腿。另一張是老式的立桌,曾祖母留下的,因后人不愛惜,棱棱角角處破損非常厲害。那立桌與其說是桌子,不如說是個柜子,或者叫桌柜。它做工精致,古色古香的,暗紅色的老漆斑斑駁駁,仍然保留著最原始的顏色,真正地體現(xiàn)了老一輩人的工匠精神。桌柜最下面是個很大的儲藏柜,能放很多東西。中間有三個抽屜,每個抽屜的銅拉環(huán)都生了銹,明明暗暗的銅綠,仿佛凋謝花瓣后的萼,看著令人傷感或回味無窮。
我將隔壁屋子里的雜物清理了一番,該扔的扔了,該換位置的換了位置。經(jīng)過兩小多時的勞作,兩間屋子頓時寬敞起來,即便來回疾走也不至于磕磕碰碰了。
突然想整理一下兩張桌子。
在淡綠色桌子的抽屜里,我找到許多舊票據(jù),多數(shù)是大弟的,也有母親的。盡管破破爛爛的,字跡多有漫漶,但我覺得有必要保存它們,它們身上承載著農(nóng)村改革和家族發(fā)展的歷史軌跡,丟棄是多么可惜!整理好,又把它們放回原處。
我更感興趣的還是那尊破損的舊桌柜。右手不由自主地伸進黑暗慢慢摸索——觸摸到任何一件東西,我都拿出來看一看。有的一目了然,譬如刮麻的刮刀、沉重的麻將盒等;有的還要仔細端詳,才知道它是個什么東西。我始終覺得,這些老家具里可能遺留了一些不被人注意的老物件,就像幾年前,母親在旮旯里偶然發(fā)現(xiàn)一只殘缺的青花罐,那是我的胞衣罐。一位懂古董、搞收藏的朋友見到它的圖片后說:“惜口殘,不然是個值錢的東西?!标P于這只青花罐的故事,我寫在另一篇散文里。
我一邊摸索,一邊回想著我曾經(jīng)見過的老物件,譬如半導體收音機、仿玉算盤、三弦琴、歙硯、斑竹笛、自制二胡等。它們都是父親生前把玩過的。這些東西,各有各的原因,最終都沒有留下——留下的,大多是不好的記憶。其中也有被幼小的我玩耍過的,漸漸地磨光了上面原有的父親的指紋。這是最致命的。孤獨的我在漫長歲月里養(yǎng)成了篤情于物的性情,導致玩物喪志,不入世俗,至今一事無成。
突然感受到桌柜的角落里有比較重的東西摞在一起,仿佛石頭一般沉甸甸的。掏出來一看,竟然是帶蓋子的小硯,下面又是一個無蓋的小硯……硯臺蓋上放置一枚已然生銹的掛鎖,沒有鑰匙。這把鎖是有意還是無意放置在硯臺上,恐怕連我母親也說不清楚了。它是想鎖住消逝的歲月,還是讓硯臺不至于在流光中丟失?有的東西丟失就丟失了,誰也找不到它,甚至記不起它了;有的東西是不可能丟失的,即使暫時不見了,也會在特定的機緣巧合中失而復得——它已然被某種力量鎖住了。
父親學生時代的小硯,竟然鬼使神差地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已近花甲之年的我欣喜若狂。硯蓋邊沿勒有多條正方形的線條,正方形里又鐫有雙線圓環(huán),環(huán)內(nèi)刻寫了唐代張繼的《夜泊楓橋》:“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毙〕幍撞靠讨皩W生包來宏”五個漢字,分左中右三縱行——左縱“學”字,右縱“生”字,中間縱行是父親的姓名“包來宏”。
我猜測父親的姓名是誰刻的,是父親?還是父親的老師或者制硯者?或許都不是。我小時候見過父親寫的毛筆字和鋼筆字,都不錯的。遺憾的是,父親的遺物,諸如照片、讀過的書籍,以及圍墾東南湖和白洋河改道時的賬本等,全被祖母按照風俗習慣付之一炬。這是一種惡習!我端詳這五個刻寫勻稱的漢字,覺得像父親的筆跡,可看著看著,又越發(fā)覺得不像——一個小學生,怎么可能刻出如此好的文字呢?
在把玩的過程中,我的雙手沾染了小硯上的陳年舊墨。抹一抹,似乎能聞到一股香味兒。它機智而執(zhí)著地深入七竅之中,久久散發(fā)不盡。倘若此硯沒有被大弟使用過,那么殘存的墨至少有半個世紀了;倘若父親離開校園后就不再使用此硯,那么墨跡已經(jīng)超過一個甲子。我僅僅拂去硯上的塵埃,至今沒有剔除墨跡。每隔一段時間,我便小心翼翼地打開小硯包裝紙,聞一聞陳墨,嗅一嗅舊跡,似乎腦子里便有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
我發(fā)現(xiàn)硯臺蓋跟父親的小硯不合,而蓋到另一個小硯上,恰恰嚴絲合縫——原來它們才是一副!看來父親的小硯的蓋已經(jīng)丟失了。但我并不死心,繼續(xù)在兩張桌子,繼而在整個房間,以至整幢小樓,進行拉網(wǎng)式搜索。終而失望,繼而沮喪。
坐在母親的床沿上,認真對比兩方小硯,我發(fā)現(xiàn)刻有父親姓名的硯破損不堪,材質(zhì)顯然次之。另一副小硯的主人是誰?如果還是父親的,那么父親讀書時代就擁有兩副小硯。這與現(xiàn)實可能不符。如果不是父親的,那么它的主人可能是父親的同學或朋友??墒?,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讀書人極少,譬如在麒麟畈的父親同齡人當中,能夠?qū)懨P字的僅父親一人。再就是比父親小一些的丁忠玉老師——他的毛筆字無法跟我比,更無法跟父親比。
我實在不清楚,這方完整保存60余年的學生小硯到底是誰用過的。
記憶里,父親還有一副大硯,產(chǎn)自歙縣,敞胸露懷,雕琢精美,形如鰲者。對此大硯,我深懷感情,小時候用它寫過不少春聯(lián),后來此硯不翼而飛,至今令我遺憾不已。記得每年春節(jié)臨近,祖母總是托人在供銷社買一瓶墨汁,然后千叮萬囑地交付于我,當然也少不了一番番勉勵,諸如好好讀書,將來不被人欺負等。買一支毛筆要用好多年的,越寫越禿,也舍不得丟棄。當祖母又拿出一支新的而將舊的扔了時,我又撿回來:“貼對子刷刷糨糊也是好的?!?/p>
寫毛筆字時,有時我會想起它,懷念它。假如能夠找到的話,該有多好?。?/p>
夜雨
夜雨來臨之前,醞釀了很長時間。
傍晚時分,北邊有一駕馬車,拼命往西南方向奔跑,翻山越嶺,騰云駕霧,顯然要在暴雨來臨之前,將谷物和獻禮送到指定的地點。
天宮跟人間一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海市蜃樓,不僅僅是隔空的風景。在平行的世界里,必有另一種存在,以你的虛幻和局限,在揉眼之間已然重新組合,譬如迎親的隊伍與你追尋的方向南轅北轍。
車隊完成了使命,天空豁然開朗。東家說圓滿了,他們便各自回家。
停車卸轅時,天空暗藏玄機,譬如一絲云彩,仿佛一張不經(jīng)意的稚嫩笑臉,從云層中擠眉弄眼,或許帶著某種暗喻——那就留給女孩兒做衣裳吧。我們靜靜地等待她出嫁的那一天。那一天,應該晴朗,天空有白云修飾的藍。
我目睹了夜雨醞釀的過程,從天空到地面,譬如母親墻角的南瓜頭不經(jīng)意間舒展的絨毛,映襯著黃色的花瓣,將黃昏照亮;譬如水泥縫里的野草,從人們踐踏的委屈中昂起頭顱,在向晚的微風中輕輕地搖曳……這一切似乎專呈于我的視野,旁人卻熟視無睹。
我躺在鄉(xiāng)間尚未廢棄的婚床上,看著窗外的暮色像一只壁虎漸漸地靠近我。
我想起童年的游戲,滾鐵環(huán)、抓羊子和跳田等,想起早已離開村莊的兒時伙伴,像播放懷舊的紀錄片,從村頭到村尾,每一張充滿喜悅的面龐,都那么夸張而變異,如同變臉的技藝,一次次把虛空或夢幻展露無遺。一遍又一遍播放,一遍又一遍回想他們的乳名,以及彼此的友好與狡黠。倘若在村巷或他鄉(xiāng)遇見,我們還能相認嗎?
我還能在村莊里,一一對應地找到童年記憶中的坐標嗎?
村中墳塋蕩然無存,古櫧被砍伐很多年了,埋尸坑里的枯骨早已丟失了蹤跡。
凝視梅香家的嶄新小樓,端詳炳叔家在風雨中漸漸蒼老的平房,那棵700年以上的櫧木又復活在我的記憶里。
多少沒有歷史記憶的村莊,有如蟬蛻的軀殼,虛無縹緲地懸掛在華夏的林間,遁形或者消逝。還有誰知道100年前的麒麟畈是怎樣的模樣?這個小小的村莊,已然不再山清水秀,但它至少有700年的歷史,事實上也許更加久遠。
幾百年的光陰消失在歷史或民間記憶,幾乎沒留下任何痕跡。即便并不遙遠的民國早年,也只留下“麒麟保”這個早已被人遺忘的名稱。
無意成為麒麟畈的歸人,但有牽掛的繾綣。
事實上,我們都是歷史的塵埃,身居歷史,卻無處還原?;貋砘螂x去,我都是過客——羈旅長堪醉,相留畏曉鐘。
天空完全黑下來了。
雨意漸濃,偶或雷聲滾滾,由遠及近,被驚擾的鳥雀叫聲凄厲。雨噼里啪啦落下來時,我的憂傷似乎遁形。急促的夜雨敲打在鐵皮篷上發(fā)出磅礴的聲響,闃寂的鄉(xiāng)村更加寂靜,狺狺狗吠,試圖稀釋鐵皮上崩裂的聲音。
我霍然被床彈起,摸黑撳亮了電燈。
好像是頸椎病犯了,我試圖攀爬已然污跡斑斑的白色墻壁。一只真實的壁虎,對我虎視眈眈。本來它是安靜的,安靜地吸附在墻壁上,成為墻壁的一部分。突然墻壁上出現(xiàn)了新的斑點,頓時血腥彌漫——它敏捷的身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逮住那個倒霉蛋兒。
沒有睡意。大自然的手伸進了黑夜。
粗暴的雨鞭,再次抽打母親廚房頂上的金屬瓦,發(fā)出驚心動魄的訇響。一只麻花貓從樓上跳下來,似乎發(fā)現(xiàn)了被雨驚嚇的老鼠。但它在門口突然止步,望著水花四濺的黑,喵喵喵地叫著——這是雨夜中唯一的柔情。
母親睡了,酣然深沉地睡了。
雨夜里,我像患有夢游癥,到處窺視細小的事物。譬如蠕動的軟體蜒蚰,在黑暗中是快樂的。被它濕潤過的葉子,千篇一律地歡天喜地。被它書寫的地面,在雨水中似乎沒有變化,即便有,也很微妙。
微妙的東西,無論大小,都難以言說。
我突然想起在雨夜中浪費的時光,譬如“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時光容易把人拋”。我的憂傷與疼痛,形影相吊。它們在肉體中潛伏,找準機會作祟。我是敵不過它們的。
腦子里倏地蹦出一句話:“活著是狗,死了變土。”變土是一樁好事,抑或生出一棵小草——我熱烈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