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
原來,我們村里什么樹都長得挺歡的。
房前屋后有梨樹、桃樹、杏樹,邊邊沿沿長著漆樹、柿子樹;山下有核桃樹,山上有松樹;陰坡有櫟樹,陽坡有橡樹。橡樹上邊結(jié)著稠稠的橡子,冬天滾得滿山都是,是野豬非常喜歡的食物。但是我們那里不叫它橡樹,而叫木耳樹,因為不管枝呀干呀,砍下來一年半載就可以長木耳。
有一次回家,從一面山坡上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沿途的橡樹皮被剝光了,樹干白生生的。橡樹皮是沒有辦法再生的,白骨森森,看上去就非常悲慘。我問,為什么要剝它們的皮?有人說,賣錢。我以為橡樹皮是什么藥材,打聽下來才明白,是被城里人收回去,加工成了紅酒的瓶塞子。
在各種樹中間,還夾雜著毛栗樹、櫻桃樹、山楂樹、海棠樹、五倍子樹。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我們就給它們起名字。大葉子樹,葉子可以包粽子;臭蟲樹,可以把樹皮埋在糧食中間除蟲子;癢癢樹,你撓撓它,它就使勁搖晃,是牛最愛吃的;狗葉樹,有些像桑樹,但是不能養(yǎng)蠶,是豬最愛吃的。它們都是野生的,每到春天,紅紅白白的花,把山山嶺嶺打扮得十分好看。
在我們村里,每一種樹都有自己的命運。有用的樹,就會越栽越多,越長越大;沒有用處的樹,就會遭到白眼和淘汰。
我剛進城那陣子,在公園里、河道邊發(fā)現(xiàn)一種樹,長得黑不溜秋,多數(shù)是歪歪扭扭的,到了春天就開一樹嫩嫩的白花,特別招惹蝴蝶與蜜蜂。人家告訴我那是槐樹。因為槐樹不結(jié)果子,所以我們村里從來沒有一棵槐樹,偶爾有些藥方子要用槐花,只好去縣城采摘。
在我的印象中,村里是有柳樹的。柳樹身姿婀娜,比其他樹敏感,可以更早地感知春天,有些像瀟湘館里的林妹妹。但是生在農(nóng)村,面對一幫農(nóng)民,它弱不禁風的美有誰能懂呢?而且它的實用性不夠,當柴火吧,十分難燒,用來蓋房子打家具吧,又不成材。好在它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枝干不容易折斷。村里人就避其所短,揚其所長,用柳干來扳椅子:選擇比較順溜的不粗不細的柳干,把關(guān)鍵的幾個部位稍微削一削,放在火上烤一烤,它就軟了,不用打鉚就可以扳成椅子。有一年小姐姐出嫁,我想和大姐一樣,扳一對椅子送給她當嫁妝,突然發(fā)現(xiàn)村里死活找不到一棵柳樹了,不曉得柳樹在什么時候消失了。
柳樹長在城里,尤其長在河堤邊、江水旁,真可謂“搖曳惹風吹,臨堤軟勝絲”,在下邊相個親約個會,自然有著依依如絲的味道。也許因為長在村里百無一用了吧,少數(shù)柳樹是自己抑郁而死的,多數(shù)是被大家除掉的,僅剩下一些用柳樹做椅子的記憶了。
在我們村里,大起大落的是漆樹。有一陣子到處都是漆樹,長得最粗的是漆樹,最招人喜歡的也是漆樹。漆樹有個特點,皮膚細嫩的人,哪怕只是從下邊經(jīng)過,渾身就會癢癢,嚴重的還會起紅斑。臉皮再厚的人,一旦沾了漆樹的汁水,渾身也會浮腫。就那樣一種脾氣火暴、兇神惡煞的樹,在饑荒年月全身上下凈是寶貝,大家既要躲著它,又要捧著它。
漆樹的作用主要有幾個:
第一,是割漆。要打家具的時候,大家拿著菜刀在漆樹的身上割出一道道口子——口子很快會痊愈,非常像人的傷疤,一點都不影響它生長??谧痈畛申P(guān)云長的眉毛似的,在眉心處扎一個漏斗勺子,下邊再放一個碗,半天工夫就能接到一碗漆。漆剛從樹里流出來,不是黑色的,而是乳白色的,一旦刷到家具上,干了之后才是黑色的,家具便可以照見人影子。在沒有工業(yè)油漆的年代,村里的柜子、箱子、椅子,都是用那些樹漆刷的,不但好看,而且不怕潮濕霉爛。
第二,是打油。到秋天,把一串串漆籽摘下來,磨成粉放到鍋里一蒸,拿到油房里一壓就能榨出油,這是村里人主要的食用油,當時很少有人能吃到菜籽油或豬油的。漆油一熱就化了,一冷就結(jié)成硬邦邦的大餅。它的顏色和樣子都像白蠟,吃著的感覺和味道也像白蠟。在夏天吃,沒什么大毛病,而在冬天吃,飯還沒有吞下去呢,就在嘴里結(jié)成了塊。
漆樹消失的原因,我是非常清楚的。一是染家具不需要割漆了,因為有了工業(yè)油漆;二是大家生活改善了,開始有豬油、黃豆油,后來有菜籽油與芝麻油。
漆樹失去意義之后,受不了冷落,身上開始長疤并腐爛,陸陸續(xù)續(xù)死掉了。其他樹死了,可以砍下來當柴火,但是漆樹死了不能當柴火。漆樹非常好燒,燒起來會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但無論是聞到它的氣味還是沾到它的汁水,都會導致人皮膚過敏。漆樹發(fā)揮余熱的機會都沒有了,顯得十分凄涼。沒有人搭理它,沒有人砍掉它,沒有人讓它躺下來安安靜靜地離開。它必須像活著時一樣,站在風風雨雨之中一點一點地腐爛下去,直到化入泥土,變成泥土的一部分。
(摘自《月光不是光》,安徽文藝出版社,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