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刀田高 吳鴻春
“在外國,有在陌生人葬禮上悄悄獻花的習(xí)慣吧,我在蒙帕納斯公墓常見到這樣的貴婦人。”要是有人問及她“特殊興趣”的原因,野口京子一定會這樣說明。
不過,要是問到京子是否真在海外生活過,附近的人誰都不知道。京子在幾年前搬到了曙光公寓,和弟弟兩人一起過,但她和旁人的來往極少。
京子好像在一家什么研究所或者圖書館工作,用她的收入供弟弟上大學(xué)。她弟弟在不在家也不清楚,是個非常安靜的青年,長相看上去有些懦弱……
據(jù)公寓內(nèi)的流言,她對弟弟照顧甚為周到,叫人起敬……
但是給人的基本印象是怪怪的——年紀(jì)約在四十,剪得短短的發(fā)型,愛穿粉紅色的連衣裙,總往年輕里打扮,所以乍一看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墒窃陔娞堇锝嚯x一看,化妝品下面露出了被遮掩的密集的小皺紋和色斑,反而讓人驚訝于她隱藏起來的真實年齡。
10 月里一個秋高氣爽的早晨,洗衣店店員在公寓走廊上碰到了穿著黑衣服的京子。“今天的服裝倒是特別樸素。”他想。
不過,洗衣店的人立刻明白了穿黑衣的原因——京子的手里抱著一束有些沉重的菊花。
“熟人家里出了不幸吧?!钡陠T這么想。
出了公寓的京子直奔公交車站而去,可是公交車遲遲不來,京子焦急地頻頻看表,忽見一輛空出租,立刻揚起了手:“到S 町的十字路口。”
到了十字路口,只見電線桿上貼著加了黑方框的紙,上面畫了個指路的手指,還寫著“山內(nèi)家”幾個字。
不大一會兒,看到了黑白相間的幕布,五六個花圈在風(fēng)里搖擺。京子站到了那家人的門前。屋里正是告別儀式中誦佛經(jīng)結(jié)束的時候。京子直接走到玄關(guān)那里,遲疑片刻后,就脫了鞋走進屋里,屋內(nèi)彌漫著菊花和線香的味道。
祭壇前,走來一個穿牛仔褲的男人,“ 那么, 是不是差不多了?下面請讓我們準(zhǔn)備出殯?!彼f。
殯葬公司的人殷勤而安靜,動作干凈利落。靈柩被移到了面對院子的廊下,男人打開了蓋子。老太太嘴巴有些凹陷,姿態(tài)僵硬,合掌而眠。
“現(xiàn)在是最后的告別!”為殯葬公司的人所催促,親友一個一個地聚到了棺木邊上?!澳棠獭蹦贻p的女孩屈膝靠在棺木旁邊,眼淚滴落在穿著白衣的祖母胸前。到處響起了涕淚交雜的抽泣聲,棺木里的菊花越來越多,像是變成了花壇。
“那么,可以封棺了吧?”殯葬公司的人環(huán)顧周圍的時候,不覺京子站到了棺木后頭。
京子眨巴著眼,“我受到了老太太的關(guān)照?!彼÷曕止荆f著,她便把胸前的花束輕輕地放在了死者的腳邊。
“這就算告別了。下面是親戚用石頭釘釘子。”公司的人無情地蓋上了蓋子,手腳麻利地釘上了一根根釘子……
接著,棺木被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們托著,朝外面的靈車走去,人群向戶外移動。
這時候,廊下的角落里傳來——“喂,放在這兒的奠儀,你知道嗎?”
“不,我哪兒知道?”
穿著喪服的男女小聲嘀咕,京子低了頭穿行而過。
出了玄關(guān),棺木已經(jīng)納入車內(nèi),小路一直到頭都有人站立著。
一個穿著鼠灰色西服的男人用手撥開人群奔跑而來,看到葬禮已經(jīng)結(jié)束,就站在隊列中,以警惕的眼光掃視著周圍。
京子看到裝飾有豪華屋頂?shù)撵`車開走了,迅速回轉(zhuǎn)身子,離開人群,邁開急促的步子回到大街上,飛身登上恰好到站的公交車。
車子在繁華地段的車站把京子吐了出來。街邊一個曬得黑黑的男人守著一大堆絨毛玩偶,“來一個吧,來一個吧!”他向路過的行人低聲推銷。
京子在他面前停住了腳,“那個長頸鹿多少錢?”
“ 兩千日元, 給您優(yōu)惠,一千八就行了。”
京子彎著兩臂試著抱了一下,長頸鹿的高度達到了她的臂膀。
“可以,包起來吧?!笨腿死涞貞?yīng)了一聲。
抱著個大家伙的京子,過到馬路對面,等著回家的公交車?!翱峙逻€是鱷魚好啊。”她自言自語地說。
從水泥磚砌成的院墻到旁邊的雜物小屋,用幕布遮擋了起來,不過還有些不徹底,小三輪車的一個輪子露了出來。路上有許多領(lǐng)著五六歲孩子來吊唁的年輕母親,大家的眼睛都像兔子一樣紅紅的。
預(yù)制板裝配式住宅的玄關(guān)掛著竹簾?!?喪中, 俗名市岡升, 享年六……”上面寫著這幾個字。
“突然飛快地開來一輛翻斗車,小升就……”一位母親緊蹙著眉頭說。
院門前設(shè)有一張小小的簽名用的桌子?;ㄈΦ挠白永?,一個穿著鼠灰色西服的男人,聽著母親們的談話,似乎很無聊地忍住了個哈欠。
突然,從家里傳來了慟哭聲。路上站著的人們都伸長了脖子,孩子們紛紛從樹和樹之間的空隙鉆進了院子里。
午后陽光照射得到的外廊一側(cè), 放了一口較小的棺木,蓋子開著?!?小升啊, 小升?。 蹦赣H憔悴的臉貼上了孩子那僵硬的臉頰。孩子的頭上包著繃帶,把一只眼睛藏在了繃帶下面。
黃色和白色的菊花不斷投進棺中。殯葬公司的人聽到哭泣聲低下去了,便大聲說:“那,下面請讓我來蓋棺?!?/p>
一個女人敏捷地走到了棺木后面,抱著長頸鹿玩偶,“幼兒園的好朋友……”后面已聽不出在說什么了。
稍稍有點肥胖的父親,扶著崩潰的母親,朝女人這邊看過來。
“把這個一起帶去吧!”京子邊說,邊把長頸鹿放在了棺木里的一側(cè)。父親略微向女人致以默禮。
棺蓋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遮蔽了視線后,孩子和長頸鹿都消失了。
父親和殯葬公司的人運出了棺木。女人悄悄地移向玄關(guān),像追著棺木似的來到了外面。
在院門邊上,鼠灰色西服的男人和女人視線相遇,女人以眼角的余光觀察了一下男人。
男人一雙顯得困倦的眼睛追逐著碎步疾走的女人后背,又馬上回到了院門內(nèi),站到了簽名桌的另一側(cè)。
“喂,老玄!”
被這么一叫,穿鼠灰色西服的男人回過頭來,困倦的臉相也沒改變,“以為誰呢,‘吊眼兒’?。 ?/p>
叫“吊眼兒”的男人,綽號大概來自他的眼神,眼睛滴溜溜轉(zhuǎn),目光犀利,“現(xiàn)在在追什么呢?”
老玄擼了一下扭著的領(lǐng)帶,歪了歪半邊臉頰。“偷喪事禮金的賊?!彼卮?。
“多嗎?”
“嗯,數(shù)額不大,但這兒那兒都有發(fā)生?!?/p>
“可是……難道有人會喜歡葬禮?”
“嗯,是很奇怪,各處葬禮上老見到同一個女人。”
“呵呵,看來不只是老玄喜歡葬禮啊!那女人就是嫌犯,偷喪事禮金的……”
“我也這么想,不過還沒抓住她的尾巴,作案手法也不清楚。”
兩人來到了繁華的十字路口,老玄身體猛然一驚,好像獵犬聞到了獵物的氣味……
“怎么了?”
“有點……請先回吧!”
——那個女人正往百貨公司走去。老玄在她后面跟蹤。老玄一邊小跑,一邊追憶: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老太太的葬禮上——不錯,是姓山內(nèi)的人家,那家的奠儀被偷了。
然后是同一天下午,交通事故死的男孩家,這家沒出事。
——那恐怕是因為我一開始就盯著的緣故。
第二天,開酒館大伯的葬禮、原校長家、某職員患子宮癌死的妻子、自殺的鐵路公司副總、銀行科長的母親……這兩三天到處都見到這張臉。濃妝、奇怪的眼神……雖然今天穿的是粉紅色衣裳,但肯定不會看錯。
發(fā)生失竊的雖然只有兩家,那是不是因為感覺到了有警察的監(jiān)視呢?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陰險的慣偷……
老玄在百貨公司大門那兒追上了女人。
在體育用品賣場,女人從店員手里接過一個扁扁的紙包,出了百貨公司大門,目不斜視地走向公共汽車站。
——這套服裝不可能參加葬禮,再說今天這一帶也沒有葬禮……她是要回家吧。
即便這樣想,男人還是在盯著她。
女人下了公交車,消失在曙光公寓里。老玄不露聲色地打聽了一下附近對她的評價,“ 對弟弟挺好, 性格有點怪”,除此以外,倒沒有得到什么可疑的線索。既沒有為金錢所困的樣子,也沒有最近忽然變得闊綽起來。
——是不是盯錯了? 不管如何,繼續(xù)盯個兩三天再說。
然而,翌日早晨,他回到警署,發(fā)現(xiàn)情況有了變化。吊眼兒默默地笑著來到了老玄的座位旁……
從葬禮舉辦者來說,各有各的無可替代的悲哀,而從旁觀者來說,各處的葬禮都很相似。
黑白相間的幕布,線香的味道,女人們的抽泣聲……儀式的順序也沒有什么大的不同。
那一天,“池內(nèi)家”的葬禮,一定要找出什么特點的話,可以說出席者里有許多學(xué)生。三四十個穿直領(lǐng)、銅紐扣學(xué)生服的青年塞滿了鄰近的小路。
敬香的手勢笨拙,哪張臉上都露出了還不能接受伙伴之死的困惑表情。年輕的女學(xué)生像受了驚嚇的小羊群聚集在一起。
野口京子的身影沒有出現(xiàn)。
院子里樹叢的邊上站著老玄和吊眼兒。
“會來嗎?”
“應(yīng)該會來的?!?/p>
“一起住的可能不是弟弟?!?/p>
“是啊,鄰里好像也有這樣的流言……”
“原來是這樣,出學(xué)費,讓他能過學(xué)生生活……”
一個穿藍色制服的男人走了過來,是個禿頭而顯得寒酸的大叔,“聽說二位在這兒……”
一面這樣說著,一面惴惴不安地鞠躬。
“啊,您是……那位市政府的……”吊眼兒話語中斷了,對方的職業(yè)該怎么稱呼好呢,一時沒想出合適的。
“是的,是的。”
“我再問一遍……”吊眼兒盯著大叔,“你不會搞錯吧?”
“是……這一行我干了多少年了。我也不是一眼就看明白的,先是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從爐子里抽出來的時候,骨頭已經(jīng)脆得破碎了,不過,還是覺得不對勁兒。”
“刑警的感覺也是這樣?!?/p>
“腿骨好像多了一條……雖然成佛者的腿骨仍在那兒……”
“嗯,嗯?!?/p>
“下一個成佛者,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多了一只手。再下一個呢,脊椎骨特別多……”
吊眼兒對老玄說:“你看,菊花的花束里,可以藏一只手。
長頸鹿的脖子有點像胳膊那樣地彎曲,要放一條腿嘛……”
“那得鱷魚了。”
“呵,應(yīng)該是這樣吧?!?/p>
旁邊,火葬場的大叔不住地擦汗,“所以,我想這事得向警察報告?!?/p>
這時,他們看見一個女人迅速向院門走來。
“這就不是偷喪事禮金的事了?!?/p>
“‘弟弟’受到了這女人的照顧,但受不了一直被女人控制,他想要逃走,女人豈能容他逃跑……”
兩人說話間,出殯的準(zhǔn)備在進行。又聽到了炸裂似的慟哭聲。
看見女人向著棺木走去,兩人來到了廊下。只見京子用手擦拭著眼角說:“活著是個運動健將,在天堂也好好玩吧!”
吊眼兒回過頭來,問藍衣服大叔:“到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的骨頭是手、腿和身體……只有這些吧?”
“是,是?!贝笫暹B連點頭之際,女人的手正在把一個略有變形的橄欖球放進棺木里去。
(摘自《拿破侖狂》,上海譯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