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枕歌 圖/竹知寒
她從來都不曾后悔自己選擇盛承玦這件事,至少她的生命因他熊熊燃燒過,雖然最后澆滅在了那些冰冷的血液里。
斗草煙欺羅袂薄,秋千影落春游倦。
盛承玦望著御花園中綠肥紅瘦春意盎然的景致,心境平靜如死湖。
曼妙身姿裹在飄逸的輕紗羅裳之中,舉手投足都彰顯著獨屬于十七八年紀(jì)的張揚與肆意,稚嫩的臉上涂抹著濃烈的色彩,似要與百花爭艷。
大抵人比花嬌,不過如此。
立在盛承玦身后的首席宮人婁槐見他已在此處瞧了好些時候,微上前一步低聲道:“這些皆是新晉的低階妃嬪,若皇上有心儀的主兒,可傳喚?!?/p>
盛承玦抬眸又將面前的景致環(huán)視了一遍,冷冷吐出:“無趣。”
婁槐依然保持著現(xiàn)有的距離再次啟唇:“您已半年有余未曾入過后宮,長此以往,子嗣綿薄,于江山無益?!?/p>
盛承玦唇邊染上一抹戲謔的笑意,但眸中卻閃過一絲短暫得落寞,他回過首來瞧著婁槐,她依然是一副低眉順眼但不卑不亢的模樣。
“朕的首席宮人是愈發(fā)會當(dāng)差了,子嗣與江山這等只歸屬于皇室的事何時輪到下人來插嘴?又或許,你是想成為國母來為朕分憂?”
婁槐不動聲色后退兩步:“僭越了。”
她向來是不看他的,無論何種時候,何種境地,總是如此。
盛承玦從拿下皇位至今,江山已穩(wěn)固如山,他早就無需依靠任何人來鞏固自己的皇位。他后宮的位置全憑自己的喜好來給予,無關(guān)身份,無關(guān)身世,想給予誰便可給予誰。但如今他背后三宮六院的嬌俏女子數(shù)不勝數(shù),后位卻依然空懸。
至于這個位置是留給誰的,盛承玦與婁槐都心知肚明。
遠處的粉色桃花又開了一朵,香氣氤氳。
晚春夜間的蟬鳴帶走了最后一聲杜鵑的鳴啼,夜鶯在高聲吟唱著初夏的晚歌,池塘中的白蓮開得熱烈,連成一片好似冬日白雪。
窗外綿延的雨滴落在金墻紅瓦上噼啪作響,夏季總是多雨,悶熱的氣息充斥在御書房內(nèi)的每個角落,婁槐眼見雨又大了些,便輕輕將支起窗子的叉竿取下,伴隨著窗檐閉合的那一刻,房內(nèi)頃刻寂靜一片,此前被風(fēng)吹得明明滅滅的白燭也止了躍動。
“夏季是吵鬧。”原本埋頭在折子中的盛承玦忽而將朱色筆擱置在筆架上,抬首舒緩了片刻脖頸而后道。
子時已過,婁槐瞧著盛承玦今日的政事應(yīng)是處理完了,她吩咐宮人去準(zhǔn)備了一些甜點與淡茶而后退出了御書房。須臾,一個稚嫩青澀的女子著了宮裝端著茶點來了盛承玦身前。
不必多想,他也知曉是誰地安排,但他還是朝著面前的女子宣泄了這份不悅:“誰讓你來的?!?/p>
宮嬪好似少有面君,心下驚恐,低著頭怯生生地回話:“回皇上,是婁女官。”
盛承玦微嘆一口氣閉眼揉了揉眉心:“朕知道了,放下東西且出去吧!”
宮嬪抬首將托盤穩(wěn)了穩(wěn),腳步一動不動。盛承玦見她好似未曾聽到他的話一般眸中驟現(xiàn)一抹不善得銳利:“耳朵不頂用便去太醫(yī)院,少來朕這里礙眼?!?/p>
面前宮嬪明顯已然有些承不起盛承玦的龍威,她微微朝后退了一小步,手中托盤抖得厲害,聲線也帶了些許哭腔:“婁…婁女官說,圣上忙了許久朝政定是疲乏不已,要臣妾親手將糕點喂至圣上口中才好?!?/p>
“什么?”
這等荒唐之事盛承玦還是頭一次聽說,眼前女子的短短幾句他便就將一切瞬間串聯(lián)起來,心中怒火如遏制不住的巖漿霎時噴涌,他終是上前兩步大袖一揮將托盤掀翻,瓷片碎裂了一地。
驚恐與哭泣聲在盛承玦腦海中盤旋了片刻,但很快便遠去,他心中的熊熊怒火燃燒了很久,待他重歸理智之時,婁槐已在收拾遍地殘渣。
“你就這樣迫不及待?”
婁槐手中動作不停,一點一點將碎片拾起落入一旁的竹籃中。而盛承玦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卻好似與她換了個身份,自己才是半跪在地上的那一個。
“皇上有何想法都不要緊,這是您自己的考量我等下人沒有權(quán)利過問。但這江山是天下萬民的,子嗣的教育流傳與繼承也將成為穩(wěn)固江山的一環(huán)。各皇子先天地執(zhí)政天賦與后天地觀察缺一不可,從中擇優(yōu)才是上佳之策,否則這個王朝將在您手中復(fù)興又在您手中消亡,這并非我們想看見的。您不光要在您執(zhí)政期間令百姓安康,您還要保證您在百年之后百姓也依然安康,皇帝二字承載著許多職責(zé),這是您應(yīng)該擔(dān)負的?!?/p>
我們,婁槐將這兩個字咬得很重,盛承玦明了她的意思。
她已經(jīng)很久不曾與他說過這樣多的話了,很久,乃至上一次他已經(jīng)記不太清,總歸是在他當(dāng)上這個帝王之前。那時候的婁槐還不似如今這般冷淡疏離,她的眸子總是閃著耀眼的光,而現(xiàn)在,她的眼睛都吝嗇于予他看見。
原本所有質(zhì)問的底氣與怒火都在這一瞬間消失殆盡,好似劇烈燃燒的火把埋葬在冬日厚重的積雪里,所有灼熱頃刻化為一縷皚皚白霧,散在了浩渺的天地之間。
婁槐終于將一地狼藉清掃干凈,她依然沒有抬頭,只快速瞥過一眼眼前的盛承玦,他委頓在雕金紅漆木椅上,眼中是濃烈得悲愴,疲憊盡顯。
她快速將眸子拉回,她知道再停留下去,又會對他產(chǎn)生難以抑制地疼惜,她不能。
婁槐將手中的竹籃握緊,微微朝盛承玦行了一個禮,而后緩緩?fù)肆顺鋈ァ?/p>
梅雨時節(jié)斷斷續(xù)續(xù)終于過去,八月的日光鼎盛,似要將人灼傷。
盛承玦偏愛凜冬,對夏季興趣缺失,又這般炎熱,他便愈發(fā)不愿去園子里逛,婁槐一桶一桶的冰塊往他宮中運送,替他驅(qū)散熱意。
八月將末,婁槐破天荒的一面在盛承玦身側(cè)為他搖扇一面提議:“皇上許久不曾出去逛了,這是今年最后一抹熱烈,可要瞧上一瞧?”
婁槐甚少主動開口對他提出邀約,盛承玦是知道的,不止是邀約,幾乎有關(guān)于他的所有事情,不在她職責(zé)之內(nèi)的她從不過問。
盛承玦側(cè)首望向婁槐,婁槐手中動作不減依然輕搖羅扇,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但這種無由來的提議絕不可能是心血來潮,憑借這些年來他對婁槐的了解,只是,他依然無法抗拒。
他太想將過去一切抹去,脫下這身黃袍只以盛承玦的身份與她單獨相處了,每個午夜夢回的夜里,如此強烈的欲望充斥占據(jù)著他的全部。
“屏退眾人,我只著常服,與你一同如何?”
意料之外的提議令婁槐措手不及,她下意識望向盛承玦,他眸中盤旋著無盡的真摯好似真的想將從前的那一份純真拾起,盛承玦捕捉到婁槐眸中那一抹不可置信但又親眼目睹她恢復(fù)成一貫的淡漠。
而后,他聽見她說:“您是萬人之上的君王,獨自出行是將自己立于危險之中,身子是萬民的,需保重。”
婁槐總是這樣,無時無刻都在提醒著他的頭銜與職責(zé)。但盛承玦知曉,她并非真心如此,她只是想令他不要忘卻,他是如何成為這個皇帝的,不要企圖將過去粉飾,一條又一條的性命就這么赤裸裸地在他眼前消亡,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我知道了。”
夏末的炎熱總歸還是消退了許多,蟬鳴急切的燃燒著將近的生命,園中的花依然開得熱烈,負隅抵抗既定的命運。盛承玦因著婁槐的一句請愿,耐著性子逛了小半日,始終覺得無趣。
“四季之中,唯有蒼茫一片的凜冬美不勝收,其他季節(jié)總是不夠透徹。”
盛承玦的忍耐已然到了極限,婁槐知道,他這是不愿再向前了。
“傲雪而立的寒梅總是令人心悅誠服,但夏末初秋或許也擁有別致的美景,皇上不妨再往前幾步,或許便能找到比純白的冬日愈加絢麗的景致?!?/p>
今日的婁槐異常執(zhí)著,這不像她。盛承玦幾乎覺得自己被挾持了,不得不向前走。成為皇帝之后的他已然很久不曾有過這種感受了,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已成為他的習(xí)慣,他不愿再受任何人挾持。
盛承玦停下腳步,他身后的一眾護衛(wèi)與宮人也隨之停在原地,婁槐依然低著頭,眸子晦暗不明。
“朕乏了?!?/p>
婁槐知曉他是在對她說,但她依然不發(fā)一言。
盛承玦的所有耐性在此刻已然耗盡得一絲不剩,他望著她日復(fù)一日好似玩偶一般不會有任何神情變化的臉忽而一陣煩悶襲來,他朝她兩步逼近,將唇落在婁槐的耳側(cè),微微啟唇熱氣就襲遍她的耳膜。
但看似無比親昵的動作,言語卻是不容置喙得冰冷:“你想要我做什么,這是我最后一次問你?!?/p>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答。
盛承玦最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而后從他身前退開,擲地有聲地道了一句:“回宮?!?/p>
灼熱的日光隨著時間地流逝緩緩?fù)嗜ズ笕境梢欢溟俳鹕葡?,天邊盡頭的一點黑漸漸席卷整個天際,一豆?fàn)T火地熄滅將還在御書房中批閱折子的盛承玦從政事中驚醒,巳時已過,婁槐還不曾回來。
盛承玦沒有令其他宮人服侍的習(xí)慣,屋里只剩最后一只燭了,但也已接近尾聲。
若是再不將婁槐尋回來,那他便無法再處理政事。當(dāng)盛承玦意識到自己竟不知在何時有了這個想法時他不自覺為之感到驚愕。從前婁槐與他爭執(zhí)之后也是這樣避他不見,每一次他都會為自己找好借口再去尋她,從不愿承認(rèn)自己只是無法忍受她不在身側(cè)而已。
而今婁槐早已不會再對他有任何不悅的情緒,這份說服自我的過程也早就離他遠去,而今再一次涌入心上竟令他有一絲熟悉的欣慰感。
盛承玦唇邊染上一抹緬懷的笑意,而后朝著被星辰點綴的黑幕而去。
八角宮燈將四處染得透亮,盛承玦將印在地上的光斑踏碎,朝著白日婁槐停留之處,腳步逐漸加快而他渾然不覺。直至最后他終于在燈火闌珊處看見了婁槐的身影,盛承玦這才發(fā)覺,自己已氣喘吁吁。
婁槐立在兩盞宮燈的中央,是光與影的交界之地,她幾乎隱在黑暗中,但她卻將手伸在宮燈之下的最亮處,掬一捧亮光。
“你知道我一定會回來?!?/p>
盛承玦將呼吸平穩(wěn)之后才朝婁槐走去,他終究還是想留住自己在她面前的最后一抹尊嚴(yán)。但這抹尊嚴(yán)在看到她回首望向他的那一刻眸中乍現(xiàn)的驚喜瞬間化為虛無。
雖然轉(zhuǎn)瞬即逝,但依然比今夜所有的月光星辰加起來都要明亮。
“我只是在賭你會回來。”
人物皆非,婁槐也無法斷定盛承玦還會同從前一般顧念她的情緒。那時候他不是皇帝,情真意切的愛著她,而今他已擁有能掌管天下的權(quán)利,他是否還如此她早已拿捏不準(zhǔn),但如今她同他一樣,也早已沒有退路了。
他若不來,她便會一直守在此處,她賭的是,他總是不愿她死的。
但結(jié)果終歸比她預(yù)料得要好得多。
只可惜,她早已習(xí)慣將最壞的結(jié)果作為最先預(yù)設(shè),她已經(jīng),不敢再有期待了。
盛承玦緩步陪著婁槐在宮廷的長廊上走著,相對無言。這次他沒有再問她究竟要帶他去何處,終歸最后是遂了他的心愿,沒有其他任何人擾,唯有他們二人在這浩瀚的天際間并肩而立,他甚至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
但身份的剝離只能是一時的幻想,當(dāng)設(shè)想的這份幻境碎裂的時刻,也就是他們回歸現(xiàn)實的時刻。
盛承玦依然是萬眾擁躉的皇帝,而婁槐,已離他遠去。
微弱的火光從盛承玦身側(cè)襲來,他被這抹灼亮吸引,婁槐左手手中的火折子已然將她右手執(zhí)住的白燭點燃,而后她將火折子微微一揮,火光便熄滅在了暗夜之中。
“若是白日里,便無需這些繁瑣的物件?!眾浠焙竺娴脑捨丛f下去,但以她對他的了解,他怕是不會如此如她所意便做了兩手準(zhǔn)備。
這份了解,盛承玦深覺這一生除了婁槐,不會再有第二個人。
“但在夜里,也別有一番滋味。”
伴著話語的尾音,盛承玦順著婁槐執(zhí)燭火的手向上望去,原本隱在黑暗里的色彩霎時鮮明起來,待盛承玦看清眼前之物時他遽然瞪大了雙眸,震撼與不可置信將他的胸腔占滿。
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夏日的一樹綠梅就這么伴著微弱的燭火漸漸在他眼前展現(xiàn)全貌,閃爍著只屬于凜冬得絢麗。
“這怎么可能?”
盛承玦下意識將心中碩大的疑問問出了聲,他伸出手想觸碰眼前的奇跡卻被婁槐握住手腕。
“有些景觀只能存在于視覺之中,若是想探個究竟,便會破壞了這份奇幻?!?/p>
只能看,不能碰。盛承玦反復(fù)品嘗著婁槐言下之意,不過片刻,他大抵便知曉了這樹綠梅的來源。
在他們未曾來到皇城之時,他們所居住的院子里每到冬日便成片成片地綻放綠梅。大雪時節(jié),這些綠意便與蒼茫一片的白融為一體,互相點綴,互相成就,好似將凜冬與初春交錯成一個季節(jié),美輪美奐。
盛承玦的心霎時柔軟得一塌糊涂,遙遠得幾乎陌生的往昔在眼前逐頁翻閱,這份往昔要將他五臟六腑都融化地感動令他有一種能將世俗與身份全部拋棄,與眼前人重新開始的錯覺。
但錯覺只能是錯覺。
“折了這么些紙梅,手怕是受了不少的傷?!?/p>
有心臟向外地疼惜從盛承玦的唇中釋放出來,他想將婁槐的手執(zhí)起替她查看手上的傷口,婁槐不動聲色地退后一步避開了他。
“皇上,這些綠梅并非出自我之手?!眾浠崩淅涞?。
盛承玦的眸子順著婁槐的掌中燭火朝她的右側(cè)遞進,直至一張青澀的臉在燭光下漸漸顯露他這才發(fā)覺,原來這一棵紙樹旁一直都站著另一個人,只是他持續(xù)被眼前的光亮所指引,并未注視到。
聰明如盛承玦,不過須臾他便將所有串聯(lián)起來。
今日突如其來地邀約,終點地指引,難以一見的執(zhí)著以及白日要宮人跟隨的提議。她想令眾人見證他與一個宮嬪地相遇。
盛承玦對這份精心準(zhǔn)備的禮物是欣喜的,待他將所有愉悅展現(xiàn)出來后婁槐再將宮嬪引薦,如此一來,在眾人地見證下,他便再沒有退路。宮嬪承寵勢在必得。
真相剎那之間水落石出,婁槐步步為營,盛承玦再一次入了她的圈套。
此前所有翻滾著的美好幻想皆為泡沫,婁槐不過輕輕一點,便破碎成粉末。
“婁槐,你真是費盡了心思?!?/p>
盛承玦很少直呼她的姓名,當(dāng)這兩個字傳入耳中之時婁槐的心臟驟然收緊,他語氣中得悲戚與壓抑地痛楚傳遍她的五臟六腑。
又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得不到回應(yīng)已成他們之間的常態(tài)。這些年來,婁槐一次又一次的將女人送至他的跟前,只愿他能履行他的約定。他一次又一次的與之周旋,想將她留在身側(cè)久一些再久一些,他總覺得,總有一日她會理解他,而后他們歸于從前。他是想給予她最好的,與她一同終老。
有關(guān)于婁槐的一切,盛承玦的想法從未有過改變。但這一次,他忽然有些厭倦了。
攜他之手將他帶至云端,而后毫不猶豫地拋下在泥潭里摔個粉碎,而婁槐就這么立在高處冷眼瞧著,瞧著他粉身碎骨,渾身污泥。
“我累了?!?/p>
盛承玦幾乎沒有情緒地道出這句話,婁槐親眼目睹他將眼睛閉上,再睜開時,目光不再落到她身上。
而后她聽到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臣妾夏婉。”
“是個好名字,賜字,梅。”
婁槐看著盛承玦將夏婉的手執(zhí)起,而后一同從她眼前遠去,漸漸消失在被宮燈燃亮的黑暗盡頭。
終于,她想要的一切終于實現(xiàn)了。盛承玦妥協(xié),而后敗在了她的手中接受了她地安排。但為何,她的心好似在這一瞬間抽空了一般,什么也不剩了??湛帐幨?,宛如一幅行尸走肉的軀殼。
灼熱的水滴毫無征兆地落在了她的肌膚上,但她渾然不覺。她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他們二人消失的遠方。忽而一陣晚風(fēng)襲來,將她手中的白燭吹得明明滅滅,再之后,徹底熄滅。
她手上深深淺淺的傷口,也隨之隱在了如墨一般的黑夜里,再也看不見了。
盛承玦的寢榻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陪伴了,以往的每個夜晚,他的安眠都來源于知曉與婁槐不過一門之隔。
盛承玦看著眼前沉睡的女子,如此稚嫩的臉,好似不曾歷經(jīng)過世間任何苦難如一塵不染的花苞,只等綻放。
“皇上怎么還醒著?”
一聲來自少女的溫柔輕喚令盛承玦回過了神,不知何時夏婉竟已醒來,而他渾然不覺。她幾乎占據(jù)了小半張臉的眼睛正望著他,那是一雙如白蓮一般清純透徹的眸。
大抵這就是婁槐選擇她的緣由,盛承玦想。
潔凈不食人間煙火,而不似她,早已在人世的所有污泥里滾過一遍,她希望夏婉這樣的人留在他身側(cè)。
“你為何想入宮為妃?”
其實盛承玦大抵能想到緣由,不過是政治之間地博弈,將女兒送進宮來博君王一笑為自己之后的仕途掙得一片明朗罷了。
不曾想,夏婉竟給出了出乎意料的答案。
她望著盛承玦眸中的崇敬幾乎躍出眼眶:“皇上是拯救蒼生的英雄,臣妾的心愿便是能進宮來陪伴在皇上身側(cè),而至于地位頭銜,皆不在意?!?/p>
聽聞夏婉地回答,盛承玦遽然瞪大了眼睛,封存已久的回憶霎時風(fēng)起云涌,眼前的人恍惚就與記憶中的那個人重疊了,難以分割。
當(dāng)時,盛承玦緊握著身側(cè)人的手,也是這樣問:“你擁有過人的美貌且不缺錢財,為何會選擇我這個草莽之人?”
婁槐的眸中同樣滿是對他的崇敬:“你是想拯救蒼生的人,我只想陪伴在你身側(cè),而至于最后的結(jié)果,我不在意。即使你失敗了,我也甘心陪末世的英雄走到最后。”
走到最后……她終是沒有做到。
也是到這一刻,盛承玦才真正了然,婁槐選擇夏婉的原因,這份不摻雜任何功利的情感才最為真摯,她為他挑選了,付出所有真心能全心全意愛他之人。
“此前皇上打翻我的托盤臣妾還以為惹怒了皇上再沒有被垂憐的機會了,不曾想,竟如此幸運?!?/p>
嬌嗔的話語將盛承玦從回憶里徹底拉扯回來,臂膀間緊貼的溫度令他緬懷不已,原來上一次婁槐送來的人也是她。他再往前回憶,前一次,再前一次,每一次,好似都是眼前人。只不過他從未在意過。
婁槐,替他做了選擇。選擇了那個能替代她陪他走到最后的人。
一個翻身,夏婉便被盛承玦壓在了身下,只是短暫的茫然瞬間便化成了熊熊的欲望之火。她攀附上他的脖頸,她們的面容分明沒有任何一處相似,但在盛承玦眼中,卻逐漸與婁槐重合。
多少次的步步為營,多少次的籌謀,多少次的隱忍,終于獲得了這樣一個結(jié)果。
在所有真相清晰的這一刻盛承玦真正知曉,其實從一開始,他就永遠地失去她了。
月明星稀,微弱的蟲鳴打破萬籟俱寂的夜,婁槐立在窗前,手上始終握著一朵紙折的綠梅,她目光所及,是盛承玦所在的方向。
這是他成為帝王以來,她第一次沒有守在他的門前。
她從未設(shè)想過這一日來的時候她會有怎樣的感受,但如今的這份幾乎將她湮沒的痛楚她也始料未及。
在這個無眠的夜里,婁槐一面看著盛承玦宮中暗淡的燭光,一面將他們的過往從上鎖的匣子中打開,任之傾瀉。
她想起從前的皇帝昏庸無能,斬殺忠良,任人唯親。將國庫全填滿了這些個朝廷官員的貪欲,令百姓食不果腹,因饑荒而死的民眾四處可見,但皇城內(nèi)卻奢靡不已。
每個朝代的造反軍皆是因為沒有糧食而起義的。這個朝代,盛承玦便是這個人。當(dāng)身為商賈女兒的婁槐聽聞他的名號之時他已成為了令朝廷甚為苦惱的反叛軍首領(lǐng),那時的他志向遠大,要令天下再無饑民。
這個人是英雄,婁槐想。那時的她還未曾見過盛承玦,只依稀是一個憧憬的影子,而后她終于在一次外出時偶遇了正將糧食分贈給百姓的盛承玦。
便也是這驚鴻一瞥,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之后婁槐拖著一整袋銀子來到盛承玦身前,她用這些銀兩與父親的人脈終于見到了她心中的英雄,并加入了他的麾下。
如此大張旗鼓的,闖入了盛承玦的生命。而后她陪著他一路披荊斬棘,同生共死,支持他做的每一個決定,還告訴他,即使最后失敗所面臨的是死亡,她也會陪著他一同下地獄,十八年后,卷土重來,再得天下。
但也就是如此攜手共度,幾乎是鐫刻在二人血液中的這段過往,他們的生命分明在這之中早已融為一體,難分難離。但最后卻又生生的剝離開來,令他們二人都血肉模糊,透骨酸心。
婁槐的思緒止于此處,她不愿再憶起往后。
她常常在想,若是當(dāng)初她沒有在集市閑逛,或許如今的她依然將盛承玦視為她最為憧憬的英雄,她看不到這個皇位背后的那些黑暗,是不是就能夠在盛承玦所打下的江山里繼續(xù)做著她不諳世事衣食無憂的大小姐?
但一切都不可能重來了。
更何況,捫心自問,她從來都不曾后悔自己選擇盛承玦這件事,至少她的生命因他熊熊燃燒過,雖然最后澆滅在了那些冰冷的血液里。
婁槐的離宮請愿伴隨著夏婉有孕的消息一同而來,盛承玦毫不意外,但不愿就此放手的意愿強烈充斥著理智。
婁槐以半躬身的姿態(tài)立在盛承玦桌前,房內(nèi)一片寂靜,唯有盛承玦手中的請辭書握得吱呀作響。
“還請皇上簽了這份文書,我好給予宮人,為我放行?!?/p>
盛承玦此時已然沒有借口將她留下了,他便也撕掉這層偽裝:“若我不肯呢?”
婁槐依然保持著同樣的姿態(tài),冷冷道:“當(dāng)今皇上一言九鼎,不會違背在眾將士面前的承諾。”
婁槐徹底將盛承玦駁斥得再無退路。
是啊,成為皇帝怎可能僅憑一己之力,那些陪他一同走過生死的眾將士也不會想到,在盛承玦成為皇帝之后,他們所面臨的竟是被趕盡殺絕的命運。
但盛承玦至今,也不曾后悔過。甚至,他知道婁槐也明了若是想要國泰民安那是唯一的路徑。
盛承玦雖為帝王,但那些助他之人也曾與他平起平坐,在這之后,他們對于治理國家的方針有了強烈的歧義,而后發(fā)展為沖突,盛承玦知曉,再如此下去很可能會引起新一輪地戰(zhàn)亂,屆時受苦的還是百姓,他不愿民眾再受這等苦楚。于是他當(dāng)機立斷,一朝將功臣全部斬盡。
當(dāng)一切已成定局之后,婁槐才知曉。那些與她一同走到今日的伙伴,就這么在她面前堆積如山,以如此冰冷的方式。
若要江山穩(wěn)定,或許這是唯一的方法,婁槐可以理解,但無法原諒。
原本她也應(yīng)該遭此下場,但源于他對她的愛,她一人獨活了下來。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卑鄙。
后來盛承玦以子嗣的借口將她留在了身邊,畢竟若是沒有子嗣,各個大臣對于皇位的爭斗又是一場混亂,百姓再也無法承受了。他在眾將士的尸骨前對她承諾,當(dāng)有了第一個子嗣,他就放她離開。
婁槐怎可能不知那是借口,但她還是留了下來,她想留下來,這令她覺得自己更加卑劣。
但延期的死刑只能延期,總會執(zhí)行。
而今,終于到了這一日。
“我與你中間隔著一條河,再不可能回到從前了?!眾浠焙龆松碜?,望著他一字一句道。
血流成河。
是那些與他們曾有著同樣志向伙伴的血,筑成的河。
他們再也逾越不過了。
盛承玦望著婁槐的眼睛,她眸中閃爍著與初見他時她要留在他身邊的那份堅定一模一樣。他知道,這次是真的留不住她了。
婁槐親眼目睹盛承玦執(zhí)起筆,將請辭書擱置在案板上輕輕撫平,而后終于落筆寫了一個允。
婁槐上前兩步接過請辭書,萬語千言哽在喉間,最終只道了一個字:“別。”
此門一出他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她為泯然眾人的平民,天懸地隔。
自此,永別。
夏婉無聲伴著盛承玦一同在那紙樹做的綠梅前,如今已是初冬,再過不久,這紙綠梅在真正綻放的梅花中便顯得粗糙無比。
但他依然每日派人維護打理,不令它不被摧殘在風(fēng)中。
京城的水土不適合養(yǎng)綠梅,但至少這份回憶他想好好保護起來。綠梅不在了,人也不在了,唯有回憶能陪同他度過余生。
“這綠梅,是婁槐教你折的嗎?”
盛承玦無心多問,他只是想再多提起婁槐的名字,假作她還未曾離去。
“這些全是婁女官折的,她不要臣妾插手,說是沒見過真正綠梅的人,折不出您喜歡的樣子?!?/p>
盛承玦的呼吸伴隨著這句話霎時急促起來,長滿荊棘的藤蔓霎時如蛇一般將他的心臟纏繞,劇痛驟生。
當(dāng)他回過神來,他已然朝著城樓飛奔而去,而婁槐就在城門之外他目光所及的盡頭,她還穿著她初次闖入他眼前的那一件衣裳。
直至這一刻,盛承玦才敢真正地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
他后悔了。
早知如此,不如便將這個皇位拱手讓人,他的志向從來都不是成為這個皇帝,而是天下百姓不再受饑寒之苦,安康順?biāo)臁?/p>
而這件事,在打下江山之后將皇位讓與他們一同的將士,也并非不能做到。他只與婁槐二人游走在錦繡山河間,做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快樂眷侶也未嘗不可。只可惜當(dāng)時他一葉障目,未曾想之后竟是如此結(jié)局。
只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