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緬北

王秦怡 馮群星 牛志遠

房間沒有窗戶，昏暗悶熱，空氣污濁。渾身淤青的男人蜷縮在狗籠中，四肢已接近麻木——狗籠長不過1米，高約半米，他無法抬頭或轉身，只能勉強適應這空間。汗水不停地滲出，他急需補水，但身邊只有一碗鹽水，喝了只會加劇疼痛……

這一幕來自反詐題材電影《孤注一擲》。該電影的熱映，將跨境電信詐騙之惡再次推向公眾視野，而多位親歷者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緬甸電信詐騙園區(qū)的真實樣貌，遠比電影中黑暗。

有資料顯示，早在2020年，詐騙類案件的數(shù)量全面超過盜竊，成為中國第一大刑事類案件?！艾F(xiàn)在電信詐騙是全球性犯罪，在全球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的發(fā)案比例都很高。它是一個全球性治理難題。要從根本上扭轉局面，還有賴于各國協(xié)作?！敝袊嗣窆泊髮W偵查學院副教授王曉偉說。

今年以來，中緬兩國政府都釋放出重拳打擊電信詐騙的信號。

6月19日，6名電信詐騙犯罪嫌疑人在中緬泰三方聯(lián)合打擊緬泰邊境涉電詐犯罪行動中被抓獲，從緬甸押解回國。8月15日至16日，針對本區(qū)域賭詐及衍生的人口販運、綁架、非法拘禁等犯罪，中泰緬老四國警方宣布展開專項合作打擊行動。8月23日，又有2名電信詐騙犯罪嫌疑人在仰光國際機場由緬甸警方移交給中國警方工作組押解回國，其中一人為賭詐團伙骨干頭目。8月24日，被騙至緬甸一年的中國科學院博士張某獲救。

這場較量，關系著無數(shù)人的金錢和生命……

幸運的逃脫者：

親歷“殺豬盤”

湖北人阿水從沒想過自己會被騙。

阿水今年40歲，開過中餐館，做過生意，也去泰國、新加坡闖蕩過。人生的前40年，他一次被騙的經歷都沒有。曾經不止一次，有騙子冒充朋友聯(lián)系他，都被他無視或者輕松打發(fā)掉了。

但這一次，他栽在了心存僥幸上。

2022年9月，阿水在老撾辦理簽證時認識了同是中國人的“高總”。過了一段時間，“高總”說想在妙瓦底開中餐館，邀請阿水過去做培訓。

妙瓦底位于緬甸東部的克倫邦，與泰國的湄索以河為界、隔河相望。這里和緬北一樣被地方武裝控制，是網絡詐騙、博彩等非法活動猖獗之地。

阿水想到妙瓦底特別亂，有點擔心。但“高總”言辭懇切地說：“妙瓦底有30萬中國人，市場太大了！”他承諾阿水：從中國到妙瓦底，一定是通過正規(guī)簽證；來妙瓦底3個月，不管是否培訓，都支付給阿水5萬塊錢，交通費和住宿費另行支付。

“不管干什么行業(yè)，那些人總得吃飯?！卑⑺参孔约?。他是真的需要這筆錢，家里的中餐館倒閉了，但花錢的地方一樣不少。女兒生了病，每個月的醫(yī)藥費至少3000元。去妙瓦底工資高，如果中餐館真的開起來，對方接受完培訓之后還得一直找阿水買菜品配料，可以說是“一本萬利”。

阿水決定去闖一闖。2023年3月26日，他坐飛機抵達曼谷，然后轉往湄索住了一夜，第二天乘坐皮卡車出發(fā)。車子一路疾馳，越開越偏僻，最后停在了一條四五十米寬的河邊。河上早已停好一條船，船身簡單，沒有座位，過了河就是緬甸。

“這不成偷渡了嗎？”阿水給“高總”打電話，對方安撫他：“想回去，現(xiàn)在就可以，但你已經走到這兒了，為什么不去親眼看一看？”阿水只猶豫了一下就上船了：“那時回家，有點丟人，會讓別人笑話?！?/p>

到了地方，一見面，“高總”就像見了老友般，和阿水寒暄起來。頭幾天，“高總”帶著他四處閑逛，說是要認真考察店面。阿水一點也沒有生疑——從他所住的大樓往北走兩三公里，就是臭名昭著的UK園區(qū)，往南是“不相上下”的環(huán)亞園區(qū)和KK園區(qū)，但這些他都毫不關心?！拔耶敃r一心想著，我就是來做餐飲培訓的，其他都和我無關。”阿水回憶道。

真正意識到不對勁是到妙瓦底大約10天后?！案呖偂遍_始頻繁提起，想創(chuàng)辦一家公司，帶客戶投資虛擬貨幣?！八目陲L變了，說開中餐館必須有一個前提，讓我先跟著他把投資公司做起來?！?/p>

電腦和寬帶被拉到樓里，“公司”很快建立起來，又有幾個新人來到大樓里，有中國人，也有緬甸的華人。每個人都收到一份學習資料，系統(tǒng)學習“殺豬盤”的話術，包括怎么聊自己的人生觀與價值觀，塑造自己的人設；怎樣和對方聊感情，讓對方心甘情愿地投資，等等。

那時，阿水還沒聽過“殺豬盤”這個詞，只覺得這些人了解什么內幕，投資能獲得高額回報。結果，“主管”仔仔直接說：“沒有什么內幕，公司就是要騙這些人的錢?！?/p>

阿水慌了：“這是犯罪行為！”

“高總”問他：“這不比開餐廳賺得多嗎？一個月就能賺到一年的錢，你愿意做的話，我提高你的分成比例。”

后來，他才弄清楚這一套流程：先在微博、小紅書、抖音等軟件上篩選可能上套的“優(yōu)質”女性。有一定經濟能力、和老公感情不好，或者喜歡在社交平臺上炫富、訴苦的女性，是最容易被盯上的。

接下來就是聊感情了。詐騙人員運用戀愛技巧獲得女方的信任和依賴，之后便誘導她進行投資?！八麄冇泻芏嘣捫g，給客戶洗腦，讓他們卸載國家反詐APP。比如說我們‘投資平臺做的是國外的虛擬貨幣交易，卸載了國家反詐APP后才能成功避稅?！卑⑺嬖V《環(huán)球人物》記者。為了防止女方發(fā)現(xiàn)受騙后報警，導致“投資”平臺被警方一鍋端，“公司”甚至有專門的技術人員，可以實現(xiàn)“一個客戶使用一個網站”。

阿水了解到，這些不法收入將由專門的洗錢公司轉變?yōu)椤昂戏ㄊ杖搿保村X公司和老板拿到大頭后，“主管”和底下的“推手”再去分余下的收入。不法分子人在境外，中國警方要找到確切的證據鏈給他們定罪并不容易。阿水就聽說，“高總”老家的警察曾三番五次聯(lián)系他，勸他回家，但都沒有成功。

自由出入是不可能了，一樓有拿著槍的人日夜看守。每天上午11點，所有“推手”到辦公區(qū)，開始一天的任務。每個人都發(fā)了全新的工作手機，私人手機嚴禁帶入。墻邊有一塊黑板，按開單額排名寫著每個人的代號。

看著窗外陌生的天空，阿水感到害怕。他假裝在努力學習資料，但學習“成果”并不好?！澳阒涝诖蠊?，做不好怎么辦嗎？都是用電棍打，或者關你幾天?！薄案呖偂毙χ鴮Π⑺f。

阿水沒受到體罰，是因為“公司”人手不足，需要先把他籠絡住。不過他后來了解到，即使是大公司，也都是先來“軟的”，再上“硬的”，畢竟“公司”的目的還是讓他們去詐騙拉單。阿水央求“高總”，自己年齡大了，真的做不來這一行?！案呖偂庇只卮穑骸翱梢?，但你必須先拉幾個年輕人過來?！?/p>

眼看阿水沒有拉新人的意思，“高總”終于攤牌了，讓阿水交8萬元“賠償費”，后來又談到4.2萬元。“偷渡過來的人會要價更高，因為各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錢打點?！卑⑺忉尩?。

害怕失去利用價值后被賣到其他園區(qū)，阿水抓緊時間聯(lián)系妻子，于5月11日交了款。當天下午，“公司”拿走了阿水的私人手機，說要看看“有沒有拍到不該拍的內容”，之后就沒有歸還手機，還說“這件事要重新處理”。

阿水直覺不太好，聯(lián)想到幾天前“公司”沒收了自己的護照，他越想越害怕，感覺自己即使賠了錢，也不一定會被“公司”放回去，還有可能被賣！他決定當晚就逃走。

阿水把園區(qū)的衛(wèi)星地圖展示給《環(huán)球人物》記者看，因為是新建的園區(qū)，園區(qū)里只有一棟樓，大樓北面有一個持槍的門衛(wèi)，西面有一架室外樓梯，順著樓梯下到一樓，是阿水平時做飯的廚房。從樓梯往東走幾十米，繞過一個大化糞池，就是隔開湄索和妙瓦底的湄公河。

“我在樓道里坐到凌晨兩點多鐘，等其他人都睡了，才下到一樓，貓在樓梯旁，又待了30分鐘，試探有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時被發(fā)現(xiàn)，我還可以找借口，說廚房里有電器沒關好。結果見沒人發(fā)現(xiàn)，我就順著化糞池快步走。我不敢跑，害怕驚動門衛(wèi)。我連鞋都沒穿，就穿了一件短褲?！卑⑺貞洠@幾十米路，他走得心驚膽戰(zhàn)。

走到河邊，南北方各有一個兵站，阿水不敢逗留，彎著腰走入水中。水底的石頭很滑，一不留神，他就被水沖倒了，腰狠狠地撞到岸邊的石頭上。阿水來不及感受痛——萬一被水沖到兵站附近，前面的努力就白費了。他拼命游向對岸，抓著野藤攀上近90度的堤岸?！昂訉Π哆€有零零散散的園區(qū)，我擔心遇到緬甸人，又把我賣過去，就順著亂草堆和泥巴路跑S形。跑了一個多小時，看到一個保安亭，感覺沒那么危險了，我就用手勢和保安比畫?！?/p>

反復溝通后，保安亭的那名泰國人明白了阿水的處境，要把他帶到湄索移民局去。摩托車在小路上飛馳，騎過一個岔路口向西而去，阿水心驚膽戰(zhàn)，讓他停下來。對方看出阿水的擔心，把工作牌掏給阿水看。說到這兒，阿水仍然感到后怕。這之后，阿水就被帶到了湄索移民局，后移交至曼谷移民局。因為沒有護照，阿水在曼谷移民局待到6月15日，被中國大使館確認身份后，回到中國。

與那些被困者甚至失聯(lián)者相比，阿水覺得自己太幸運了。

被困者家屬：

在邊境線上徘徊

阿水所說的信息，四川人牟永安是第一次了解。因為兒子失聯(lián)，牟永安開始搜索、打聽有關緬甸的一切。

2023年3月11日，牟永安發(fā)現(xiàn)兒子牟正失聯(lián)了。起初他并未在意。但隨后幾天，一直聯(lián)系不上兒子，他開始慌了。通過當?shù)嘏沙鏊?，牟永安找到與兒子一同出行的甲木村，才拼湊出兒子的失聯(lián)經過。

牟正和甲木村都是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以下簡稱阿壩州）金川縣人，兩人在都江堰找工作時，刷到了社交軟件上的高薪招聘信息，“工作地寫得很含糊，說是云南邊境，要求會用電腦就行，頭一個月工資是1萬元，做得好，下個月就能漲到2萬到3萬元”。

他們心動了，迅速聯(lián)系上信息發(fā)布者，坐高鐵抵達昆明，又轉了好幾趟車到云南鎮(zhèn)康。接頭人先是帶著他們吃吃玩玩，等他們放下戒心后就帶他們鉆入了深山中。路越走越窄，手機被沒收，這時，一隊邊境巡邏人員堵住了他們，拿著大喇叭喊“不許偷越國境”。

牟正和甲木村這才恍然大悟：這是“蛇頭”帶他們偷渡啊！但已經晚了。甲木村成功逃脫，牟正和其他5名男子沒能逃走，被帶到了緬甸。

聽完甲木村的講述，牟永安急得上火，“兒子在甘孜藏族自治州讀書，剛開始實習，才19歲”。他去金川縣、阿壩州和四川省公安機關都報了警，警方讓他耐心等待，并告知他已經定位到偷渡帶頭人的位置，在臺灣?！暗?？要等到什么時候？”牟永安心里著急，想來想去，覺得自己起碼得去鎮(zhèn)康那邊看看。

4月初，牟永安和另一名同樣孩子去了緬甸的父親約好，一起從縣里出發(fā)，花220元坐“野的”到成都，再坐高鐵到昆明，之后搭大巴到鎮(zhèn)康。鎮(zhèn)康地處西南，水汽充沛，草木青翠，抬頭就能望見山，牟永安感覺這里和自己的家鄉(xiāng)有點像。不一樣的是，從鎮(zhèn)康過了口岸，就是緬甸北部的撣邦果敢自治區(qū)。

牟永安的兒子牟正就在那邊。這時，牟永安已經聯(lián)系上了牟正，在牟正的“下班”時間，兩人還能微信視頻。視頻里，兒子用藏語和牟永安說，快來救他，他要被轉賣到樓下另一家“公司”，賣過去以后就沒法聯(lián)系了。牟永安讓他看看能不能跑，兒子說：“跑不了，連一樓都下不去?！?/p>

“他文化程度不高，‘公司就讓他當保安，后來把他賣了?！蹦灿腊舱f。從兒子的視頻里，他看到那棟樓的旁邊就是愛民醫(yī)院，和鎮(zhèn)康縣公安局一溝通，當下便確認兒子被賣到了緬甸威勝集團，在果敢首府老街。

鎮(zhèn)康縣公安局很快就登記了牟正的信息，他們告訴牟永安，牟正是偷渡到緬甸的，比其他人的情況更棘手。

牟永安回憶：“警方說，如果被騙人是拿著護照走正規(guī)渠道到緬甸，警方可以將協(xié)查函發(fā)給緬甸方，申請跨國辦案。但如果是偷渡過去的，就沒法發(fā)函?！?/p>

牟永安只能一次次往南傘口岸跑。他請人用無人機探查對岸的情況，“有可能被槍打中”，但他太想看看對岸到底是什么情況了。把無人機拍回的照片放大再放大，牟永安看到了威勝集團——連成一片的樓頂，距離南傘口岸只有2公里，看不出來和國內有什么不同。身為牧民的牟永安更迷茫了：“距離這么近，孩子怎么就回不來呢？”

在鎮(zhèn)康，牟永安還看到很多和他一樣焦頭爛額的人，“每天都去公安局里等”。他們互不避諱，見了人就打聽：你家的怎么被騙過去的？在哪個園區(qū)？有沒有什么路子？

牟永安加了3個微信群，3個群加起來快1000人，群里基本上都是被騙孩子的家長。家長們說的情況很相似：自家孩子初中或者高中畢業(yè)，為了獲得一份高薪工作，被騙到了緬甸。

十多天過去了，牟永安決定打道回府?！皝砹艘惶?，花了七八千元，多待一天就多一天的花費。”看到有的家長是和當?shù)鼐揭粔K兒來的鎮(zhèn)康，他計劃回四川后也和州里的干警一起過來。

不久前，牟永安加的微信群炸鍋了，和他一同去鎮(zhèn)康的那位父親，他的孩子被贖回來了，贖金17萬元。牟永安數(shù)了一下，群里陸陸續(xù)續(xù)贖回來的人有二三十個，都是通過一名“中間人”蘭姐。

蘭姐是誰？牟永安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蘭姐在緬甸，有私人武裝，和園區(qū)交涉放出了一批人，有的花了七八萬元，有的花了十幾萬元，還有的要20多萬元。牟永安性子急，聯(lián)系上蘭姐，張嘴就說：“我給30萬元，看能不能放人?！蹦灿腊布依镳B(yǎng)了70多頭牦牛，平日里錢不夠用或者行情好時，他就賣一頭牦牛。這一次，他已經計劃好了，可能要賣很多頭牛。

另一邊，5月下旬，州里的干警也通知牟永安，一同坐飛機趕往鎮(zhèn)康。他想著，有當?shù)鼐胶驮颇暇降亩酱?，又有“中間人”牽線，這回應該能救回兒子了吧。但幾經等待，牟永安的錢沒有花出去——蘭姐送來消息，牟正被轉賣去的“公司”是威勝集團的“新公司”，不管給多少贖金，“公司”都不愿意放人。牟永安只好又回了老家。

牟永安睡不好覺，甚至想直接去緬甸看看。他有一個發(fā)小，在緬甸開飯店，發(fā)小請他去緬甸直接找園區(qū)要孩子?！拔覀円黄痖L大，我很信任他，他過年時才回過老家?！蹦灿腊矊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

這時，兒子發(fā)來的消息越來越少。牟永安擔心兒子的人身安全，6月初他第三次去了云南，帶上護照準備從云南前往緬甸。家里人擔心這又是一個騙局，不讓牟永安去，警方也反復勸他“千萬別去”。

在云南邊境徘徊許久，牟永安最終放棄了去緬甸的想法。不久后，牟永安就和兒子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一直到8月17日，牟正重新發(fā)來消息，說自己從威勝集團被轉賣到了果敢拱撒莊園。牟永安想從兒子那里問到更多信息，但兒子再沒回復了。

反詐志愿者：

被懸賞200萬美元追殺

在東南亞生活多年的阿龍，是一名幫警方與“中間人”牽線搭橋的志愿者。

阿龍在柬埔寨生活時，目睹過詐騙產業(yè)的興盛。朋友幫詐騙公司做裝修，阿龍跟著去看，“屋子里一排一排全是電腦”。每到晚上九十點鐘的下班時間，園區(qū)就會涌出烏泱烏泱的人潮，街上的大排檔里到處是華人面孔。

對阿龍而言，走上反詐之路是他出國時“從未想過的事”。2021年，他開始經營微信公眾號，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不少東南亞的奇聞異事。隨著公眾號逐漸在當?shù)厝A人中打出名氣，詐騙受害者或家屬陸續(xù)找上門來求助。

剛開始，阿龍的救助方式“簡單粗暴”：直接在公眾號上曝光詐騙公司，通過輿論壓力迫使其放人。這無異于破壞了詐騙產業(yè)的“江湖規(guī)矩”，阿龍很快就收到各種恐嚇。朋友告訴他，有詐騙大佬懸賞200萬美元（約合1455萬元人民幣）讓他“消失”。

“當時我跟朋友調侃說，沒想到我這么值錢！但要說完全不害怕則是假的?！庇幸欢螘r間，阿龍走在街上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突然有人跳出來拿槍指著他。身后若是響起了急剎車的聲音，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回頭看，而是撒腿就跑——萬一那是殺手的車呢？

暫避風頭后，阿龍摸索出找“中間人”的方法：由那些在當?shù)赜杏绊懥Φ娜顺雒?，說服詐騙公司放人。詐騙公司會將買人的費用及偷渡費、住宿費、水電費，甚至是電腦使用費、地板磨損費、工作保密費、空氣呼吸費、老板精神損失費等都算到家屬頭上，要求家屬賠付“贖金”。

從找到說得上話的“中間人”到交付贖金，再到送被困者回國，營救過程往往多人參與、環(huán)環(huán)相扣，經不起一點閃失?！懊恳画h(huán)節(jié)都需要一個特別講誠信、靠得住的人?！?/p>

為了逃避法律責任，詐騙公司只收無法追蹤的數(shù)字貨幣。這就需要專人兌換家屬的贖金，再將數(shù)字貨幣打入指定賬戶。阿龍也曾遭遇“黑吃黑”，兌換者和詐騙公司各執(zhí)一詞，都聲稱是對方吞下了贖金。他最后只能自掏腰包，為家屬補上數(shù)十萬元的損失。

渾水摸魚者大有人在。他們號稱幫得上忙，向家屬索要“打點費”，拿到錢后就不知所終。阿龍說，即便知道對方可能是騙子，一些家長也會心甘情愿地掏錢——對他們來說，多一條線索，孩子就多一絲生存的希望。

兩年多來，阿龍已協(xié)助警方救出上百人，最忙時要同時對接五六個被困者，手機到了半夜仍響個不停，每一條信息都可能牽涉數(shù)十萬元和一條人命。一些被困者本就家境貧困，家屬砸鍋賣鐵才勉強湊齊贖金，這讓阿龍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兒：“一人被騙，全家返貧。”

阿龍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強調，如果沒有靠得住的“中間人”，絕不能輕易交錢給詐騙公司——詐騙公司發(fā)現(xiàn)家屬有求必應，勢必會扣住被困者，源源不斷地要錢。為了恐嚇家屬，詐騙公司往往還會偽造一些電擊、泡水、手腳被打斷的血腥視頻?！霸绞窃谶@種時候，家屬越要鎮(zhèn)靜，千萬別著了對方的道。要告訴對方你正在積極借錢、籌錢，但一分錢都不要打出去?！?/p>

與阿龍不同，也有一些反詐志愿者不支持家屬交付贖金，認為這相當于“給詐騙公司投資”。如此，救人就只能在暗中進行。與被困者約好出逃時間和路線后，志愿者要提前駕車在園區(qū)外埋伏，避開持槍保安，一接到翻墻而出的被困者就立即絕塵而去。這是一場經不起失敗的豪賭，若是不幸被發(fā)現(xiàn)，迎接被困者的將是虐待、轉賣甚至徹底的失聯(lián)。

令阿龍憂心的是，為了穩(wěn)住初來者，詐騙公司往往采取“胡蘿卜加大棒”的策略，先給些甜頭。最近被解救的一位年輕人就跟阿龍?zhí)岬?，在緬甸他生平頭一次吃到了野味。年輕人不到20歲，還沒正式“上班”就被解救，也就未受過體罰?！盎厝ズ?，他會怎么跟小伙伴講述這次經歷？恐怖的體罰，還是美味的野味？他的小伙伴會不會對緬甸心生向往？”阿龍嘆息道。

阿龍說，這些年輕人的家庭大多不富裕，父母忙于生計，很少過問孩子的生活。孩子們在社會上無所事事，受到煽動后很容易拉幫結派地偷渡出境?！坝行└改缚赡苤幌胫赍X，給后代打好物質基礎。我想呼吁一下，家長們還是要多關心孩子的精神世界?！?/p>

對于其中一些求救者，阿龍的感情則頗為復雜。據他了解，他們對出境后要從事詐騙工作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在抵達后才發(fā)現(xiàn)，想象中的輕松暴富并不存在，每天要工作16個小時，如果完不成任務，還將面對棍棒、皮帶、電擊……

“有的人吃不了這個苦，于是謊稱自己是被騙過去的，向家屬求救。也有人真的掙到了不義之財，卻抹去一切證據，把自己包裝成受害者回到國內?！卑堈f，“小孩兒、學生、偏遠地區(qū)的山民……這些人心思單純或是文化程度低，說不知道緬北的高薪工作機會有問題，我信。一個青壯年說自己完全是被騙的，這不合常理?！?/p>

反詐民警：

抽絲剝繭與苦口婆心

“警察同志，幫幫我們，把孩子救回來?！弊詮淖隽朔丛p工作，這成為民警鄭義最常聽到的一句話。

中國與緬甸雖有國際執(zhí)法合作，但緬北、緬東等地由民族地方武裝控制，跨境合作難以有效開展。中國警察在當?shù)貨]有執(zhí)法權，只能遠程開展營救。相隔數(shù)千里，僅憑一部手機隔屏斗智斗勇，難度可想而知。

救人的第一步，是和“失聯(lián)者”恢復聯(lián)系。為此，警察要摸排他們的各種社交賬號，從中尋找蛛絲馬跡。很多時候，連“失聯(lián)者”父母都不知道的賬號，都被警察挖了出來。

詐騙公司不允許員工持有手機，許多人只能在凌晨偷偷與警察溝通。在有限的時間里，警察要迅速問清楚他們的代號、公司名稱、所在園區(qū)和地址——公司和園區(qū)背后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一個園區(qū)內可能有數(shù)十家詐騙公司，只有獲得被困者的精確定位，才能找到合適的“中間人”出面。

不同的人賠付金額不同，一個人被困的時間越長、被轉賣的次數(shù)越多，所需贖金就越高。有知情人士透露，新冠疫情期間，“公司”安排一個人偷渡到妙瓦底的費用就接近20萬元，這些最終都會被算進贖金里。

即便交付了贖金，被困者的回國之路也可能一波三折。鄭義曾受家屬所托，營救一名年僅22歲的被困者小謝。兩人聯(lián)系上時，小謝已逃出公司，躲在城里的一家賓館。為防夜長夢多，鄭義迅速協(xié)調“中間人”為小謝安排好了回國事宜，小謝卻突然失聯(lián)了。

鄭義通過各種渠道打探小謝的消息，兩天后終于收到了小謝的回復。小謝告訴鄭義，有人威脅要將他轉賣給另一個詐騙公司，他承諾向其支付11萬元“保護費”才驚險脫身。

鄭義說：“妙瓦底的一些園區(qū)被稱為‘人生終點站。人一旦進了這里，就成了沒有名字、只有代號的‘工具。他們必須不停地干活，有些人干不動了就被摘取器官，榨干最后的價值。”這讓他總是充滿了緊迫感，“哪怕線索只是一串電話號碼，都必須緊緊抓住，堅持不懈地深挖”。

除了救人，警察還要防止境內資金流向境外詐騙公司。他們中不少人原本負責其他案件的偵破，被調來做反詐工作后，他們還要惡補金融和計算機知識，逐漸熟悉工作中常常出現(xiàn)的“止付”“資金流”之類的專業(yè)名詞。

電影《孤注一擲》中有一個橋段：詐騙分子騙到了800萬元，僅用10分鐘就全部“洗白”。鄭義說：“詐騙分子的手法在現(xiàn)實中有過之而無不及，受害者將錢轉入指定賬戶后，里面的錢‘基本上會在1分鐘之內消失?！编嵙x要做的就是爭分奪秒地鎖定這些錢的去向，及時凍結相關賬戶，幫受害者追回一部分損失。

一個棘手的事實是，不管是出于自愿還是被逼無奈，歸國的被困者們畢竟都做了詐騙之事，已然違法。據了解，如果沒有確鑿的犯罪證據，他們會因為偷越國（邊）境，被處以拘留、罰款；犯罪證據確鑿，或是由公安機關追逃回來的人，則會被刑事拘留。

反詐工作是公認的難啃的“硬骨頭”，鄭義做得心甘情愿，因為“這是警察該做的事”。他把手機彩鈴換成了反詐提示，任何人與他聯(lián)系，每通話一次就是一次反詐宣傳。鄭義說：“遏制電信網絡詐騙依然任重而道遠。希望每一個人在誘惑面前保持清醒，保護好自己?！?/p>

為什么電信詐騙似乎總打不完？王曉偉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分析了其中的原因：其一，網絡工具日新月異，犯罪分子可利用的非接觸式犯罪工具越來越多；其二，人們生產生活的網絡化程度不斷加深，犯罪分子可利用的場景也越來越多，他們能結合具體場景編造劇本，實施精準詐騙。電信詐騙犯罪的智能化、科技化水平較高，跨區(qū)域、跨國境特征明顯，這些特點導致此類案件偵破難度大、破案成本高。經過近幾年的努力，各地公安機關已探索出一些有效的打法，但整體破案率仍有待提升。

“因此，相關部門和行業(yè)急需打破傳統(tǒng)思維，加強協(xié)作、各方共治，切實增強防范、打擊、治理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活動的能力?！蓖鯐詡フf。

（除王曉偉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