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云濤
當米勒探長夾著公文包走進書房的時候,我正窩在搖椅上,看著窗外枯黃的榆樹葉在風中飄落。
“安德森教授您好,我是聯(lián)邦探員米勒,非常抱歉打擾您的退休生活?!彼M可能做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
“沒關(guān)系,反正我不過是個癌癥晚期的老頭子罷了?!蔽覍@個打破了午后清閑時光的不速之客多少有些不滿。
“事關(guān)國家安全,不得不請您幫忙。”米勒說,“兩天前,一架駐扎在阿塞亞的戰(zhàn)斗機因為機械事故墜毀。這是兩周內(nèi),我國駐阿空軍墜毀的第三架戰(zhàn)機?!?/p>
“探長,我是生物學家,不是機械師?!蔽掖驍嗨脑挕?/p>
“請耐心聽完,教授。我們對三架飛機的殘骸進行了排查,發(fā)現(xiàn)事故都是因為起降過程中撞上飛鳥引發(fā)的。更離奇的是,在三架飛機的進氣道里,有同一種鳥的殘骸。昨天,我們收到一封信,寫信人宣稱對事件負責,并且希望我們把這封信轉(zhuǎn)交給您。”米勒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沓打印紙,紙上是標準的電腦印刷體,看不出什么字跡細節(jié)。
“安德森教授,見信安。許久不見,愿您身體健康?!睂懶湃诉€挺有禮貌的,但我沒找到落款。
“寫信人把落款寫在了信封上,他自稱穆勒·賈梅爾?!?/p>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雙手劇烈顫抖起來。
在我將近四十年的博士生導師生涯里,賈梅爾是唯一沒能拿到畢業(yè)證書的學生。不是因為他太笨,而是他太聰明。
每個博士新生第一次來斯坦福的時候,我都會問他們一個問題:為什么選擇我當導師。
學生們的答案五花八門,賈梅爾的回答最讓我動容,他說:“我想吃飽飯?!?/p>
賈梅爾出生在阿塞亞,一個通常只出現(xiàn)在新聞里的國家。在大眾的印象里,這個國家只產(chǎn)出動亂和貧窮。
“十歲以前,我?guī)缀鯖]吃過一頓飽飯。有一年,麥子長勢特別好,村里的老人都說今年會大豐收。于是我們把所有精力放在了麥田里,像伺候貴族一樣小心翼翼。有時候直升機群低空掠過村子,但是沒有人去防空洞,大家都一窩蜂往麥田里跑——如果有燃燒彈落下來,我們要盡可能救回更多的麥苗。
“這些麥子就在大家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下長大,結(jié)出了飽滿的穗。那段時間大家高興得像在做夢一樣,但災難還是意想不到地降臨了。
“晴空萬里的天邊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黑云。當它漸漸靠近時,我聽見了這世上最恐怖的聲音,那是上萬只阿塞亞麻雀的鳴叫聲。我們用盡一切辦法驅(qū)趕它們,但是為時已晚。幾小時后黑云散去,麥子地里一片狼藉……這一年,我們村餓死了一半人。
“當我十四歲第一次來到紐約,讓我震撼的不是高樓大廈,而是街頭小餐館的泔水桶。服務生們把完好的面包和火腿扔進去,僅僅因為這些食物失去了最佳的口感?!辟Z梅爾用他漂亮的眼睛看向我,“我希望等我拿到生物博士學位,能讓更多阿塞亞人吃飽飯,教授?!?h3>三
“聽起來是童年不幸導致他做出這種恐怖行為?!泵桌仗介L評價道,“如果你早一點把他仇視社會的思想?yún)R報給當局,也許我們有機會阻止恐怖襲擊?!?/p>
“理由是他的同胞吃不飽肚子?”我反唇相譏。不得不說,我開始喜歡上和這位中情局探長斗嘴的感覺了,這讓我快要生銹的大腦重新運作起來。
米勒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夠妥當,迅速轉(zhuǎn)移了話題:“根據(jù)調(diào)查,他沒能順利畢業(yè)?!?/p>
“是啊,”我再次看向窗外的落葉,“他太聰明了。賈梅爾是我見過最勤奮的學生。他過著苦行僧一樣的生活,幾乎不參加任何聚會。所有人都覺得,他會是那一屆最早畢業(yè)的。”
“所以為什么呢?”
“因為他的畢業(yè)設計。他培育了一種蚜蟲,這種蚜蟲含有極微量的毒性,對人類沒有影響,但可以輕易毒死一只阿塞亞麻雀。賈梅爾興奮地告訴我,他打算畢業(yè)后把蚜蟲帶回阿塞亞,卻絲毫沒意識到他在談論一個種族的滅絕。這絕不可能通過畢業(yè)答辯。我要求他立刻把所有實驗數(shù)據(jù)銷毀,重新選一項課題?!?/p>
“他拒絕了?”
“他愿意換課題,但是堅決不同意銷毀實驗數(shù)據(jù)。我給了他三天考慮時間,并且威脅他我會報警?!?/p>
“警察局沒有接到過您的報案電話?!?/p>
“我不可能讓警察抓走我的學生。這么說只是為了對他施壓,但我沒想到他會這么果決。第二天,我接到他的電話,是他在機場電話亭打的——那是他登機前的最后一通電話?!?/p>
“我極力勸他回來完成博士學業(yè),憑他的能力,畢業(yè)后可以在美國任何一所大學當教授,或者輕松拿到百萬年薪。但是如果他回到阿塞亞,沒有一流儀器的幫助,他將永遠不可能取得什么學術(shù)成就。”
“他怎么說?”
“我不希望我的技術(shù)只服務少數(shù)人。我不關(guān)心一種花能不能長出第六個花瓣,也不關(guān)心家養(yǎng)的寵物是不是更討主人歡心。直到今天,阿塞亞還有很多人在挨餓,教授。我待在美國的每一秒,都覺得自己在犯罪?!蔽夷7轮目谖恰?/p>
“但是阿塞亞麻雀沒有滅絕。我們從飛機殘骸里找到的,正是這種鳥?!?/p>
“因為我在電話里最終說服他銷毀了蚜蟲樣本。我告訴他,即使小麥產(chǎn)量翻一番,阿塞亞人還是吃不飽飯。麻雀不是罪魁禍首,戰(zhàn)爭和動蕩才是?!?/p>
“你這是在挑動他的極端思想!”米勒跳了起來,“這是對合眾國的無端污蔑!”
我大笑:“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先生。那時占領(lǐng)阿塞亞的是蘇聯(lián)人?!?h3>四
“之前您曾篤定地說,離開斯坦福的實驗室,他不可能成功。”米勒探長說,“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成功了。”
我低頭繼續(xù)看那封信。
“蘇聯(lián)人被趕跑后,我一度覺得我要成功了——我設計了一種麥子,它們可以釋放麻雀討厭的信息素來驅(qū)趕它們。但是很不幸,戰(zhàn)爭再次降臨了,這次的侵略者來自您的祖國,教授。
“我的實驗田在戰(zhàn)火里被毀了。當時,我跪在那些美國坦克面前,求他們換一條路,但被無情地推到一邊。當燃氣輪機的聲音消失在遠處時,我從地上爬起來,看到田里那些毀壞殆盡的麥子,就像回到了十歲那年,麻雀群飛過的那天。
“在斯坦福時,您時常提醒我們,追求科學的道路上不要丟失了人性。但是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既不懂科學,又不講人性。提高麥子產(chǎn)量的技術(shù)沒辦法對付這些人,所以我決定拋棄人性。我成功了。
“我花了整整二十年時間,對鳥類大腦皮層進行研究。這二十年里,戰(zhàn)火繼續(xù)肆虐,無數(shù)阿塞亞人繼續(xù)過著忍饑挨餓的生活,更有無數(shù)阿塞亞人失去生命。不過,我即將欣慰地看到這一切災難的終結(jié)。
“我把我的成果命名為逐聲雀。如果教授您能看到這封信,那就說明我在美軍機場附近釋放的幾只樣本成功完成了它們的使命。當一種對飛機引擎聲特別敏感的麻雀停靠在機場附近,想象一下會發(fā)生什么?它會像逐火的飛蛾一樣撲向那些起降的飛機,伴隨著砰的一聲,血肉在鋼鐵的機械里被攪碎,我少年和青年時的兩大仇敵一同毀滅,這是多么美妙的場景!
“現(xiàn)在我在這里,要求所有外國軍隊撤出阿塞亞。我給你們一周時間,如果同意我的條件,請在下周的《紐約時報》第三版上插入一張麻雀的圖片。當然,你們也可以選擇拒絕我這個小小的請求,不過我和我的朋友們會在一個月之內(nèi)分批釋放所有樣本——在每一塊大陸上。到時候,人類會失去天空。”
我感到一陣惡寒。
“如果這一切真的發(fā)生了,有補救措施嗎?”米勒小心翼翼地問我。
我輕輕搖了搖頭。
一周后,我在《紐約時報》的第三版找到了一只小小的阿塞亞麻雀。同一天,總統(tǒng)宣布軍隊將分批撤離阿塞亞。漫長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再次見到米勒,是幾個月后。我的病情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奇跡般地有了好轉(zhuǎn),可以一個人坐著輪椅出門散心了。
“好久不見,教授。”米勒走到我身后,慢慢推動我的輪椅,“我們最后還是認輸了,合眾國損失了很多,經(jīng)濟上的,政治上的。但同時,會有上萬士兵活著回到他們的家人身邊,也會有無數(shù)阿塞亞孩子不用擔心吃不上飯,這聽上去又是個不錯的結(jié)果?!?/p>
我聽見他在我身后笑了起來,然后俯身湊近我的耳邊,輕聲說:“我找到賈梅爾了?!?/p>
“哦?”
“他死在二十年前,我們剛?cè)肭职⑷麃喌臅r候。他作為阿塞亞國防軍一個裝甲營的營長,死在了前線?!?/p>
“你們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您放心,不是我們,是我。”米勒說,“在第一次拜訪您的前一天?,F(xiàn)在裝甲營的花名冊已經(jīng)不存在了——賈梅爾永遠查無此人。不過我還有個私人問題:逐聲雀真的有可能存在嗎?”
“這不重要了對嗎?至少我們現(xiàn)在有了一個好結(jié)果?!?/p>
“不?!泵桌盏男θ菹Я?,“還記得在阿塞亞墜毀的三架飛機嗎?我弟弟是飛行員之一?!?/p>
“對不起。”我閉上了眼睛。
“謝謝?!彼@么說道。
米勒把消聲手槍頂在我的后背,扣下了扳機。樹林里一群鳥撲棱棱飛起。
(摘自《科幻世界》2023年第3期,本刊有刪節(jié),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