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喜歡繁體字“種”的寫法——“禾”加“重”,禾之能重(重復(fù))者,為“種”。一粒麥子,若不落在地里死去,仍舊是一粒;若死了,就結(jié)出許多籽粒來。
單位聘請的園丁是一位地道的“莊稼把式”。那天,他在春陽下撒播油菜花籽,邊播種邊自語:“有錢買種,無錢買苗哇!”我好奇地問他為什么。他回答說:“從種到苗,不光要看老天爺?shù)哪樕€要看土地爺?shù)哪樕?,更要看種子的心勁兒大小?!蔽一形?。仿佛是要印證他的話,我仔細(xì)點(diǎn)數(shù)了格?;?、旱金蓮、虞美人的種子,在花盆里播下。若干天后,有嫩芽破土,點(diǎn)數(shù)那稀稀拉拉的小苗時,忍不住服膺地一再點(diǎn)頭——果真被那位老園丁言中了呀。
相比于購買成年植株而言,我以為播種更為有趣。那見證了盆中物從死到生、從小到大、從弱到強(qiáng)的人兒,對生命的體悟亦隨之豐富起來、細(xì)膩起來,甚至跟著那植物,自己也重生了一回。
我朋友張玉江,是一名水稻研究專家。他得意地告訴我說,有一種名叫“黑條寬膈飛虱”的稻田害蟲就是他首次發(fā)現(xiàn)的,所以,此害蟲的拉丁文名稱中含有他的姓“zhang”。我跟他開玩笑說:“讓一種蟲蟲隨了你的姓,你真是牛翻天了!”
就是這個張玉江,曾送給我一小袋他種植的大米。怕我不珍惜,鄭重囑我道:“這一粒粒的,可都是稻種啊,金不換的,你可要用心吃!”結(jié)果,我吃得太用心了——煮粥的時候,舍不得全用“張氏稻種”,只摻一小把;吃的時候,試圖靠舌尖區(qū)分哪粒是普通大米、哪粒是“金不換”,吃得這個辛苦??!一想到自己吃的本是可以掀起“千重浪”的珍貴稻種,竟有一種卸不掉的壓力。因而,當(dāng)玉江再次表示要送我“稻種”的時候,我斷然拒絕了。
種子,是個神圣的詞。非籽粒中之特別卓異者、幸運(yùn)者不可以成為種子。傲慢的忽略,如影隨形地跟定每一顆可能成為種子的籽粒。土地的呼喚再急切,也抵不過億萬個焦灼的味蕾對它念誦的魔咒。
季羨林先生寫的《清塘荷韻》讓人百讀不厭——他朝燕園的池塘里投下五六顆洪湖蓮子,但那蓮子狠心地辜負(fù)了他。兩年了,他已將心交付絕望??傻搅说谌辏鲆娝娓∑鹆尕甑膸灼扇~;第四年,那荷葉驚人地擴(kuò)展蔓延,且開出了絕不同于燕園其他荷花的“紅艷耀目”的、“十六個復(fù)瓣”的荷花!面對朋友“季荷”的賜名,老先生的欣悅是不可言喻的。“難道我這個人將以荷而傳嗎?”他如是問。我知道,這問中是滿滿的自得、滿滿的自矜。
想那洪湖蓮子,究竟是懷抱了怎樣一個不死的愿望,方能在沉寂了一千多個日子之后慢慢醒來?它定然于小小的心中,藏匿了一顆暖暖的太陽,自我照耀著,在黑色的淤泥中泅渡,不掙脫不甘休。
美國作家凱伊·麥克格拉什在其《歌唱的種子》中講過這樣一個在達(dá)尼人中流傳甚廣的故事:鳥和蛇曾經(jīng)有過一場戰(zhàn)爭,決定人類是同鳥一樣會死去,還是同蛇一樣蛻皮永生。鳥贏了戰(zhàn)爭,所以決定了人類會死亡,而不是永生。但是,達(dá)尼人認(rèn)為,人又絕不同于其他動物——人有靈魂。人的靈魂在心臟附近,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歌唱的種子”?!案璩姆N子”是人與人之間聯(lián)結(jié)的紐帶,假如族群中一個人“歌唱的種子”死去,那族群中所有“歌唱的種子”就會受到傷害。
你心臟旁那顆“歌唱的種子”還好嗎?即使心臟停跳了,你“歌唱的種子”也依然可以無恙的呀。古人云:“薪盡火傳。”那超越了柴薪得以傳繼的,不就是“火之種子”嗎?
埋沒,是一個讓種子們歡呼雀躍的詞吧?太多的生命驚悚地拒斥著黃土,唯有種子,相思般地苦念著春泥。那就讓它在春泥中隱身吧,讓它娓娓告訴你,什么叫向死而生。
(摘自《玫瑰從來不慌張》,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