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雨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奶奶吳玉珍。
一
若要回憶我的過去,必然會寫到一個人——吳玉珍。玉珍與我是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女娃,她身材頎長,有一對好看的丹鳳眼。年代太過久遠,我早已記不清她年輕時的模樣,只記得第一次見她時,有種王熙鳳的感覺,但是褪去了貴氣,更親和一些。
我與玉珍的童年時代恰好趕上戰(zhàn)爭末期,一切進入休養(yǎng)生息的階段,生活愜意又自在。我們每日放學(xué)后只需放牛、喂養(yǎng)家畜,偶爾去采摘些香料,與天地共生。她生性要強,而我總是淡淡的,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不食人間煙火。她凡事總是習(xí)慣和我比賽,比趕牛,就扯著嗓門喊;比采香料,她便上樹下地來回折騰。
至于學(xué)習(xí),當(dāng)時的學(xué)校只能教一些簡單的字和九九乘法表,她老是無端開始算數(shù),我總比不過她,倒也不在意。其實我們并非伯牙絕弦的知己,更不是什么生死之交的摯友,只是恰好年齡相仿,便彼此做伴了,現(xiàn)在想來甚至連好朋友都算不上,情感也不深厚。
不僅我們觀念不一樣,我爸和吳叔叔的想法也大相徑庭。猶記那天回家拿東西,我意外聽到大人的對話,他們正在討論我和玉珍的未來。我爸說,等我再大一些便送我到城里讀書。吳叔叔似乎不同意玉珍讀書,準備讓她輟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我想起玉珍說自己是家里的長女,弟弟妹妹都需要她來照顧。我料想?yún)鞘迨迨窍霠奚员H渌麅号奈磥恚靡粋€人的未來換取一群人的未來。那一刻,我真實地感受到了無力和落寞。我猜并非因為不舍分別,千想萬想,最終明了這所有的情緒都源于我心底對玉珍的認同。她精明得很,再適合讀書不過了,有人卻給她的結(jié)局一錘定音,讓她承受這般苦澀的命運。
我將聽到的內(nèi)容悉數(shù)告訴了玉珍,她一副早已接受的樣子,雖夾雜著些許被我捕捉到的不甘的瞬間,但她仍認為這是正確的做法。我莫名有些火大,可也答應(yīng)她離開后會寫信回來。不過我們后來很少通信,她認識的字太少,我靠著一段又一段不明晰的言語,拼湊出那些年她經(jīng)歷的模糊輪廓。
我離家外出求學(xué)那天,玉珍來村口送我。那時正值冬季,雖說這邊比較靠南,也還是有些冷的。吳叔叔前些日子為玉珍找了一個上門女婿,他們還處于未婚階段。她站在那個人身旁,久違地扎了兩根麻花辮,寒氣撓得她耳朵發(fā)紅,她的臉頰被低溫凍紅,掩蓋著她即將成家的不知所措和少女內(nèi)心的悸動。我抱了抱她,夸贊她今日很美。她叮囑了幾句,我便坐上車走了。
時至今日,我仍認為那天的她確實很美。不過若她當(dāng)年同我一起去讀書,那冬日帶來的紅潤面色必然比那時更動人,畢竟追求智慧比沉浸一段不知何起何滅的愛情更動人心魄。
二
按理來說,我或許早已忘記玉珍,可總有些莫名的東西讓我想記住她。
在我離開后的好幾年里,吳叔叔去世了,在一家老小收入全無的情況下,吳家生活一度貧困到了極點。作為長女,玉珍挑起了家庭的重擔(dān)。生活的壓力,她從不在信中提及,或許是她要強,或許是她不會寫,又或許是因為村里那些喜歡嚼舌根的人。幾次回村,我都聽到有人討論玉珍家有多么窮,先是說他們窮得根本吃不起飯,又說他們收成如何差,有時竟說自己家這塊磚定是她家的小子偷的。我低頭望去,地上躺著一塊破碎的磚。
我所能通過書信知道的,便是她有一個女兒、五個兒子,可后來造化弄人,老三夭折了,據(jù)說是在一場不退的高燒中死去。家中湊不出醫(yī)療的費用,只得在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所草草救治,最后仍是沒能救回。我?guī)状温愤^她家,看到破敗的土房子里擠著大大小小的男孩,家門外掛著的幾乎都是老舊的衣物。我想到她性格要強,從未擅自拜訪她,只是遠遠地看著她背著背簍忙前忙后,身旁是她沒能讀書的長女,照顧著她的小兒子。
自從我到外地讀書后,每次回家,家人總讓我到街市買菜,說是讀書人算數(shù)快而準,于是我成了菜場的???。說來有趣,菜場的攤主們對玉珍印象很深刻,因為唯有她來買菜,他們才不敢缺斤少兩?!澳枪媚锟墒鞘裁炊妓愕妹髅靼装椎??!蔽乙呀?jīng)想到她緊盯著菜攤老板的動作,不容許一絲一毫的注水或?qū)Τ幼鍪帜_。她精明得很嘞。
我心疼玉珍,雖然在我離開時便知道這注定的一切。吳叔叔重男輕女,這讓玉珍犧牲了很多,而玉珍的長女遺憾地重蹈覆轍。我以為玉珍的驕傲與堅韌永遠不會被生活磨滅,她永遠干練又強勢,在艱苦中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但那重男輕女的糟粕思想仍被延續(xù)到玉珍的思想上,腐蝕她與生俱來的、前衛(wèi)的靈魂。為此,我一度有些悲傷。
玉珍去世后,我才真實地感知到了她一直以來的隱忍。
三
再見玉珍時,她已隨小兒子一家搬到城里住了,我們倆已是尚還康健的老太太,再次相互做伴。我曾去拜訪過她,那時候她的小兒子又添了一個小女兒。
她來城里后,我多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我們又如同小時候一般日日呆在一起。她和我談天說地,滔滔不絕地聊天,話題無非是兒女們的事。她時不時還喜歡指著電視字幕,問我這些字是什么意思。我還發(fā)現(xiàn)她仍保留著一個習(xí)慣——無端地背誦乘法表。
她總是對她的小孫女厲聲要求,轉(zhuǎn)頭又和我念叨起她小兒子家的寶貝孫子——那小丫頭的哥哥。我其實對此是很不滿的,我作為一個外人都能感知到她的偏心,更別提對情緒感知極為強烈的孩子了。雖說如此,那小孩還是很喜歡玉珍——我能感知到玉珍的兒媳很明事理,才能將女兒養(yǎng)成這般會愛人的樣子。
后來,我被邀請去另一個城市教書,我們又分別了。我本以為與玉珍的緣分到這里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新的聯(lián)結(jié)很快出現(xiàn)了,我認識了她的小孫女。
四
幾年后,我回到之前的城市辦事,短暫地停留了幾天。機緣巧合,我在一家飯店吃飯時遇到了玉珍的小孫女和兒媳,她們恰好坐在我附近,恰好在談?wù)撚裾?。我從她們的對話中得知,幾天前玉珍中風(fēng)住院了,好在已經(jīng)脫離險境了。
“媽媽,奶奶讓我照顧好哥哥是什么意思呀?”
“小川,那是奶奶對你寄予厚望,希望你長大后成為一個出色的人?!?/p>
我腦海中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玉珍拉著小女孩的手,認真地看著一個六歲的兒童,讓她照顧好一個八歲的孩子的情景——讓人不禁發(fā)笑。女孩點點頭說:“媽媽,我知道,我會向奶奶證明我不比任何人差?!敝赡鄣穆曇舸┻^耳道,敲打在心上,我感受到一種藏在小小身軀里掙扎反抗的新生力量。起初,我認為玉珍的那句囑托是偏心小孫子,但剛剛那一瞬間讓我想起了年輕時的玉珍,她咬牙挑起生活的重擔(dān),一方面是謀生所迫;另一方面便是她不甘心落后于任何人。玉珍將自己珍視的人托付給一個小丫頭,說明她早已相信小川不比任何人差。
距離那次偶遇又過了幾年,我退休后被返聘回校教語文,小川成了我的學(xué)生。有時命運就是那么奇妙,我和玉珍真是有些莫名地分不開。
玉珍的小孫女應(yīng)該是遺傳了她的生性機敏,不過似乎還帶著一些父母的基因,不像是精明,更多的是古怪的討巧,就好像她是王熙鳳,小川是史湘云一般。我挺喜歡這孩子的,她活潑好動,做事認真負責(zé),偶爾有些粗心。每次看到小川,我總會想起小時候的玉珍。
玉珍總是因為一些小事苛責(zé)小川,我那時覺得有些過分,現(xiàn)在想來,若不那樣,小川容易粗心的性格會耽誤她的天賦。
后來的日子里,我從小川的作文中了解到玉珍的狀況。她很喜歡寫自己的奶奶,寫得不怎么樣,但字字皆真情。我記得她的作文里寫玉珍曾經(jīng)對她如何嚴厲,這倒是真的,然后寫到玉珍生病后的種種,比如她已半身癱瘓仍要倚著沙發(fā)用拐杖打不聽話的小川;再比如雖然她并不能理解小川的學(xué)習(xí)內(nèi)容,仍要守著她將作業(yè)寫完,小川走神了便用小木棍輕輕敲打她的頭。小川描述的玉珍不像一個嚴厲的奶奶,倒像是一個老小孩。
我以為小川會主要寫她們快樂的日子,可接下來的內(nèi)容給了我當(dāng)頭一棒——玉珍全身癱瘓了,生活無法自理,記憶模糊,誰都想不起來。我想到她中風(fēng)時小川還不到六歲,至今已過去了這么些年,我實在是難以相信,她這么要強的人在病痛的折磨下活到了現(xiàn)在。玉珍怎么可能甘心這樣活著。
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那是心在哭。
后來的某一天,我聽到小川的班主任在打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給小川請假的聲音。她一面寫請假單,一面對電話那頭說節(jié)哀順變。我不知道是誰離去了,只覺得那時有一個玻璃罐在我的靈魂深處驟然碎裂,撒了一地回憶,直覺告訴我那是玉珍。
我覺得心里空空的,卻又滿滿當(dāng)當(dāng)?;靵y的思緒加熱著辦公室,使一切變得悶熱起來。我站起來準備出門透透氣,正好撞上小川,她滿面懼色,和我打了個招呼就匆匆走開了。我一直知道她對玉珍的愛,至此我確定了這件事??粗x開的背影,我驚覺她恐懼的是一只怪物,一只吞噬玉珍生命的怪物。
我想,玉珍那么要強的人,一定是看到了她所想要的一切才會倏地離開這個世界?;蛟S是她看到了兒女們過上幸福的生活,又或許是她牽掛的小孫子已經(jīng)可以過好自己的生活。但我更偏向于相信,她看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孫女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了她所期待的模樣。
那時我才明白,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女孩拼搏的不易。我不知道她是否對自己的長女輟學(xué)有悔,應(yīng)該有的吧,畢竟她始終嚴厲地要求小川。在別人看來,她或許不是一個好奶奶,可我能感知到,小川對她的感恩與愛,絕不只是因為血緣的聯(lián)結(jié)。
我抬頭看天,發(fā)現(xiàn)天空一片灰蒙蒙,太陽也為她默哀。
五
寫到這里,是時候回歸自己了。重新自我介紹一下:
你好,我是白川。我與前文中的“我”并不是相同境遇——我并不是一個年邁的老太婆。我曾不止一次提筆寫下奶奶,數(shù)來應(yīng)有四五篇,都是在她去世后不久寫下的。那時年紀尚小,只會堆砌一些無用的文字,來描寫我與奶奶之間的深厚情感。其實我從未深思過奶奶對我的影響,我只知道,她是我至死也不會遺忘、刻骨銘心的親人。我有過不喜歡她的時候,也有為她病狀的窘迫而感到面紅耳赤的時候。于我而言,我除了愛她,還帶著生發(fā)自親屬關(guān)系外的情感。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愈發(fā)感受到自己的性格很大程度上受到她的影響,于是我又提筆寫下了奶奶。只是這次我化身她的朋友,用父親口中的故事拼湊出我記憶中她不夠完整的人生。
奶奶去世后,有許多前文的“我”看不到的東西,只能由我自己講述。她意識模糊后,我開始感受到,她對我的愛已經(jīng)化為她身體的一部分。我現(xiàn)在仍記得她病情最嚴重那年癱瘓在床的模樣,每次我坐在她床前,她總是呆呆地看著我,好像不認識我,又好像根本沒忘記我。淚花充斥著她的眼眶,仿佛說:“我不記得你是誰,但我記得我愛你。”
她去世后,我們選了她笑得最開心的一張照片作為遺照,照片背景是一株茉莉花,那是我滿月那天她抱著我拍的照片,家人將她單獨裁剪下來,放進黑白的相框。我從沒想過她最光明正大地表達的愛意竟是通過遺照傳達的。
收拾遺物時,我們翻到她藏在枕頭底下的舊信封,里面裝著總數(shù)不過三百的錢幣和一條老舊的銀項鏈,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給小孫女的讀書錢”。其實我一直知道她攢錢的事情,只是我自作聰明地認為她窮怕了,因而喜歡攢錢。那一刻,我痛恨自己的揣測,痛恨她到最后也沒想過給自己留些錢。
當(dāng)她成為一家之主后,似乎注定了要放棄很多東西去成就家中每一個人,要無私地奉獻自我。無論她承擔(dān)了多少,最后只能留下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親、孫輩的祖母這些身份,甚至是一些人口中的“一介婦人”。提筆那刻,我想讓她成為她自己,而不只是白川的奶奶。
于是在此刻,我又不應(yīng)該是我了,我化作附著于她的一切,為了讓她離世后能作為“吳玉珍”活著。
(責(zé)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