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唐殿杰

唐小虎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被師父抱上紫溪山的。那時候的他還在襁褓中，只會吃了睡，睡醒了哭，哭完了撅著屁股尿尿。春去秋來，山上春花冬雪變幻，唐小虎漸漸長大。其間，照顧他的師兄們一個又一個下山，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這年秋天，照顧他最久、最親的七師兄也下山了。山上，除了連綿不盡的紅色，只剩下他跟師父二人和他滿腹的心事。

“師父，師兄們都去哪里了，他們?yōu)槭裁床辉倩貋?？”唐小虎無心練功，每天追著師父問。

“他們已入了江湖。”師父微笑著摸著他的頭道。

“江湖？”唐小虎有些困惑，“江湖是什么？它在哪里？”

師父望著那一眼望不到盡頭似被鮮血涂上的楓林，神色有些恍惚。良久，他嘆了一口氣道：“每個人對江湖都有不一樣的理解。江湖，它無處不在。不過，對你而言，知曉其含義還為時過早?，F(xiàn)在，你要做的事就是好好練功?！?/p>

“師父，為什么我現(xiàn)在不能進(jìn)入江湖呢？”唐小虎好奇地問。

“你現(xiàn)在年紀(jì)尚小，武功也未學(xué)成，你還得學(xué)好文化，深明事理……”

“為什么要等長大了呢？為什么要有武功呢？”

“唉——”師父長嘆一聲，“一言難盡，今后你會明白的?！?/p>

后來，無論唐小虎如何追問，師父都不再說，只是滿腹心事，凝望著山下喃喃自語：“江湖……江湖……”

師父教給唐小虎的心法和劍譜越來越多，對他的功課也督促得愈發(fā)緊了，還不時向他傳授為人處世之道。

唐小虎根本沒有心思練功，他無時無刻不思念七師兄。

師父無奈，忍不住暴怒起來，打了唐小虎一耳光。

終于有一天，唐小虎忍不住了。趁師父凌晨上山采藥未歸，他偷偷溜下紫溪山。

蹦蹦跳跳地走在下山的路上，望著周圍的崇山峻嶺，他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他不停地幻想著江湖的模樣，幻想著江湖中七師兄的幸福生活……

離開紫溪山，向西走十幾里，便是一處集市。唐小虎剛?cè)爰校懵犚姷教幎际欠彪s的哭喊聲、吆喝聲、打鬧聲……此時已紅日西斜，盡管他又渴又餓，但還是被市面上五花八門的東西迷住了。孩童在街邊嬉鬧，屠夫們手起刀落，店小二手拿抹布，見到客人來了便急忙迎上前，滿面堆著笑容，躬著腰擦著桌子……花花綠綠的服飾、各種稀奇的寶貝讓人目不轉(zhuǎn)睛、應(yīng)接不暇……

饑餓說來就來。當(dāng)唐小虎看著別人拿著銅板買來饅頭吃得津津有味時，饑餓感便更甚了。他摸摸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他只能望著白花花的饅頭猛吞口水。他沮喪不已，剛想向老板討個饅頭吃，就被老板一臉不耐煩地趕走了。

唐小虎有氣無力地走著，看到角落里有很多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乞丐。他們拖兒帶女，跪在路邊向過往的行人伸出雙手，眼神空洞而絕望。來來往往、穿著華服的達(dá)官貴人只輕搖著折扇，昂首踱著方步大搖大擺地離去。見此情景，唐小虎心中一陣凄涼：為什么過往的富人不給乞丐們些銀子，讓他們飽餐一頓？

唐小虎蔫蔫地耷拉著腦袋拖著雙腿走進(jìn)一條僻靜小道時，眼前突然一黑，便不省人事。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關(guān)進(jìn)了一間小黑屋，雙手雙腳被綁了起來，也不知道什么時辰。他拼命掙扎，大喊救命，卻無濟(jì)于事。

正當(dāng)他感到絕望時，只聽“咯吱”一聲，門開了，走進(jìn)來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人。那人把門猛地一關(guān)，整間屋子仿佛都顫抖起來。那人惡狠狠地說：“小子，你身上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也就自己還能換幾個錢。你給我老實(shí)點(diǎn)兒，別吵吵嚷嚷的，讓我不得安寧！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唐小虎嚇得瑟瑟發(fā)抖，但還是故作鎮(zhèn)定地說：“你快放了我，要是被我?guī)煾钢滥憬壖芪?，定不會輕饒你！”

“小屁孩，你還有師父？就是天王老子來了，大爺我也不怕！”他一邊冷笑著，一邊掏出一把锃亮的匕首，匕首寒氣肆虐，直逼唐小虎瘦弱的脖頸。唐小虎本就餓得蒼白的臉色頓時更沒了血色。

“給我老實(shí)點(diǎn)兒，否則我就把你當(dāng)乳豬烤了吃！”

唐小虎癱倒在地。

昏昏沉沉間，唐小虎腦中閃過一個模糊的景象：煙霧繚繞的清晨，樹枝綻放的新芽飽嘗著上天的恩露，幽深的山林間不時傳來清脆的鳥鳴?！班嬗鯂?，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七師兄朗朗的讀書聲穿透整個山谷……

唐小虎后悔了。他后悔不聽師父的話偷偷溜下山來，現(xiàn)在就要把小命丟在這山下了。

這時，一個渾厚的聲音突然傳了進(jìn)來：“金陵小兒，你又在做這拐賣孩童的勾當(dāng)了？你莫跑……”隨后，外面?zhèn)鱽硪魂嚰ち业拇蚨仿暋４蚨仿曋?，門瞬間被黑衣人踹開。只聽那人說：“娃娃，江湖險惡，這不是你呆的地方，趕快回家吧。”話音剛落，黑衣人已解開唐小虎身上的繩索，“嘩”的一聲就消失了。

看著似曾相識的遠(yuǎn)去的背影，唐小虎連忙喊道：“七師兄，是你嗎？”

無論他怎么扯著嗓子大叫，直到再也無力發(fā)出任何聲音，那黑影也沒有回答，心中的七師兄也沒有出現(xiàn)。

唐小虎連滾帶爬回到集市中，集市上依舊是那哭喊聲，吆喝聲，打鬧聲……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天色已晚，唐小虎又累又餓。他只得拖著疲倦的身子一步步往紫溪山挪去。陷入暗夜的高大山峰，仿佛張著血盆大口要吞噬一切。

唐小虎突然很想念紫溪山，很想念師父。

回到山上已是午夜時分，山門仍開著，師父房間的燭光一閃一閃地飄動著。

他走進(jìn)師父房中，跪在師父面前。

師父看著狼狽不堪的他，長嘆一聲，道：“小虎呀小虎……”

唐小虎連忙磕了個頭：“師父，徒兒錯了，徒兒不該瞞著您偷偷下山，不該去找江湖！”

看著唐小虎手腕上、脖子上幾處淤青，師父心痛地扶起他，找來藥酒，倒在手心，慈愛地揉按起那些淤青處。

師父一邊輕揉著，一邊問：“這次下山你可看到了江湖？”

唐小虎想了一會兒，喃喃道：“師父，我沒有找到江湖?！彪S后，便將一路所見所聞和遭遇向師父一一稟報。

師父又是一聲嘆息，道：“小虎，那就是江湖啊！”

“?。俊碧菩』Ⅲ@呆了?！斑@就是江湖？”

師父繼續(xù)道：“江湖太復(fù)雜了，既有心懷鬼胎的惡棍，也有行俠仗義的好人，你得長大了，有武功、有文化、明事理了，才能踏入江湖??！”

唐小虎道：“師父，我明白什么是江湖了！我以后不會再偷懶了，一定會好好跟您學(xué)習(xí)，長大后做一個有正義感、為民除惡的好人，匡正江湖，維護(hù)天下太平。”

師父摸著白花花的胡子，臉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待唐小虎吃飽喝足后，師父說出了他的身世：他本是當(dāng)朝尚書之子，父親為官正直，搜集當(dāng)朝左丞相賣官鬻爵的罪證，遂遭陷害，落了個滿門抄斬。師父因與其父有數(shù)面之緣，欽佩其正直不阿，這才拼死救下唐小虎，將其帶到紫溪山收作弟子。

唐小虎頓覺晴天霹靂。他想哭，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從此，春去秋來，唐小虎練功習(xí)文從未怠慢過，特別用功。

十八歲那天，師父遞給他一把劍和包裹，凝重地囑咐道：“小虎，你該下山了?！?/p>

唐小虎雙膝跪地，莊重地朝師父磕了三個響頭，邁著堅定的步子朝山下走去。他知道，亂糟糟的江湖在等著他，全家四十八條冤魂在等著他，多年未見的七師兄也在等著他。

楓葉飄零，寒風(fēng)呼嘯，唐小虎修長的身影漸漸隱沒在風(fēng)雪中。

（責(zé)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