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罐故鄉(xiāng)

張鈺璇

出發(fā)時，她把一罐繽紛的糖果一股腦兒塞進背包，興高采烈地乘著霧中列車，遠走他鄉(xiāng)，去南方尋一個閃光的夢。

列車啟動了，她滿心期待地遙想著那個未曾涉足的南方國度，緊緊地抱著那罐隨著列車搖搖晃晃而發(fā)出沙沙聲響的糖果。那糖紙包裹著的，是北方家鄉(xiāng)獨有的草木醇香，是那一方清透湛藍的天，是冬日里的那一絲純粹，是養(yǎng)育了她十八年的那一 黃土，是家鄉(xiāng)人似火的熱情。綠的、藍的、黃的，挨挨擠擠，憨態(tài)可掬。趁著時光還漫長，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那罐子，緩緩剝開五彩的糖紙，像是打開一封封古早的信。沿著清香，順著印記，她似乎看到家鄉(xiāng)過往的一切，都翩翩地應聲而落……

她剝開一顆墨綠色的糖，深沉、莊嚴、生氣勃勃。家鄉(xiāng)的草木，就猶如這北方的冷冽一般，不屈、有風骨。沒有南方的溫潤如玉，沒有濕軟的水汽；沒有水鄉(xiāng)的橋邊人家，沒有柔曼的碧波。北方的家鄉(xiāng)，皆是挺拔與剛直，從這邊，橫沖到遙遠的邊際。這里草木蔥蘢，在霧中蒙著一層灰，為裸露的冷涼平添了一分肅殺之氣。這糖的味道，融在嘴里，皆是清涼。

她剝開一顆淡藍色的糖，清朗、肅穆、一塵不染。遙望天際，它澄清得透藍。在那里，她似乎又看到兒時在窄胡同里牽著的紙鳶，在除夕夜里裹著棉衣站在天臺上賞的煙花，又聽到在夏日晚飯后傳來的玩伴的歡笑聲，在傍晚嚼著口香糖暢談著的不著邊際的理想，一切都那么遠了。那時，她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夢會飄，會把人們帶到白天。這糖她不忍心嚼，只等它一滴一滴流進心里才好。

她剝開一顆純白色的糖，厚重、無暇、坦坦蕩蕩，那是北方下雪的日子。不知去了南方，她是否還能看到這飄零的雪花。此刻，她只想再看一眼這純粹的銀色國度。如果說雪色與月色之間，還有第三種絕色，那大抵是大雪紛飛時家鄉(xiāng)的顏色了。它寫下第一個白色的句子，剩余的，交由人們來完成。于是，她又看到爸爸扶著她在雪地里滑行，小伙伴們伸手等一片完好的雪花落在袖口。人們眼看著天地熔鑄成一種顏色，偶爾幻想：家鄉(xiāng)的雪，是畫錯地方的顏料——他們寧愿讓這種錯覺延續(xù)，直到來年的春天可好？

她剝開一顆金黃色的糖，飽滿、豐盈、樸實無華。在糖紙攤開的一瞬，她嗅到了扎根在泥土里的生命的芳香。浩浩蕩蕩的黃土地，養(yǎng)育了憨厚樸實的家鄉(xiāng)人。在她的記憶中，北方的漢子學不會多情，單刀直入，卻又是那么真實可靠；北國的姑娘學不會嬌弱，風風火火，卻又是那么自然可愛。淡黃的麥浪、土黃的大地、金燦燦的玉米，還有閃著光輝的家鄉(xiāng)人，他們深愛著腳下的這片沃土，學不會飄零，一板一眼刻在骨子里的，是由內(nèi)而外的豪氣與倔強。

她剝開一顆橘紅色的糖，鮮亮、艷麗、熱情似火。人們或許聽說過農(nóng)家雄渾的臘酒還有那豐足的雞豚，不錯的，那便是山西村了。北方的人們大多愛直行，學不會拐彎，找準了愛的人，必定用力地奔向前去，卻也留存一絲浪漫的溫熱。將糖含在嘴里，她又聽到節(jié)日里喧天的鑼鼓聲，那是家鄉(xiāng)人真摯的熱烈；她又看到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那是家鄉(xiāng)人平凡的熱忱。日子本是寫在水上的字，任它浩浩地淌過，迎難而上，乘風破浪，她將這一顆火熱抿在嘴里，印在心上。

列車轟隆隆駛過，轉(zhuǎn)眼，家鄉(xiāng)已被拋在身后?？梢哉f，她已經(jīng)如愿飄向南方了?；蛟S，也并沒有。她始終感覺到，那高懸天空的、輕盈的、飛舞著的——那分明有一只牽線的風箏在拖曳著自己?；蛟S，每個遠走他鄉(xiāng)的孩子都是一只飛翔的風箏，無論走得多遠、多么無邊，驀然回首，在風箏線的那頭，總會有一雙緊緊攥著線頭的蒼老的手——那飽含著家鄉(xiāng)與游子無法分割的纏綿的情愫?！澳晟钔饩唱q吾境，日久他鄉(xiāng)即故鄉(xiāng)。”她也深知，在未來的某一天，她也會生發(fā)出這樣的情感——可她不愿意這一天到來。

列車稍有顛簸。思索片刻，她更加用力地抱著懷里的糖果，一遍又一遍撫摸著罐子外側(cè)的精致紋路。糖果在罐子里叮當作響，她的心也隨之更清明了。她喜歡糖果撞壁的清脆聲響，就好像也映照著她內(nèi)心的回想。到站了，她的心情重歸平靜，她第一次堅定地站在南方的土地上。她也始終記在心里：行囊中，還有一罐故鄉(xiāng)。

（責任編輯/戴婕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