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幺叔是我爸的堂弟,今年78歲了,是一個地道的莊稼人,后來外出打工,走遍了中國十多個省市(自治區(qū))。一張中國地圖,從鄉(xiāng)下老屋到城里新房,幺叔一直張貼在正屋墻壁上。地圖上面的河流、海洋、山巒、湖泊、鐵路……幺叔都能夠一一指認。
我問:“幺叔,您為啥要把中國地圖張貼在家里的墻上?”幺叔回答:“我就喜歡。這一輩子,我就是這地圖上的一個人。”
我從鄉(xiāng)下來城里那年,42歲的幺叔跟鄉(xiāng)里人去了山西。幺叔首先去的是一個叫河曲縣的地方,那是產(chǎn)煤大縣。幺叔的工作是深入礦下采煤。幺叔在礦上照過一張相片,身子上下都是煤,整個人都是黑的。干了一年多,幺叔又相繼去了內(nèi)蒙古、青海、甘肅、河南、浙江、廣東、湖南等,當泥瓦匠、木工、采棉工、水電工、修理工、電焊工、倉庫管理員……56歲那年,幺叔還學會了開吊車。
我堂弟(幺叔的兒子)那年在城里買房,可是錢不夠,急得半夜起來喝酒澆愁。打工回鄉(xiāng)的幺叔知道后,和幺嬸娘用一布口袋裝著六十萬元,找到在城里出租屋的堂弟,嘩啦一聲打開:“拿去,就這些了。”那是幺叔打工二十多年來的全部積蓄了。
幺叔是一個節(jié)儉的人,甚至柜子里過期的藥也舍不得扔,琢磨著可能有用得上的時候。他說,有一年在西寧街頭館子里,看見一個人沒喝完的羊肉湯,趁服務員還沒收碗,他過去把那碗湯一口氣喝完,還吃了幾大塊羊肉。這讓幺叔心里樂呵呵的,說自己又趁機節(jié)約了一頓飯錢。幺叔跟我回憶此事時,還在抹嘴。
幺叔從外地打工回鄉(xiāng)的那年秋天,我去看他。他把青瓦房拆了,在原址上建起了兩樓一底的青磚小樓。幺叔用柴火灶里蒸的南瓜米飯、風干蘿卜燉臘肉招待我。飯后,我在幺叔家的堂屋里看見一張貼在墻上的中國地圖,上面用鉛筆密密麻麻地做了標記。幺叔介紹,他二十多年的打工生涯里,去了13個省市(自治區(qū))。幺叔帶著炫耀的神情問我:“侄兒,你有我去的地方多么?”我搖搖頭。那天晚上,幺叔一一指著地圖上的標記,跟我講述那些地方的風土人情,他在那里遇到的打工故事:“那個壺口瀑布,我聽起來像打雷一樣;我和村里幾個民工坐在大海邊,凌晨兩點才回去睡覺,那個大海,完全把我們震住了;有一年中秋夜,我們村里來的幾個民工在烏魯木齊吃你嬸娘從老家郵寄來的月餅,一直望著月亮沒睡覺;說起新疆阿拉爾那里的棉田,一眼望過去就是無邊無際的白色云?!?/p>
“侄兒,人不出門身不貴,火不燒山地不肥。我沒想到,我們國家這么大啊,我出門打工掙了一些錢,也確實長了見識?!辩凼鍖ξ疫@樣感嘆。一直到深夜,幺叔還興奮著,那些他足跡踏過的地方像根須一樣蔓到他足下,也在他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村子里的人時常去幺叔家閑聊,他熱情地留人吃飯。然后,鄉(xiāng)人們站在那張中國地圖前,聽著幺叔這個小學文化程度的“鄉(xiāng)村地理老師”講述。
幺叔75歲那年,在堂弟連連催促下,來到城里居住。進城以后,幺叔在城里客廳墻上張貼了一張高清版的中國地圖,他常常站在地圖前久久凝望。
2022年年冬日的一天晚上,銀色月光灑滿蒼茫遼闊的大漠戈壁,神舟十四號返回艙從浩瀚蒼穹外著陸到內(nèi)蒙古阿拉善盟額濟納旗的草場上。正看電視直播的幺叔,站在客廳的中國地圖前,跟我打來電話,激動不已地告訴我:“侄兒啊,那個牧場我去過,我去過……”
一個中國農(nóng)民與一張中國地圖,風起云涌處,日月星辰下,血脈相連。
編輯|郭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