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分邢榱稚┑乃酪蛱轿?/h1>
2023-11-09 18:52:32柳振華
讀寫月報(高中版) 2023年9期
柳振華
學界研究祥林嫂的文章許多聚焦于她的死因，眾說紛紜，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概括起來，對祥林嫂之死的歸因有二十種左右，較典型的是：依憑毛澤東思想歸因的“四大繩索縛束論（父權(quán)、夫權(quán)、族權(quán)、神權(quán)）”、孫紹振的“封建禮教觀念吃人說”、錢理群的“看客的麻木殘酷論”、佘翠華的“民間習俗論”，還有不知名學者的“‘我’未給祥林嫂安慰論”“死于缺乏反抗的自覺性”“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論”“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逃避論”“集體無意識”，等等。
但對于祥林嫂的具體死法，只有少數(shù)文章在探究祥林嫂死因的基礎(chǔ)上，順帶認為祥林嫂是自然死亡，如“窮死”“餓死”“凍死”“老死”等。目前，筆者受搜索限制，僅發(fā)現(xiàn)唐榮昆先生的《關(guān)于祥林嫂的死》[1]和袁國興先生的《祥林嫂和子君的“隱性自殺”探微》[2]等文章談到了祥林嫂的死是非自然死亡即自殺身亡，但仍認為是祥林嫂在封建制度壓迫下不得不采取的被動行為。
這樣，學界對祥林嫂的自然死亡論和自殺身亡論，都認可祥林嫂是在外界壓力下的被動死亡，似乎契合了作家丁玲的“祥林嫂是非死不可的，同情她的人和冷酷的人，自私的人，是一樣把她往死里趕，是一樣使她精神上增加痛苦”的觀點。但筆者認為，把祥林嫂的死看作被動死亡并沒有探得《祝?！匪茉煜榱稚┻@一人物形象的真諦，只有從魯迅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人”的心理性格去追尋，從文本語言內(nèi)容去推理，從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理視角去挖掘，才有可能探析出祥林嫂的具體死因來。
一、性格剛烈——選擇主動赴死
布魯克斯和沃倫在《小說鑒賞》中說：“人物的性格和人物的行為是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的，……我們知道，不涉及性格問題，是無法討論這些作品的?！盵3]所以，只有深入探究《祝?！分邢榱稚┧憩F(xiàn)出來的行為，才有可能理解祥林嫂的“性格”，也才有可能探尋出祥林嫂的具體死因。
首任丈夫死后，祥林嫂從婆家“逃”了出來，到魯鎮(zhèn)四叔家做女工?！疤印弊诛@示了祥林嫂倔強剛烈、不任命運擺布的性格，她有自己的想法：三十六計走為上。祥林嫂這一行為在“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的封建社會可謂驚天之雷。雖然這一反抗有點消極，但對一個封建社會中的女子來說已難能可貴。她改嫁時“出格”地鬧，“一路只是嚎，罵”，拜天地時更是掙脫眾人的手，“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這一系列“與眾不同”“異乎尋?！钡男袨榕e止把她的剛烈性格展示得淋漓盡致。有人說祥林嫂是為了封建名節(jié)才如此反抗的，但封建社會那么多改嫁的婦女，有幾個能像她這樣不自覺地追求個人自主權(quán)利呢？
對于祥林嫂的這種反抗性，夏衍曾撰文說：“我倒認為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是一個反抗性頗為鮮明的人物，婆婆要出去賣她，她用逃跑的方式來反抗；用‘搶親’的辦法來強制她，她用頑強的抗拒使一般人都覺得‘異乎尋?！?。出格到什么程度，原著中有段精彩的描寫?！盵4]曾華鵬、范伯章在《論<祝福>——魯迅小說研究之一》中也認可祥林嫂反抗行為的價值：“祥林嫂這種異乎尋常的吵鬧、奮不顧身的沖撞，表現(xiàn)出她對于自己被像牛馬似的買賣遭遇的強烈抗議，這仍然可以看作是一場捍衛(wèi)人的尊嚴的斗爭，它是具有一定的反封建意義的。”[5]
次任丈夫賀老六死后，祥林嫂又來到魯鎮(zhèn)，面對魯鎮(zhèn)人鄙薄的眼光和嘲笑，性格倔強的祥林嫂漸漸覺得她“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單是一瞥他們，并不回答一句話”，或者“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后來連頭也不回了”。對祥林嫂來講，這沉默算得上她最強烈的反抗行為，因沉默的實質(zhì)能揭示一個人的靈魂性質(zhì)，深深的沉默里往往隱藏著無限的力量。
為了生存，祥林嫂在夫亡子夭的情況下再次來到魯鎮(zhèn)做幫傭，可封建禮教、封建迷信等舊制度束縛著祥林嫂，讓她無法認清自己的命運。但在生存希望逐漸破滅后，她開始對人死后究竟有沒有魂靈提出了疑問。錢谷融先生高度評價了祥林嫂的疑問：“這是一個偉大的懷疑，這是一個被舊禮教壓死的活物最后的，也是最大膽的掙扎，這不是俯首聽命，也不是捐門檻贖‘罪’，而是從根本上對自己身上背負了一生的沉重的‘罪名’產(chǎn)生了疑慮。從根本上對折磨了她一生的全部精神倫理道德觀念產(chǎn)生了疑惑?！盵6]祥林嫂敢于提出這樣的問題，不僅表現(xiàn)出辛亥革命時期她這個中國農(nóng)村婦女非自覺的心理覺醒，更從行為上展示了祥林嫂對社會壓迫的強烈反抗性格，特別是祥林嫂選擇死在祝福的大年夜，算得上她剛烈性格的極致行為表現(xiàn)。
細讀《祝?！肺谋荆瑫l(fā)現(xiàn)魯迅多處用曲筆暗示性格剛烈的祥林嫂必然主動赴死的跡象。開頭部分在“我”回答了祥林嫂的“有沒有魂靈”“有沒有地獄”“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的“三問”后，“我”心中就產(chǎn)生了祥林嫂會主動赴死的感覺：“自己想，我這答話怕于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fā)生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我”一再推測祥林嫂是否有“別的什么意思”“有了什么豫感”，甚至還想到自己可能“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這些猜想無疑指向祥林嫂會主動赴死的可能性。接著，繼續(xù)刻畫“我”的心理活動：“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豫感?！薄拔乙驗槌Ｒ娦┑覆蝗缢希詾槲幢鼐谷缢系氖?，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庇伞霸ジ小钡健安幌榈脑ジ小痹俚健翱峙逻@事也一律”，越來越強烈地道出了祥林嫂主動赴死的必然性。
布魯克斯和沃倫說：“小說人物所感受到的是符合他性格的感受，并不是我們讀者的感受?！盵7]這告訴我們，讀者只能通過小說人物的行為來探究他們的性格，而非想當然地把自己的感受強加于小說人物。因此，筆者認為學界把祥林嫂的死歸因為被動死亡缺乏小說人物性格的發(fā)展依據(jù)，倒是主動赴死行為較能吻合性格剛烈的祥林嫂在“無路可走”時的心理性格發(fā)展。只有這樣的死才符合魯迅“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的人生觀點，才能體現(xiàn)出魯迅“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創(chuàng)作理念，才能表達出魯迅對人生存意義的要求：有尊嚴，而不是卑微茍且。
二、身份破滅——赴死的根本原因
因此，在“我”問及祥林嫂的死因時，魯四叔家的短工用不可置疑的口吻說“還不是窮死的？”這句話就具有很大的遮蔽性。這就需要我們細讀文本，探究話語內(nèi)容，摒除表面遮蔽，還原祥林嫂的根本死因。
四十歲左右、“手腳壯大”“安分耐勞”的祥林嫂在死前的幾個月還能“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菜，淘米”，充滿活力；和四嬸說已捐過門檻的事時，她還“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死前的頭一天，對“我”“三問”時，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還“忽然發(fā)光了”。試想，如此“陽氣”尚存的她，怎么會突然在祝福的大年夜死了呢？再者，祥林嫂性格剛烈要強，只要她有著“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求生欲望，在家家戶戶食物豐富的祝福年關(guān)，討口飯吃來維持生命應(yīng)該不算難事，而不可能“窮死”。
魯鎮(zhèn)是個封建愚昧、勢利冷漠的社會，死了丈夫和孩子的祥林嫂在這樣的社會中就成了一個不被他人尊重和關(guān)懷的人，她的生存受到最直接的沖擊。阿蘭·德波頓曾說：“在勢利的社會，如果一個身份低賤的人所遭受的痛苦，在物質(zhì)層面表現(xiàn)為貧困的話，那么被人忽略、受人白眼則是這些缺乏重要身份標志的人們在精神層面所遭受的痛苦?！盵8]這是因為，一個人對自己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人的看法，一個人的自我感覺和自我認同也同樣受制于周圍人的評價以及在他人眼中的價值和重要性。在魯鎮(zhèn)，“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xiàn)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祥林嫂被魯鎮(zhèn)人視為“玩物”“塵芥”，已達到了作者所謂的“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的地步，此時的她已沒有了“人”的尊嚴和價值。
實際上，祥林嫂成為“玩物”“塵芥”的過程正是她的社會身份一個接一個破滅的過程。
1.兒媳身份的破滅：祥林嫂最初嫁給了小自己十歲的祥林做妻子，可是在她二十六七歲時丈夫在某個春天死了。隨后祥林嫂來到魯四老爺家做工，但婆婆為了小兒子的婚事，竟把祥林嫂從魯鎮(zhèn)擄回家，賣給深山里的賀老六做媳婦，得錢八十千，除了給第二個兒子娶媳婦用去五十千外，還能剩下十多千，祥林嫂成了一件交易的商品。至此，祥林嫂作為祥林家兒媳的身份終結(jié)。
2.妻子身份的破滅：雖再婚嫁給了賀老六，她卻仍被人稱為祥林嫂。這表明祥林嫂作為賀老六現(xiàn)實妻子的社會身份是不存在的，只是個虛空的名聲?！皬囊欢K”“一女不侍二夫”的封建禮教觀念深深地囚禁著祥林嫂。更可悲的是，當賀老六得風寒在又一個春天里病死后，大伯就來收屋子，把祥林嫂趕走。這樣，祥林嫂連虛空的社會妻子的身份名聲也不存在了，“祥林嫂”三個字就成了她的指稱符號，就像可以隨便換成的“冬瓜嫂”“二狗嫂”“阿豆嫂”一樣。
3.母親身份的破滅：母親身份應(yīng)是一個婚后女子的幸福追求和終極希望。祥林嫂與賀老六婚后有了一個兒子阿毛，他懂事可愛，最聽她的話，她也身體發(fā)“胖”，生活“交運”，稱得上美滿幸福?？稍谀硞€春天，幼小的阿毛聽了祥林嫂的話，坐在門檻上剝豆子，竟被餓狼給叼走吃掉。這不僅對祥林嫂有著致命的精神打擊，更造成了祥林嫂的母親身份蕩然無存。
4.下人身份的破滅：祥林嫂初到魯四叔家時，四叔聽到祥林嫂“死了當家人”，立即“皺了皺眉”表示嫌棄，只是四嬸看到祥林嫂“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等祥林嫂喪夫失子后再到四叔家時，四嬸迫于找不到合適的下人，無奈留下祥林嫂，四叔卻說祥林嫂“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為了當一個合格的下人，祥林嫂聽從柳媽的話去捐門檻，但捐了門檻，她仍不被接納?？上攵?，祥林嫂的內(nèi)心是多么的痛苦。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說：“被他人注意，被他人關(guān)懷，得到他人的同情、贊美和支持，這就是我們想要從一切行為中得到的價值?！痹谒氖寮遥榱稚└惺懿坏奖蝗岁P(guān)懷、被同情、被贊美的溫暖，有的只是做下人的價值缺失，是下人身份的名存實亡。
5.乞丐身份的破滅。祥林嫂“全不見有伶俐起來的希望”，“他們于是想打發(fā)她走了，教她回到衛(wèi)老婆子那里去”。她可能是在離開四叔家后成了乞丐，也可能是到衛(wèi)老婆子家后成了乞丐，但成了乞丐的祥林嫂在問了“我”三個問題后，就不愿再做討食為生的乞丐了，而選擇在大年夜主動赴死。如果祥林嫂其他身份的破滅是被動的，那么她乞丐身份的破滅應(yīng)是主動的。試想，如果祥林嫂降低對自己的期望，不追求得到他人的尊重，以“躺平”“擺爛”的心態(tài)泰然面對苦難的生活，她不可能主動赴死。德波頓說：“只要不覺得羞辱，人完全可以長期過著艱苦的生活而毫無怨言，如士兵和探險家們，他們愿意過著一種極其艱苦簡陋的生活，其物質(zhì)之匱乏遠甚于現(xiàn)今社會上那些最窘困的群體，然而，他們能熬過一切的苦難。為什么會是這樣呢？因為他們清楚自己受到他人的尊重。”[9]
一言以蔽之，祥林嫂以上所有身份的破滅，從根本上說都是她作為“人”的身份的破滅?！斑@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眼睛窈陷下去，精神也更不濟，而且很膽怯，不獨怕黑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在魯鎮(zhèn)，已成了“小鼠”“木偶人”的祥林嫂在陽世已沒有了“人”的特征，沒有了“人”的尊嚴，沒有了“人”的價值，這必然導(dǎo)致性格剛烈的祥林嫂選擇主動赴死，而不是靜待死亡的降臨。
三、走近作者——挖掘創(chuàng)作意圖
錢谷融在《要審視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中說：“我們研究這些偉大作家的作品，尤其是一些比較深奧復(fù)雜、難于理解的作品時，如果不能從深層心理學、審美心理學的角度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進行透徹的審視，是很難發(fā)掘到它們的深層含義和全部意蘊的。”[10]我們要想發(fā)掘祥林嫂這個人物形象主動赴死的內(nèi)涵和意蘊，須探究魯迅當時創(chuàng)作此文的創(chuàng)作心理。在“五四運動”之后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時期，新文化運動勃然興起，從日本歸國的魯迅成為《新青年》《每周評論》《新潮》以及《小說月報》等文化陣地的主要骨干，他追求“人的文學”“活的文學”，討論社會、人生、人性的特點，反對舊道德，倡導(dǎo)和推崇文學作品要寫人生的創(chuàng)作理念。
許壽裳與魯迅同在日本留過學，既是同鄉(xiāng)同學又是終身摯友，他曾在《辦雜志、譯小說》中說：“魯迅在弘文學院的時候，常常和我討論下列三個相關(guān)的大問題：一，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許壽裳接著評論道：“他對這三大問題的研究，畢生孜孜不懈，后來所以毅然決然放棄學醫(yī)而從事文藝運動，其目標之一，就是想解決這些問題，他知道即使不能驟然得到全部解決，也求于逐漸解決上有所貢獻。因之，辦雜志、譯小說，主旨重在此；后半生的創(chuàng)作數(shù)百萬言，主旨也重在此?！盵11]魯迅在《我怎樣做起小說來》中的說法也印證了許壽裳的評議：“自然做起小說來，總不免自己有些主見的。例如，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12]
木心指出：“魯迅早年受尼采啟示，他的才華品格也合乎尼采?！盵13]1941年10月，在魯迅去世五周年之際，他的弟子孫伏園在一篇紀念文章中提到劉半農(nóng)曾把一副對聯(lián)“托尼學說，魏晉文章”贈給魯迅，當時不但知道的文友們認為很恰切，連魯迅自己也未表異議。在文中孫伏園解釋說：“所謂‘托尼學說’，‘托’是指托爾斯泰，‘尼’是指尼采?！盵14]對《魯迅文集》中出現(xiàn)的尼采其人其事的印記，張釗貽教授曾做過精心的統(tǒng)計：“除日記及譯文外，魯迅提及尼采及其著作的文章書信，共42篇，包括譯后記及說明6篇，書信12封。其中1918年至1927年間，共15篇（封），另譯《查拉圖斯特拉前言》2次（第二次有譯者解釋），日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1篇。”[15]
魯迅確實重視尼采的人生、人性主張，他在《文化偏至論》中說：“若夫尼佉（今譯‘尼采’），斯個人主義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為本位，則惡之不殊蛇蝎。意蓋謂治任多數(shù)，則社會元氣，一旦可隳，不若用庸眾為犧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遞天才出而社會之活動亦以萌，即所謂超人之說，嘗震驚歐洲之思想界者也?！睘榱撕诎瞪鐣兒?，魯迅竟想到“用庸眾之犧牲”來希望改造社會天才之出世，表達了他對改造當時社會的激進思想。他樹立起人性解放的鮮明旗幟，關(guān)注“人”的基本權(quán)利——生存權(quán)、自由權(quán)、婚姻權(quán)，尤其捍衛(wèi)弱小者的權(quán)利。這樣，“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zhuǎn)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于天下”?？梢钥闯?，魯迅的終極革變目標是對“人的價格”即“人格”的追求。
從魯迅提倡的“人”“人性”角度來看，祥林嫂的死具有某種“反社會”傾向，是與世俗倫常相決裂的姿態(tài)顯現(xiàn)，無怪乎魯四叔罵她是“一個謬種”！但這樣的祥林嫂才是魯迅心中真正的祥林嫂，她在現(xiàn)實社會中找不到精神依托，找不到做人的價值，敢于決然選擇否定自身生命的行為，以控訴黑暗的社會。對于自己塑造的祥林嫂，魯迅還進行無罪辯護：“其實那不是女人的罪狀，正是她的可憐。這社會制度把她擠成了各種各式的奴隸，還要把種種罪名加在她頭上?！盵16]
文章把祥林嫂的主動赴死故意安排在連鬼神都能享受到祭品的祝福年節(jié)，這樣別出心裁的布局安排不僅增強了作品的悲劇性和批判性，還寄托著魯迅的創(chuàng)作深意。魯迅說：“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17]祥林嫂作為一個于社會無害的不幸女人本應(yīng)得到人們的安慰和幫助，但在封建權(quán)勢社會卻無人在意她的客觀存在和人格尊嚴。魯迅以絕望的筆調(diào)從人的角度極寫祥林嫂的內(nèi)心痛苦，賦予她人的尊嚴和價值——人只有在痛苦時才會最像一個人。小說以主動赴死來給予她“人”的尊嚴，較好地闡釋了魯迅“寫人生”的希望：“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fā)愿：要除去于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我們還要發(fā)愿：要人類都受正當?shù)男腋?。”[18]
這應(yīng)該就是魯迅賦予祥林嫂主動赴死行為的真正意義所在吧。
【參考文獻】
[1]唐榮昆.關(guān)于祥林嫂的死[J].名作欣賞，1986（4）：86-89.
[2]袁國興.祥林嫂和子君的“隱性自殺”探微[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3）：149-157.
[3][7]（美）布魯克斯、沃倫.小說鑒賞[M].主萬，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社公司，2006：140，143
[4]轉(zhuǎn)自唐榮昆《關(guān)于祥林嫂的死》[J].名作欣賞，1986（4）：86-89.
[5]曾華鵬、范伯章.論<祝福>——魯迅小說研究之一[J].揚州師范學報，1985（3）：1-7.
[6]錢谷融.祥林嫂是怎么死的[J].華東師大學報，1981（4）：25-28.
[8][9]（英）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20，4.
[10]錢谷融.要審視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J].小說評論，1994（8）：82-84.
[11]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J].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19.
[12][17]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M]//《魯迅全集》：第五卷南腔北調(diào)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5.
[13]木心.文學回憶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166.
[14]孫伏園.《魯迅先生逝世五周年雜感二則》，引自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選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北京出版社，1999：109.
[15][澳]張釗貽，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版第266頁腳注②。
[16]魯迅.關(guān)于女人[M]. //《魯迅全集》：第五卷南腔北調(diào)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7.
[18]魯迅.我之貞烈觀[M].//《魯迅全集》：第一卷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7.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京市大廠高級中學）
猜你喜歡
深挖文本課外語文·上(2023年1期)2023-05-30 02:17:21 基于祥林嫂稱謂感知其人物形象名家名作(2022年18期)2022-12-16 04:37:28 貓的性格爪知道小哥白尼(野生動物)(2021年2期)2021-07-16 08:35:28 讀寫結(jié)合，讓《祝?！烽W爍時尚的光澤現(xiàn)代語文(教學研究)(2016年10期)2016-11-14 22:31:32 人間(2016年28期)2016-11-10 11:42:47 淺析“十七年電影”中文學改編對電影藝術(shù)發(fā)展的意義戲劇之家(2016年19期)2016-10-31 18:44:51 性格反轉(zhuǎn)故事作文·高年級(2015年4期)2015-09-07 08:19:51 你的性格像《哆啦A夢》中的誰中學生(2015年31期)2015-03-01 03:44:35 性格描繪詞海外英語(2013年1期)2013-08-27 09:36:04
柳振華
學界研究祥林嫂的文章許多聚焦于她的死因，眾說紛紜，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概括起來，對祥林嫂之死的歸因有二十種左右，較典型的是：依憑毛澤東思想歸因的“四大繩索縛束論（父權(quán)、夫權(quán)、族權(quán)、神權(quán)）”、孫紹振的“封建禮教觀念吃人說”、錢理群的“看客的麻木殘酷論”、佘翠華的“民間習俗論”，還有不知名學者的“‘我’未給祥林嫂安慰論”“死于缺乏反抗的自覺性”“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論”“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逃避論”“集體無意識”，等等。
但對于祥林嫂的具體死法，只有少數(shù)文章在探究祥林嫂死因的基礎(chǔ)上，順帶認為祥林嫂是自然死亡，如“窮死”“餓死”“凍死”“老死”等。目前，筆者受搜索限制，僅發(fā)現(xiàn)唐榮昆先生的《關(guān)于祥林嫂的死》[1]和袁國興先生的《祥林嫂和子君的“隱性自殺”探微》[2]等文章談到了祥林嫂的死是非自然死亡即自殺身亡，但仍認為是祥林嫂在封建制度壓迫下不得不采取的被動行為。
這樣，學界對祥林嫂的自然死亡論和自殺身亡論，都認可祥林嫂是在外界壓力下的被動死亡，似乎契合了作家丁玲的“祥林嫂是非死不可的，同情她的人和冷酷的人，自私的人，是一樣把她往死里趕，是一樣使她精神上增加痛苦”的觀點。但筆者認為，把祥林嫂的死看作被動死亡并沒有探得《祝?！匪茉煜榱稚┻@一人物形象的真諦，只有從魯迅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人”的心理性格去追尋，從文本語言內(nèi)容去推理，從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理視角去挖掘，才有可能探析出祥林嫂的具體死因來。
一、性格剛烈——選擇主動赴死
布魯克斯和沃倫在《小說鑒賞》中說：“人物的性格和人物的行為是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的，……我們知道，不涉及性格問題，是無法討論這些作品的?！盵3]所以，只有深入探究《祝?！分邢榱稚┧憩F(xiàn)出來的行為，才有可能理解祥林嫂的“性格”，也才有可能探尋出祥林嫂的具體死因。
首任丈夫死后，祥林嫂從婆家“逃”了出來，到魯鎮(zhèn)四叔家做女工?！疤印弊诛@示了祥林嫂倔強剛烈、不任命運擺布的性格，她有自己的想法：三十六計走為上。祥林嫂這一行為在“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的封建社會可謂驚天之雷。雖然這一反抗有點消極，但對一個封建社會中的女子來說已難能可貴。她改嫁時“出格”地鬧，“一路只是嚎，罵”，拜天地時更是掙脫眾人的手，“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這一系列“與眾不同”“異乎尋?！钡男袨榕e止把她的剛烈性格展示得淋漓盡致。有人說祥林嫂是為了封建名節(jié)才如此反抗的，但封建社會那么多改嫁的婦女，有幾個能像她這樣不自覺地追求個人自主權(quán)利呢？
對于祥林嫂的這種反抗性，夏衍曾撰文說：“我倒認為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是一個反抗性頗為鮮明的人物，婆婆要出去賣她，她用逃跑的方式來反抗；用‘搶親’的辦法來強制她，她用頑強的抗拒使一般人都覺得‘異乎尋?！?。出格到什么程度，原著中有段精彩的描寫?！盵4]曾華鵬、范伯章在《論<祝福>——魯迅小說研究之一》中也認可祥林嫂反抗行為的價值：“祥林嫂這種異乎尋常的吵鬧、奮不顧身的沖撞，表現(xiàn)出她對于自己被像牛馬似的買賣遭遇的強烈抗議，這仍然可以看作是一場捍衛(wèi)人的尊嚴的斗爭，它是具有一定的反封建意義的。”[5]
次任丈夫賀老六死后，祥林嫂又來到魯鎮(zhèn)，面對魯鎮(zhèn)人鄙薄的眼光和嘲笑，性格倔強的祥林嫂漸漸覺得她“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單是一瞥他們，并不回答一句話”，或者“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后來連頭也不回了”。對祥林嫂來講，這沉默算得上她最強烈的反抗行為，因沉默的實質(zhì)能揭示一個人的靈魂性質(zhì)，深深的沉默里往往隱藏著無限的力量。
為了生存，祥林嫂在夫亡子夭的情況下再次來到魯鎮(zhèn)做幫傭，可封建禮教、封建迷信等舊制度束縛著祥林嫂，讓她無法認清自己的命運。但在生存希望逐漸破滅后，她開始對人死后究竟有沒有魂靈提出了疑問。錢谷融先生高度評價了祥林嫂的疑問：“這是一個偉大的懷疑，這是一個被舊禮教壓死的活物最后的，也是最大膽的掙扎，這不是俯首聽命，也不是捐門檻贖‘罪’，而是從根本上對自己身上背負了一生的沉重的‘罪名’產(chǎn)生了疑慮。從根本上對折磨了她一生的全部精神倫理道德觀念產(chǎn)生了疑惑?！盵6]祥林嫂敢于提出這樣的問題，不僅表現(xiàn)出辛亥革命時期她這個中國農(nóng)村婦女非自覺的心理覺醒，更從行為上展示了祥林嫂對社會壓迫的強烈反抗性格，特別是祥林嫂選擇死在祝福的大年夜，算得上她剛烈性格的極致行為表現(xiàn)。
細讀《祝?！肺谋荆瑫l(fā)現(xiàn)魯迅多處用曲筆暗示性格剛烈的祥林嫂必然主動赴死的跡象。開頭部分在“我”回答了祥林嫂的“有沒有魂靈”“有沒有地獄”“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的“三問”后，“我”心中就產(chǎn)生了祥林嫂會主動赴死的感覺：“自己想，我這答話怕于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fā)生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我”一再推測祥林嫂是否有“別的什么意思”“有了什么豫感”，甚至還想到自己可能“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這些猜想無疑指向祥林嫂會主動赴死的可能性。接著，繼續(xù)刻畫“我”的心理活動：“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豫感?！薄拔乙驗槌Ｒ娦┑覆蝗缢希詾槲幢鼐谷缢系氖?，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庇伞霸ジ小钡健安幌榈脑ジ小痹俚健翱峙逻@事也一律”，越來越強烈地道出了祥林嫂主動赴死的必然性。
布魯克斯和沃倫說：“小說人物所感受到的是符合他性格的感受，并不是我們讀者的感受?！盵7]這告訴我們，讀者只能通過小說人物的行為來探究他們的性格，而非想當然地把自己的感受強加于小說人物。因此，筆者認為學界把祥林嫂的死歸因為被動死亡缺乏小說人物性格的發(fā)展依據(jù)，倒是主動赴死行為較能吻合性格剛烈的祥林嫂在“無路可走”時的心理性格發(fā)展。只有這樣的死才符合魯迅“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的人生觀點，才能體現(xiàn)出魯迅“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創(chuàng)作理念，才能表達出魯迅對人生存意義的要求：有尊嚴，而不是卑微茍且。
二、身份破滅——赴死的根本原因
因此，在“我”問及祥林嫂的死因時，魯四叔家的短工用不可置疑的口吻說“還不是窮死的？”這句話就具有很大的遮蔽性。這就需要我們細讀文本，探究話語內(nèi)容，摒除表面遮蔽，還原祥林嫂的根本死因。
四十歲左右、“手腳壯大”“安分耐勞”的祥林嫂在死前的幾個月還能“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菜，淘米”，充滿活力；和四嬸說已捐過門檻的事時，她還“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死前的頭一天，對“我”“三問”時，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還“忽然發(fā)光了”。試想，如此“陽氣”尚存的她，怎么會突然在祝福的大年夜死了呢？再者，祥林嫂性格剛烈要強，只要她有著“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求生欲望，在家家戶戶食物豐富的祝福年關(guān)，討口飯吃來維持生命應(yīng)該不算難事，而不可能“窮死”。
魯鎮(zhèn)是個封建愚昧、勢利冷漠的社會，死了丈夫和孩子的祥林嫂在這樣的社會中就成了一個不被他人尊重和關(guān)懷的人，她的生存受到最直接的沖擊。阿蘭·德波頓曾說：“在勢利的社會，如果一個身份低賤的人所遭受的痛苦，在物質(zhì)層面表現(xiàn)為貧困的話，那么被人忽略、受人白眼則是這些缺乏重要身份標志的人們在精神層面所遭受的痛苦?！盵8]這是因為，一個人對自己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人的看法，一個人的自我感覺和自我認同也同樣受制于周圍人的評價以及在他人眼中的價值和重要性。在魯鎮(zhèn)，“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xiàn)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祥林嫂被魯鎮(zhèn)人視為“玩物”“塵芥”，已達到了作者所謂的“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的地步，此時的她已沒有了“人”的尊嚴和價值。
實際上，祥林嫂成為“玩物”“塵芥”的過程正是她的社會身份一個接一個破滅的過程。
1.兒媳身份的破滅：祥林嫂最初嫁給了小自己十歲的祥林做妻子，可是在她二十六七歲時丈夫在某個春天死了。隨后祥林嫂來到魯四老爺家做工，但婆婆為了小兒子的婚事，竟把祥林嫂從魯鎮(zhèn)擄回家，賣給深山里的賀老六做媳婦，得錢八十千，除了給第二個兒子娶媳婦用去五十千外，還能剩下十多千，祥林嫂成了一件交易的商品。至此，祥林嫂作為祥林家兒媳的身份終結(jié)。
2.妻子身份的破滅：雖再婚嫁給了賀老六，她卻仍被人稱為祥林嫂。這表明祥林嫂作為賀老六現(xiàn)實妻子的社會身份是不存在的，只是個虛空的名聲?！皬囊欢K”“一女不侍二夫”的封建禮教觀念深深地囚禁著祥林嫂。更可悲的是，當賀老六得風寒在又一個春天里病死后，大伯就來收屋子，把祥林嫂趕走。這樣，祥林嫂連虛空的社會妻子的身份名聲也不存在了，“祥林嫂”三個字就成了她的指稱符號，就像可以隨便換成的“冬瓜嫂”“二狗嫂”“阿豆嫂”一樣。
3.母親身份的破滅：母親身份應(yīng)是一個婚后女子的幸福追求和終極希望。祥林嫂與賀老六婚后有了一個兒子阿毛，他懂事可愛，最聽她的話，她也身體發(fā)“胖”，生活“交運”，稱得上美滿幸福?？稍谀硞€春天，幼小的阿毛聽了祥林嫂的話，坐在門檻上剝豆子，竟被餓狼給叼走吃掉。這不僅對祥林嫂有著致命的精神打擊，更造成了祥林嫂的母親身份蕩然無存。
4.下人身份的破滅：祥林嫂初到魯四叔家時，四叔聽到祥林嫂“死了當家人”，立即“皺了皺眉”表示嫌棄，只是四嬸看到祥林嫂“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等祥林嫂喪夫失子后再到四叔家時，四嬸迫于找不到合適的下人，無奈留下祥林嫂，四叔卻說祥林嫂“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為了當一個合格的下人，祥林嫂聽從柳媽的話去捐門檻，但捐了門檻，她仍不被接納?？上攵?，祥林嫂的內(nèi)心是多么的痛苦。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說：“被他人注意，被他人關(guān)懷，得到他人的同情、贊美和支持，這就是我們想要從一切行為中得到的價值?！痹谒氖寮遥榱稚└惺懿坏奖蝗岁P(guān)懷、被同情、被贊美的溫暖，有的只是做下人的價值缺失，是下人身份的名存實亡。
5.乞丐身份的破滅。祥林嫂“全不見有伶俐起來的希望”，“他們于是想打發(fā)她走了，教她回到衛(wèi)老婆子那里去”。她可能是在離開四叔家后成了乞丐，也可能是到衛(wèi)老婆子家后成了乞丐，但成了乞丐的祥林嫂在問了“我”三個問題后，就不愿再做討食為生的乞丐了，而選擇在大年夜主動赴死。如果祥林嫂其他身份的破滅是被動的，那么她乞丐身份的破滅應(yīng)是主動的。試想，如果祥林嫂降低對自己的期望，不追求得到他人的尊重，以“躺平”“擺爛”的心態(tài)泰然面對苦難的生活，她不可能主動赴死。德波頓說：“只要不覺得羞辱，人完全可以長期過著艱苦的生活而毫無怨言，如士兵和探險家們，他們愿意過著一種極其艱苦簡陋的生活，其物質(zhì)之匱乏遠甚于現(xiàn)今社會上那些最窘困的群體，然而，他們能熬過一切的苦難。為什么會是這樣呢？因為他們清楚自己受到他人的尊重。”[9]
一言以蔽之，祥林嫂以上所有身份的破滅，從根本上說都是她作為“人”的身份的破滅?！斑@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眼睛窈陷下去，精神也更不濟，而且很膽怯，不獨怕黑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在魯鎮(zhèn)，已成了“小鼠”“木偶人”的祥林嫂在陽世已沒有了“人”的特征，沒有了“人”的尊嚴，沒有了“人”的價值，這必然導(dǎo)致性格剛烈的祥林嫂選擇主動赴死，而不是靜待死亡的降臨。
三、走近作者——挖掘創(chuàng)作意圖
錢谷融在《要審視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中說：“我們研究這些偉大作家的作品，尤其是一些比較深奧復(fù)雜、難于理解的作品時，如果不能從深層心理學、審美心理學的角度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進行透徹的審視，是很難發(fā)掘到它們的深層含義和全部意蘊的。”[10]我們要想發(fā)掘祥林嫂這個人物形象主動赴死的內(nèi)涵和意蘊，須探究魯迅當時創(chuàng)作此文的創(chuàng)作心理。在“五四運動”之后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時期，新文化運動勃然興起，從日本歸國的魯迅成為《新青年》《每周評論》《新潮》以及《小說月報》等文化陣地的主要骨干，他追求“人的文學”“活的文學”，討論社會、人生、人性的特點，反對舊道德，倡導(dǎo)和推崇文學作品要寫人生的創(chuàng)作理念。
許壽裳與魯迅同在日本留過學，既是同鄉(xiāng)同學又是終身摯友，他曾在《辦雜志、譯小說》中說：“魯迅在弘文學院的時候，常常和我討論下列三個相關(guān)的大問題：一，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許壽裳接著評論道：“他對這三大問題的研究，畢生孜孜不懈，后來所以毅然決然放棄學醫(yī)而從事文藝運動，其目標之一，就是想解決這些問題，他知道即使不能驟然得到全部解決，也求于逐漸解決上有所貢獻。因之，辦雜志、譯小說，主旨重在此；后半生的創(chuàng)作數(shù)百萬言，主旨也重在此?！盵11]魯迅在《我怎樣做起小說來》中的說法也印證了許壽裳的評議：“自然做起小說來，總不免自己有些主見的。例如，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12]
木心指出：“魯迅早年受尼采啟示，他的才華品格也合乎尼采?！盵13]1941年10月，在魯迅去世五周年之際，他的弟子孫伏園在一篇紀念文章中提到劉半農(nóng)曾把一副對聯(lián)“托尼學說，魏晉文章”贈給魯迅，當時不但知道的文友們認為很恰切，連魯迅自己也未表異議。在文中孫伏園解釋說：“所謂‘托尼學說’，‘托’是指托爾斯泰，‘尼’是指尼采?！盵14]對《魯迅文集》中出現(xiàn)的尼采其人其事的印記，張釗貽教授曾做過精心的統(tǒng)計：“除日記及譯文外，魯迅提及尼采及其著作的文章書信，共42篇，包括譯后記及說明6篇，書信12封。其中1918年至1927年間，共15篇（封），另譯《查拉圖斯特拉前言》2次（第二次有譯者解釋），日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1篇。”[15]
魯迅確實重視尼采的人生、人性主張，他在《文化偏至論》中說：“若夫尼佉（今譯‘尼采’），斯個人主義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為本位，則惡之不殊蛇蝎。意蓋謂治任多數(shù)，則社會元氣，一旦可隳，不若用庸眾為犧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遞天才出而社會之活動亦以萌，即所謂超人之說，嘗震驚歐洲之思想界者也?！睘榱撕诎瞪鐣兒?，魯迅竟想到“用庸眾之犧牲”來希望改造社會天才之出世，表達了他對改造當時社會的激進思想。他樹立起人性解放的鮮明旗幟，關(guān)注“人”的基本權(quán)利——生存權(quán)、自由權(quán)、婚姻權(quán)，尤其捍衛(wèi)弱小者的權(quán)利。這樣，“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zhuǎn)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于天下”?？梢钥闯?，魯迅的終極革變目標是對“人的價格”即“人格”的追求。
從魯迅提倡的“人”“人性”角度來看，祥林嫂的死具有某種“反社會”傾向，是與世俗倫常相決裂的姿態(tài)顯現(xiàn)，無怪乎魯四叔罵她是“一個謬種”！但這樣的祥林嫂才是魯迅心中真正的祥林嫂，她在現(xiàn)實社會中找不到精神依托，找不到做人的價值，敢于決然選擇否定自身生命的行為，以控訴黑暗的社會。對于自己塑造的祥林嫂，魯迅還進行無罪辯護：“其實那不是女人的罪狀，正是她的可憐。這社會制度把她擠成了各種各式的奴隸，還要把種種罪名加在她頭上?！盵16]
文章把祥林嫂的主動赴死故意安排在連鬼神都能享受到祭品的祝福年節(jié)，這樣別出心裁的布局安排不僅增強了作品的悲劇性和批判性，還寄托著魯迅的創(chuàng)作深意。魯迅說：“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17]祥林嫂作為一個于社會無害的不幸女人本應(yīng)得到人們的安慰和幫助，但在封建權(quán)勢社會卻無人在意她的客觀存在和人格尊嚴。魯迅以絕望的筆調(diào)從人的角度極寫祥林嫂的內(nèi)心痛苦，賦予她人的尊嚴和價值——人只有在痛苦時才會最像一個人。小說以主動赴死來給予她“人”的尊嚴，較好地闡釋了魯迅“寫人生”的希望：“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fā)愿：要除去于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我們還要發(fā)愿：要人類都受正當?shù)男腋?。”[18]
這應(yīng)該就是魯迅賦予祥林嫂主動赴死行為的真正意義所在吧。
【參考文獻】
[1]唐榮昆.關(guān)于祥林嫂的死[J].名作欣賞，1986（4）：86-89.
[2]袁國興.祥林嫂和子君的“隱性自殺”探微[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3）：149-157.
[3][7]（美）布魯克斯、沃倫.小說鑒賞[M].主萬，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社公司，2006：140，143
[4]轉(zhuǎn)自唐榮昆《關(guān)于祥林嫂的死》[J].名作欣賞，1986（4）：86-89.
[5]曾華鵬、范伯章.論<祝福>——魯迅小說研究之一[J].揚州師范學報，1985（3）：1-7.
[6]錢谷融.祥林嫂是怎么死的[J].華東師大學報，1981（4）：25-28.
[8][9]（英）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20，4.
[10]錢谷融.要審視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J].小說評論，1994（8）：82-84.
[11]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J].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19.
[12][17]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M]//《魯迅全集》：第五卷南腔北調(diào)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5.
[13]木心.文學回憶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166.
[14]孫伏園.《魯迅先生逝世五周年雜感二則》，引自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選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北京出版社，1999：109.
[15][澳]張釗貽，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版第266頁腳注②。
[16]魯迅.關(guān)于女人[M]. //《魯迅全集》：第五卷南腔北調(diào)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7.
[18]魯迅.我之貞烈觀[M].//《魯迅全集》：第一卷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7.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京市大廠高級中學）
猜你喜歡
課外語文·上(2023年1期)2023-05-30 02:17:21
名家名作(2022年18期)2022-12-16 04:37:28
小哥白尼(野生動物)(2021年2期)2021-07-16 08:35:28
現(xiàn)代語文(教學研究)(2016年10期)2016-11-14 22:31:32
戲劇之家(2016年19期)2016-10-31 18:44:51
故事作文·高年級(2015年4期)2015-09-07 08:19:51
中學生(2015年31期)2015-03-01 03:44:35
海外英語(2013年1期)2013-08-27 09:36: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