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楊小亮《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冊書復原研究》是首部系統(tǒng)整理研究五一廣場東漢簡牘的專著,通過冊書復原與研究,為學界提供了11份內容比較完整、考證精細的東漢訴訟文書,作出了經(jīng)驗示范,代表了井窖簡冊書復原研究的最新進展,豐富了簡牘文書學理論和方法。
關鍵詞: 五一廣場東漢簡牘 冊書復原 簡牘學理論 簡牘文書學 簡牘學史
2010年6—8月,五一廣場東漢簡牘(以下簡稱“五一簡”)在湖南長沙五一廣場1號窖出土,總數(shù)近七千枚,是迄今為止出土數(shù)量最多的一批東漢簡。很長時期以來,相比數(shù)量眾多的秦、西漢以及三國簡,東漢簡的數(shù)量明顯偏少,有的夾雜在居延、敦煌簡中難以區(qū)分,有的是零星的墓葬簡,整體上看來比較散碎。不僅如此,相比簡牘與秦、西漢、孫吳史日趨活躍的研究,東漢簡與東漢史研究也顯得比較冷清。不過,當湖南張家界古人堤,長沙九如齋、東牌樓、五一廣場、尚德街和益陽兔子山東漢簡牘等陸續(xù)出土和刊布,東漢簡逐漸引起學界的重視,并且對東漢簡推動東漢史研究寄予厚望,其中尤以五一簡備受矚目。這主要是因為五一簡不僅數(shù)量眾多,不少保存較好,而且很多可以編連為內容大致完整的簡冊文書,為探討東漢內地郡縣鄉(xiāng)里(丘)的文書行政,特別是刑事訴訟提供了絕佳的第一手材料。
五一簡出土至今,先后出版了《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選釋》及《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第壹至陸卷,(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 《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選釋》,上海: 中西書局,2015年;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 《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壹—陸)》,上海: 中西書局,2018—2020年。)刊布簡牘2600多枚,接近總數(shù)的2/5,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和研討,迄今發(fā)表專題論文兩百余篇。古語云:“蓄力一紀,可以遠矣。”(《國語》卷一〇《晉語四·重耳自狄適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37頁。)作為五一簡整理組的核心骨干,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楊小亮研究員長年投身于這批簡牘的整理與研究工作,作出了突出貢獻。其博士學位論文《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冊書復原研究》經(jīng)修訂,于2022年4月在中西書局出版。作為首部系統(tǒng)整理研究五一簡的專著,該書不僅具體論述了五一簡的整理過程和簡冊文書的基本類型、大概樣貌,為學界要言不煩地介紹了五一簡的整體概況;而且細致復原了11份具有代表性的簡冊文書,為學界開展相關研究提供了可以信賴的文本;還從理論層面對冊書復原的方法進行了歸納總結,為學界進一步開展五一簡文書學研究奠定了基礎,提供了示范。
一、 五一廣場簡復原的里程碑
五一簡是湖南長沙首批出土于窖坑的簡牘,其埋藏環(huán)境與走馬樓、東牌樓、尚德街等古井簡相近,內容皆為縣政文書,因而被合稱為“井窖簡”。(關于“井窖簡”的埋藏原因及其性質,近年來學界多有探討,相關研究成果如郭偉濤: 《論古井簡的棄置與性質》,《文史》2021年第2輯,第27—44、78頁;凌文超: 《簡牘何以“井”噴》,《中國社會科學報》2022年5月6日第5版;張忠煒: 《淺議井窖出土簡牘的二重屬性》,《中國史研究》2022年第2期,第200—204頁。)但是,五一簡的埋藏地點是“窖”而不是“井”,窖坑簡與古井簡存在一些差異。例如,與廢棄后的水井短期內被用于堆積垃圾進行填充(防止墜落事故)不同,這類窖坑應當一直被用來堆放日常廢棄物,那些被長期利用的窖坑,遺存簡牘的時限往往比古井簡要長一些。據(jù)迄今所見五一簡記錄的年號,這批文書的時間大抵從永元二年(90)延續(xù)到永初七年(113),涉及東漢和帝、殤帝、安帝統(tǒng)治時期,時間跨度長達23年以上,是目前井窖簡中涉及皇帝最多、時段最長的一批簡(東牌樓東漢簡、走馬樓吳簡僅涉及靈帝時期和吳大帝前期約十多年)。這對于考察皇權更迭背景下的國家、社會治理的沿革具有重要意義,其學術價值不容低估。
作為窖坑簡,五一簡為日常廢棄物,但是,其遺存形態(tài)顯得比較特殊。既有焚毀之余(如2010CWJ1②∶31),又有集中堆積(如第①層西側臨坑壁處),(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湖南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發(fā)掘簡報》,《文物》2013年第6期,第9頁。)應當是前后多批次將廢棄文書焚毀或直接扔棄到垃圾坑。這種遺存狀態(tài)既與集中填埋的走馬樓吳簡不同,也與日常遺棄的且多為殘損零碎的東牌樓東漢簡相異。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將五一簡聚集出現(xiàn)且保存較好的,但又因各種原因呈現(xiàn)散亂狀態(tài)的殘篇落簡整理為可資利用的“冊書”(簡冊文書),并無直接經(jīng)驗可資借鑒,這也是擺在諸多五一簡研究者面前的一大難題。
楊小亮先生長年從事簡牘整理研究,重視“冊書復原”工作。他曾綜合利用簡牘文書學方法對肩水金關漢簡、走馬樓吳簡等材料中的簿籍、文書進行復原,(例如楊小亮: 《西漢〈居攝元年歷日〉綴合復原研究》,《文物》2015年第3期,第70—77頁;楊小亮: 《“表坐割匿用米行軍法”案勾稽考?!?,長沙簡牘博物館編: 《長沙簡帛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 中西書局,2017年,第173—189頁。)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近年來,他根據(jù)五一簡的特點,通過揚棄先行簡牘文書學研究方法,在五一簡冊書復原研究方面夙夜勤勵,成績斐然,探索出一套行之有效且具有推廣意義的復原操作方式。
一批簡牘是否能夠又是否有必要進行復原,首先需要進行系統(tǒng)的調查,得出一些整體性認識。作為整理者,楊小亮先生在這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他在開展復原工作之前,對五一簡進行了全面考察,對其包含的冊書結構進行系統(tǒng)分類,(關于簿書內容的排列,侯旭東先生利用西北漢簡有過系統(tǒng)分析,參見其作《西北所出漢代簿籍冊書簡的排列與復原——從東漢永元兵物簿說起》,《史學集刊》2014年第1期,第58—73頁。)如圖1所示:
這為五一簡冊書的復原提供了指引和參照。當我們將若干文書簡編連起來,其復原結果究竟是呈文,還是作為附件的呈文,抑或是簿籍,編連的結果又是否完整,這都可以與上述冊書結構進行對照,從而提示下一步的復原、整理工作如何進行。
冊書結構的分類與其首簡、尾簡、標題簡的特征密切相關。作者認為,文書的首簡(開頭)、尾簡(結尾)和標題簡是冊書構成的標志要素,無論在書寫格式上還是語言風格上都極具特色,是冊書結構分類和冊書復原的重要依據(jù)。書中對五一簡中所見的首簡、尾簡、標題簡進行了詳細調查和統(tǒng)計。
關于首簡的不同特征,作者指出,“不帶附件的呈文的首簡”A面常出現(xiàn)“文書中套用文書”的現(xiàn)象,如引用“府書”“廷書”等,B面則一定會對文書的主要責任人的用印情況加以說明,并預留出收文時間及收件人等待補充信息的位置;而“帶附件的呈文部分的首簡”,如“寫移書”類呈文,一般都記有“謹寫移”“謹移”“右……如牒”,其篇幅相對短??;至于“附件部分的首簡”,單面書寫,缺少背面的責任人以及待填補的文書到達日期等信息。以此為據(jù),書中逐一列舉出“只有呈文的冊書首簡”68枚、“帶附件的呈文部分的首簡”40枚、“附件部分的首簡”(區(qū)分出1枚)。
尾簡主要分為兩類: 一類是“不帶附件的呈文尾簡”,一般以“文書主要責任人+(職事無狀)+惶恐叩頭死罪死罪敢言之”結尾。另外,“唯”+平出也是確定文書尾簡的標志。另一類是“帶附件的呈文部分的尾簡”,還可細分為兩種: 一種是“寫移書”類呈文的尾簡,一般比較短小,有時首簡即尾簡,其下行、平行文書以“如府書律令”“如詔書律令”等套語結尾,其上行文書以“惶恐叩頭死罪死罪敢言之”結尾,或僅以“敢言之”結尾,結尾處經(jīng)常也會署有啟封日期或相關責任人等信息;另一種雖然也以“惶恐叩頭死罪死罪敢言之”結尾,但簡文中有“謹右別人名如牒”“傅(附)議解左”一類的詞句提示該呈文帶有附件。按冊書種類,書中具體列舉出“不帶附件的呈文尾簡”106枚、“帶附件的呈文部分的尾簡”32枚。
標題簡的鮮明特征是往往以“某書”結尾,如各種“解書”“傅前解書”“除前解書”“匿衣物書”“服書”等;也常標注文書的發(fā)送方向,如“詣左賊”“詣獄”“屬曹”“詣尉曹”;而且大多標注啟封記錄,如“某月某日開”等。有的簡面上還有對所呈報內容的“批注”。據(jù)作者調查,五一簡中所見的“標題簡”共計101枚,其中帶附件的冊書的標題簡7枚。
此外,簽牌(木楬)雖然與冊書密切相關,但是,作者認為,它產生于冊書的存檔環(huán)節(jié),應是檔案卷宗全部或部分內容的標識,以方便檢索,并不屬于運行中冊書的組成部分,其作用也不能等同于冊書的標題。作者統(tǒng)計五一簡簽牌(木楬)共計166枚。結合調查統(tǒng)計的冊書首簡(108枚)、尾簡(138枚)、標題簡(101)枚,五一簡中存在復原可能性的冊書應當在百件以上。然而,五一簡是日常廢棄的文書檔案,并非集中填埋簡,在1號窖中的分布比較散亂,而且不少是殘損簡,因此,大多數(shù)冊書都是殘缺的,能夠完整或大致復原的只有少數(shù)。
通過對冊書首簡、尾簡、標題簡的詳盡調查和對冊書結構進行分類,建立起五一簡冊書復原的基本框架,在此基礎上,作者一方面對學界已復原的4件冊書加以檢討和反思,或指出其冊書命名上存在的問題,或修訂其排序及內容考證方面的疏誤;另一方面依靠簡文內在邏輯及書體、形制等成功編連復原了3件冊書和2份案卷,分別是: 1. 廣亭長暉言傅任將殺人賊由并、盜由肉等妻歸部考實解書
2. 從掾位悝言考實倉曹史朱宏、劉宮臧罪竟解書
3. 連道寫移奇鄉(xiāng)受占臨湘南鄉(xiāng)民逢定書
4. 守史勤言調署伍長人名數(shù)書
5. 右部勸農賊捕掾悝言盜陳任GF9A3者不知何人未能得假期書
6. 直符右倉曹史豫言考實女子雷旦自言書佐張董取旦夫良錢假期書
7. 北部賊捕掾綏言考實傷由追者由倉解書
8. 女子王綏不當復還王劉衣案卷(兩件冊書)
9. 楮溪例亭長黃詳殺不知何一男子案卷(兩件冊書)
作者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細致解析與考訂冊書內容,例如,對殘斷簡牘進行系統(tǒng)綴合和統(tǒng)計,方便學界利用;對不少存在問題的釋文進行訂補,基本可以信從;對一些疑難字詞進行詳細考證,提出很多具有啟發(fā)性意見;對晦澀艱深的文本進行系統(tǒng)通解,深入淺出地呈現(xiàn)簡文含義,從而為學界提供了極其難得的比較完整的東漢訴訟文書,為今后的相關研究提供了可以憑信的依據(jù)??梢哉f,《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冊書復原研究》既是當今五一簡冊書整理與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是系統(tǒng)復原五一簡冊書的開創(chuàng)者,無論對于五一簡研究,還是冊書復原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二、 簡牘學理論探討的新進展
簡牘學理論探討是本書的一大特色。簡牘學目前仍是一門形成中的學科,相關理論體系、學科術語存在不少爭議,且有很大的探討空間。(近年來關于簡帛學理論探討的新進展,可參看蔡萬進、鄔文玲主編: 《簡帛學理論與實踐》第1輯,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作者嫻熟運用簡牘學理論、術語、方法并提出諸多獨到見解,頗具啟發(fā)性,對于推動簡牘學學科的形成與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茲選取若干創(chuàng)見或疑點加以評介。
首先,關于“冊書”術語的使用。作者根據(jù)長期以來學界的使用情況對“冊書”作了言簡意賅的總結:“簡牘文獻中廣義的‘冊書應當包括‘典籍冊書和‘文書冊書,前者如先后發(fā)現(xiàn)的可分別歸入《漢書·藝文志》‘六略的數(shù)十種可稱之為‘書的典籍文獻,后者如數(shù)量更多的各種可編聯(lián)成冊的官文書等。從學界對‘冊書一詞的使用情況來看,一般則多指‘官文書類冊書。”(楊小亮: 《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冊書復原研究》,上海: 中西書局,2022年,第4頁。)“冊書”是當今簡牘學研究中習用的術語,誠如作者所言,一般指成冊的官文書。然而,當我們細究“冊書”的含義,《漢語大詞典》給出了四個義項: (1) 史冊,史籍。(2) 冊命之書,古代帝王用于冊立、封贈等事的詔書。(3) 亦指一般詔書。(4) 明清時向官府承包若干戶錢糧的稅吏。(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編纂: 《漢語大詞典》,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第1030頁。)可見自古以來“冊書”并未用來指普通的官文書冊籍。大庭脩較早開展的“冊書復原”研究也以詔書為主,不過,他同時又將騎士簡冊、遷補牒、功勞墨將名籍等簿籍納入進來,拓展了“冊書”的外延。(大庭脩: 《漢簡研究》,徐世虹譯,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大庭脩“冊書復原”研究在學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以“冊書”指代官文書簡冊的用法隨之推廣開來。
筆者雖然并不反對“冊書”的這類用法,特別是在典籍、詔令復原過程中使用“冊書”應當是比較準確的,但是,對于一般的官文書簿籍,筆者歷來主張以“簿書”稱之。(凌文超: 《走馬樓吳簡采集簿書整理與研究》,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頁。)“簿書”不僅指簿籍,也指行文連貫的官文書簡冊,如《漢書·王吉傳》云:“(公卿)其務在于期會簿書,斷獄聽訟而已?!保ā稘h書》卷七二《王吉傳》,北京: 中華書局,1962年,第3063頁。)王充《論衡》曰:“文吏筆札之能,而治定簿書,考理煩事。”“文吏曉簿書,自謂文無害?!保S暉: 《論衡校釋》卷一二《量知》《謝短》,北京: 中華書局,1990年,第548、554頁。)公卿、文吏辦公時的往來“簿書”,當然包括了各種類型的官文書。五一簡、走馬樓吳簡等材料中的文書、簿籍應當可以統(tǒng)稱為“簿書”(廣義),具體的官文書簡冊則可以用反映其性質的自題名如“爰書”、“解書”、“檄書”、“簿書”(狹義,特指簿籍)稱之。原來慣用的“冊書復原”似乎也可以用“簿書復原”來替代。
其次,關于官文書的分類。以往簡牘學界按文書內容將官文書分為“簿籍”與“文書”兩類。但是,據(jù)五一簡簿書復原等的結果,常見“簿籍”與“文書”一起編連的簡冊。有鑒于此,作者從文書構成的角度將冊書分為“不帶附件的冊書”和“帶附件的冊書”兩類。前者是純粹的“敘事性文書”(呈文),后者有三種形式: 簿籍+呈文、呈文+呈文、簿籍。其中,“呈文+呈文”形式的簿書,以往學界關注較少;對于缺乏“呈文”無需運行的“簿籍”,作者稱之為“死文書”。這些都是富有建設性和啟發(fā)性的意見。
當然,對于“死文書”一類提法,可能還需要更多的解釋,以免引起誤解。因為文書的功能在于信息的傳遞,信息不僅有空間的傳遞,也有時間的傳遞,前者是流轉中的文書,后者是存檔的文書。只要是使用中的文書(沒有廢棄)就是“活文書”,即使靜置存檔長期無人問津,似乎也只是處于休眠狀態(tài),一旦需要查找相關信息,信息傳遞的功能馬上就被激活了,甚至也可以進行空間的傳遞。
再次,本書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且可以復制、推廣的冊書復原方法。作者提出的冊書結構分類,以及對冊書構成要素(首簡、尾簡、標題簡、簽牌)進行的全面調查,為五一簡冊書復原奠定了基本框架,在具體的冊書復原工作中能起到綱舉目張之效。
至于冊書復原的基本步驟,作者提出一開始就要重視圖版處理、釋文、綴合工作,有些是以往冊書復原過程中很少注意的地方。例如,“異形”簡牘的多個角度掃描和拍照;釋文借鑒吐魯番文書釋讀過程中使用的符號表示缺失文字的長短;文字隸定上使用統(tǒng)一的標準,新造字后用“固定”的文字方式加以說明,以方便檢索;依據(jù)材質、形制、正反面茬口與紋理、字體、出土號、文字內容和格式對殘簡進行綴合,這些都是冊書編連的前期工作,處置得當對于冊書復原能起到很好的促進作用。
冊書編連是冊書復原的關鍵。作者認為冊書的編連主要依據(jù)文書的結構進行。特定的文書有特定的結構,在格式上也有固定的套語。具體而言,即依據(jù)首簡、尾簡、標題簡為冊書搭建起基本的框架。作者特別指出,目前五一簡冊書復原對標題簡不夠重視,沒有充分利用標題簡提供的信息。五一簡冊書標題簡一般編排在冊書之后,常有啟封記錄、簽署和批文等內容,對冊書復原和研究具有重要意義。冊書中間部分內容,主要通過行文邏輯,以及一些關鍵字、詞的檢索來逐步補充和完善。人名、地名、套語、習慣用語、簡牘形制、書寫風格、文字內容、編繩痕跡都是確定散簡是否屬于同一冊書的依據(jù),相互結合,共同促進冊書的編連、復原。
然而,對于以往簿書復原尤為重視的“揭剝號”(簡號),作者認為只是冊書復原之后作為補充和驗證成果的旁證,簡號相連或相近,只是結果的反映,而不能進行反推。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提示。不過,考古發(fā)掘者曾提示:“第①層西側臨坑壁處,為數(shù)十枚較集中的木牘?!保ㄩL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湖南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發(fā)掘簡報》,《文物》2013年第6期,第9頁。)我們不知道這部分聚集出現(xiàn)的木牘是否單獨進行處理,又是否制作了專門的揭剝位置示意圖。如果有相關的信息,我懷疑或許也可用來作為冊書復原比較客觀的前提依據(jù)。
此外,根據(jù)系列冊書復原的結果,作者有不少新發(fā)現(xiàn)和總結性評論,提出了一些高明的見解。如五一簡“寫移”類冊書有竹簡與木兩行一起編連的例子,可見材質、形制不同的簡牘也存在編連的可能性。又如,一個簽牌可能對應同一事項的多份冊書,多個簽牌也可能同時對應一個冊書(后一點期待更多的明確證據(jù))。再如,冊書的收卷可能存在“卷軸型”和“折頁型”兩種方式。作者還主張將冊書復原的目標分為文書流轉、檔案留存兩種狀態(tài),反對將不同流轉階段的所有相關材料都“集成”在一起,在冊書復原過程中應根據(jù)材料的多寡和復原目的的不同,選擇性地將冊書復原到某一個層級,這當然是非常可取的意見。
本書在簡牘學理論方面的總結與探討,尤其是從文書構成的角度對冊書結構進行新分類、五一簡冊書復原框架和方法步驟的總結以及冊書復原目標的判定,豐富了簡牘文書學理論與方法,提供了經(jīng)驗示范,對于促進五一簡乃至井窖簡簿書復原具有重要的引領作用。
三、 簡牘文書學研究的新收獲
自20世紀早期漢晉簡牘出土以來,我國的簡牘搜集、發(fā)掘、整理、刊布、研究已走過百余年歷程。一百多年來,學界在簡牘輯佚考證、分類整理、文書學研究等方面取得了豐碩成果,不僅刊布了許多簡牘整理本,也發(fā)表了大量簡牘學研究論著,一門以簡牘為研究對象,具有專門理論體系和鮮明特征的簡牘學學科日趨成熟。簡牘學研究經(jīng)過百年積淀,因機緣與機遇的不同,中外學界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傳統(tǒng)和范式,特別是在文書類簡牘方面。審視中外簡牘文書學的研究歷程,庶幾可以更好地凸顯本書的學術價值和在學術史上所處的位置。
我國簡牘學研究素來注重“二重證據(jù)法”,文辭考釋精審,史實考證扎實,是為其長。但長期以來對簡牘材料的考古學信息利用不夠,將簡冊視作獨立的材料,結合考古學整理信息和簡牘遺存信息開展復原的研究成果也不多見,相關的整理一般是根據(jù)內容和格式進行分類,相比簡文涉及的歷史問題研究,簡冊復原整理的研究相對滯后。倘若以“理解之同情”回顧我國先行研究,這種研究傳統(tǒng)的形成,有著諸多的客觀原因。
我國學者開展簡牘學研究之初就面臨著極大的困境,并深刻地影響了簡牘學研究的發(fā)展。20世紀初新發(fā)現(xiàn)的簡牘是伴隨斯坦因、斯文·赫定、橘瑞超等人在我國西北地區(qū)進行所謂的“探險”而出土的,這些漢晉簡牘并不在國人手中。羅振玉、王國維《流沙墜簡》揭開了我國簡牘文書整理研究的序幕。(羅振玉、王國維: 《流沙墜簡》,京都: 東山書社,1914年。)他們根據(jù)沙畹的手校本對簡牘的內容和性質進行分類,運用傳統(tǒng)金石學和清代乾嘉學派的研究方法對其中的語言文字、歷史地理等內容結合相關傳世文獻進行考釋。不僅如此,王國維還重視結合斯坦因考古報告進行研究,并深入解析簡牘文書制度。雖然無法利用原簡以及對近代考古實踐參與不夠,限制了羅王的研究,但是,他們在簡牘分類、引入近代考古學和發(fā)展“二重證據(jù)法”方面的功績,影響深遠。因此,可以說,羅振玉、王國維《流沙墜簡》奠定了我國近代簡牘學研究的基礎。
20世紀30年代中國和瑞典聯(lián)合組成的西北科學考察團,在額濟納河流域古居延地區(qū)發(fā)掘漢簡約1.1萬枚。居延漢簡的出土,再次推動了我國簡牘學研究的發(fā)展。然而,整理工作因日本侵華戰(zhàn)爭而中斷,此時,瑞典考古學家貝格曼的發(fā)掘報告尚未完成,(居延漢簡考古報告遲至20世紀50年代后期才正式出版。Bo Sommarstrm, Folke Bergman, Archaeological Researches in the EdsenGol Region, Inner Mongolia (Reports from the Scientific Expedition to the Northwestern Provinces of China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Dr. Sven Hedin. The SinoSwedish Expedition. Publication 39, 41. VII. Archaeology 8—9), Stockholm, Statens Etnografiska Museum, 1956, 1958.)勞榦僅利用手中的反體照片,克服重重困難,對居延漢簡進行了釋文和考證。(勞榦: 《居延漢簡考釋·釋文之部》,石印手寫本,四川南溪,1943年;《居延漢簡考釋·考證之部》,石印手寫本,四川南溪,1944年。)他在簡牘分類和利用居延漢簡考察漢代史實方面,繼承和發(fā)展了王國維運用的簡牘學研究方法。同時,他也感嘆“現(xiàn)在居延漢簡的原發(fā)現(xiàn)人貝格曼的報告尚未出來,我們無法知道詳細出土的情形,以及隨著出土的器物,對現(xiàn)在的考釋有很大的不便”,(勞榦: 《居延漢簡考釋自序》,《居延漢簡考釋·釋文之部》,上海: 商務印書館,1949年,第2頁。)勞榦顯然認識到考古學對簡牘學研究的重要性。以王國維和勞榦為代表的我國早期簡牘學研究者較少結合考古學信息開展研究,是他們所處的時代所致,不應苛責。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社會逐漸安定下來,隨著學科和研究范式的近代化以及學術成果的積累,簡牘學研究獲得突破性進展。如陳夢家《漢簡綴述》在利用居延漢簡發(fā)掘報告和西北科學考察團舊檔的基礎上,將近代考古學引入居延漢簡研究,重視文字學、年代學、簡冊制度等在簡牘研究中的作用,不僅繼承了簡史互證的傳統(tǒng),也強調居延漢簡簡冊作為史料的獨立性。(陳夢家先生在整理武威漢簡之后,從1962年到1966年短短三四年間,對居延漢簡、敦煌和酒泉漢簡進行了系統(tǒng)整理與研究,共完成14篇論文,當時發(fā)表的只有5篇,后來皆收入《漢簡綴述》(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60年代,我國學界已開始以出土地點為依據(jù),根據(jù)簡牘形制、簡文格式(書寫款式)、字跡、內容、性質對居延漢簡簿籍進行集成或復原研究,盡可能地恢復簡冊的原來面貌,如沈元《居延漢簡牛籍校釋》,陳公柔、徐蘋芳《大灣出土的西漢田卒簿籍》是這方面的代表作。(沈元: 《居延漢簡牛籍校釋》,《考古》1962年第8期,第426—428頁;陳公柔、徐蘋芳: 《大灣出土的西漢田卒簿籍》,《考古》1963年第3期,第156—161頁。)這類簡牘文書學研究與同一時期國外學者森鹿三、永田英正、大庭脩、魯惟一等的研究在方法論層面并無多少差異。因此,可以說,這一時期中國簡牘學界自覺運用考古學信息,結合簡牘遺存信息對簡冊進行整理與研究,簡牘材料逐步擺脫傳統(tǒng)文獻的附庸地位,簡牘文書學研究在我國開始確立。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在簡牘文書學研究方面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冊書復原日益受到重視,如謝桂華對新舊居延漢簡冊書復原的系列研究,相關論文后收入其著《漢晉簡牘論叢》。(謝桂華: 《漢晉簡牘論叢》,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其二,簡牘分類的研究不斷改進,如李天虹《居延漢簡簿籍分類研究》在永田英正集成研究的基礎上,借鑒居延新簡,對居延漢簡所見簿籍作分類研究。(李天虹: 《居延漢簡簿籍分類研究》,北京: 科學出版社,2003年。)該書雖以“分類”為名,但實質上就是簡牘文書學研究;李均明《秦漢簡牘文書分類輯解》根據(jù)簡牘文書自身存在的規(guī)律,并盡可能應用其原有的稱謂,對秦漢簡牘文書進行分類輯解。(李均明: 《秦漢簡牘文書分類輯解》,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9年。)其三,在簡牘學研究的基礎上,日漸重視簡牘文書學理論的歸納、總結和專門研究,如李均明、劉軍《簡牘文書學》和汪桂?!稘h代官文書制度》。(李均明、劉軍: 《簡牘文書學》,南寧: 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汪桂海: 《漢代官文書制度》,南寧: 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
以上對國內簡牘學研究進行了簡要回顧,接下來我們把目光投向國外的相關研究。“二戰(zhàn)”后,日本學界開始關注居延漢簡研究,受西方學界的影響,強調用“古文書學”方法來進行系統(tǒng)研究。日本學者研究居延漢簡“古文書學方法”可以分為兩類: 一類以森鹿三、永田英正為代表的簡牘集成研究,即按一定的標準,如以出土地點、年代、樣式、人名等為依據(jù),將零散的簡牘集成起來加以研究利用。永田英正后來將簡牘的記載樣式和出土地點確定為簡牘集成最重要的基準。(永田英正: 《居延漢簡研究》,張學鋒譯,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5—39頁。)另一類是以大庭脩為代表的冊書復原,即按出土地點和原簡編號順序,以筆跡同一、材料同一、內容關聯(lián)為原則對冊書進行復原。(大庭脩: 《漢簡研究》,第10—13頁。)
值得指出的是,“集成”與“復原”并無截然兩分的界限,正如大庭脩所云:“最先對漢簡展開冊書復原研究的,是麥克·魯惟一博士。他的大作《漢代行政記錄》,集成了基本屬于同一筆跡、同一出土地的同類簡牘,而且探究了它們的含義。這種操作實際就是在復原冊書?!保ù笸ッ懀?《漢簡研究》,第10頁。)在大庭脩看來,嚴格意義上的簡牘集成實際上就是冊書復原,因此,他將騎士簡冊、功勞墨將名籍等簿籍集成納入了“冊書研究”篇。雖然“冊書復原”可以整理出諸多語意連貫的文書文本,但因簡牘殘缺或文句晦澀,也存在諸多不確定性;“簿書集成”雖然很多不能連讀,但是,隨著集成框架的準確判定,很多時候各類簡牘先后順序并不妨礙簿籍的理解,無論是簿書編制之初,還是我們今天的整理,簿籍之內數(shù)量眾多的同類簡的前后次序很多時候并不是那么的重要,一般也不會因此造成誤解。因此,可以說,“集成”與“復原”殊途同歸,兩者的區(qū)別主要是方法運用上的差異,追求的目標則是一致的,都是整理出可以準確通讀的簡冊文書。
日本學界在居延漢簡集成研究方面取得進展的同時,也有學者對中國簡牘學研究方法提出嚴厲批評。他們認為王國維、勞榦對居延漢簡按簡牘內容進行分類,“在方法論上有很大的欠缺”,“沒有意識到如何運用新的研究方法對這么多新出土的資料加以研究這一問題”,沒有考慮到簡牘的形狀,未充分注意到各簡牘的出土地。橋川時雄甚至稱“中國雖有古文書,然無古文書學”。藤枝晃也認為“事實卻正如橋川先生所指出的那樣。如果把這句話稍作演繹的話,大概可以用這樣一個例子來作比喻,這就是: 揮著劍亂舞亂砍,即使真的能把敵人殺死,也很難稱得上是正規(guī)的劍法,只有從基礎開始按劍譜進行訓練,才能掌握真正的劍法”。(大庭脩: 《漢簡研究》,第8—9頁。藤枝晃: 《居延漢簡研究·序文》,永田英正: 《居延漢簡研究》,第1—2頁。)
相比之下,受日本居延漢簡研究影響,同樣對居延漢簡開展集成研究的英國學者魯惟一,對中國簡牘學研究的評價要客觀得多:“1943年,勞榦的簡牘釋文第一版石印本出版了,他曾幸運地將一套簡牘照片從香港運到了四川,他的釋文就是利用這套照片完成的。盡管戰(zhàn)爭使勞榦和他的同事們遇到了諸多困難和挫折,但是他們仍然堅持工作,成功地完成了這一使命,對此,無論給予多高的評價都不過分。”(邁克爾·魯惟一: 《漢代行政記錄》,于振波、車今花譯,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上冊,第7—8頁。)隨著簡牘不斷出土和研究的推進,上述簡牘古文書學研究有些地方在今天看來有著明顯的欠缺,比如集成研究將同類簿書匯集在一起,未對單個簡冊進行區(qū)分;筆跡同一和材料同一似非冊書復原的充分條件。但是,20世紀“文革”以后一段時期國外簡牘文書學研究在方法論上超越了中國卻是毋庸爭辯的事實。
過去中外學界對我國出土簡牘進行文書學研究主要集中在西北邊塞簡,這主要是因為: 一方面,以居延漢簡、敦煌漢簡為代表的邊塞簡數(shù)量眾多,信息豐富,內含眾多簿書,其出土地點廣泛散布于各烽燧遺址,利用考古學信息進行分類、集成和復原是全面而深入研究邊塞簡的基礎。另一方面,邊塞簡以外主要是墓葬簡,墓葬作為一個相對較小的遺存單位,簡牘數(shù)量一般不大,內容多為遣策和典籍,堆積狀況比較單純,遺跡現(xiàn)象比較清楚,發(fā)掘清理相對容易,同時,墓葬竹書等內容關聯(lián)緊密,且大多都有傳統(tǒng)文獻作參照,相比邊塞官文書簡冊,墓葬簡的文獻學整理研究相對方便。
出土于井窖的簡牘,其埋藏環(huán)境和遺存狀況與邊塞簡、墓葬簡有很大的不同,埋藏環(huán)境不佳,保存質量較差,埋藏目的不甚清楚,且處于散亂狀態(tài)。幸運的是,隨著近年來中國簡牘考古長足發(fā)展,新出簡牘尤其是井窖簡往往都有比較具體而詳細的考古報告,這就為簡冊的整理研究提供了諸多客觀依據(jù)。如何從井窖簡的獨特性出發(fā),綜合利用考古學整理信息和簡牘遺存信息,對井窖簡文書學研究方法做出相應的調適和創(chuàng)新,是近年來中外簡牘學研究重要的發(fā)展方向,也是重要的學術增長點。毫無疑問,楊小亮《五一廣場簡牘冊書復原研究》是這方面的新收獲,代表了當今井窖簡冊書復原研究的最新進展和最高水平,豐富了簡牘文書學理論和方法,也應是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代表性作品,必將引領五一簡冊書復原并推動簡牘文書學向前發(fā)展。隨著五一簡的進一步刊布,可以預見,越來越多的五一簡冊書將會被整理出來,那些內容連貫的文書必將更好地呈現(xiàn)東漢基層行政的細致圖景。
我們期待有更多的學者關注井窖簡研究,并且愿意投身于事倍功半的復原事業(yè)。一旦有了更多的整理準確、內容考訂精詳?shù)摹安緯鴱驮毖芯砍晒麃怼氨硶保敲?,可以信從、由博返約、便于大眾閱讀的包括冊書復原結果和譯文的高級“整理本”將會很快到來,既方便其他領域學者的直接利用,也將促使簡牘學在文化發(fā)展過程中發(fā)揮越來越大的作用。
(責任編輯: 田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