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伊
(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吉林長春 130012)
潼川府,始置于北宋,明洪武九年(1376年)降府為州,至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復升州為府,下領(lǐng)三臺、射洪、鹽亭、中江、遂寧、蓬溪、安岳、樂至八縣。乾隆《潼川府志》十二卷首一卷,是現(xiàn)存清代潼川府地區(qū)的第一本府志,纂修于清乾隆五十年(1785年),由時任潼川府知府張松孫主修,四川雅安府名山縣教諭李芳榖等編纂,當年即修畢刊刻。
乾隆《潼川府志》分四十五門附二門,統(tǒng)歸于土地、人民、政事三部,體例簡潔明晰,內(nèi)容豐贍翔實。該志在稽考康熙舊志殘本的基礎(chǔ)上旁收博引,其山川、城池、水利、古跡等門類記載頗詳,不僅附有自唐迄清的相關(guān)詩文,又于每條目下多加注釋按語以示考證,足見其編纂之嚴謹。此外,其貢賦、鹽茶等門類載府內(nèi)各邑經(jīng)濟現(xiàn)象,雜記、人物等門類記述歷代災害逸事,尤詳于明清社會更迭之際的兵災人禍,這都使其具有豐富的史料價值,成為同時代中府志編纂質(zhì)量較高者。
但目前學界對于乾隆《潼川府志》尚未形成系統(tǒng)性的研究,僅有一些提要性的介紹出現(xiàn)在《四川方志考》《四川歷代舊志提要》中,缺乏對其編纂的整體認識以及史料價值的進一步探析。有鑒于此,現(xiàn)對其編纂情況、體例沿革進行梳理概述,并在此基礎(chǔ)上對書中蘊含的史料價值作初步探討。
乾隆《潼川府志》作為一部在清代修志高潮背景下由官方編纂的府志,其修志過程延續(xù)了明代以來形成的由地方官主持、文人學者參與的模式。乾隆《潼川府志》由時任知府張松孫主修,為保證府志質(zhì)量,他邀請了在府中任書院掌院的名山縣教諭李芳榖作纂修人,并召集眾多府中有學識之士參與,對此他曾在序言里提到:“予滋懼焉,爰偕賓徒僚屬,共相考訂,始事于乙巳之春,至秋杪郡志甫脫稿。”[1]8集體編纂需團隊協(xié)作、各司其職,從搜集整理資料到正式刊刻成書,除了主修、纂修承擔主要編纂任務外,還設有其他職務參與分工。從該志卷首修志姓氏的詳細記錄中可知,府屬各縣知縣鄭璇、沈詩杜、胡光琦等任分纂,府中各縣監(jiān)生鄭琪、張廷楷、張智瑩為分校,還有???、繪圖、謄錄等,可見乾隆《潼川府志》的編纂分工較為成熟、整體安排協(xié)調(diào)順暢。
盡管該志題寫由多人參與編纂,但知府張松孫作為主修者,對志書的編纂負主要責任,編纂過程中他親力親為,志書萬言皆其“政事之暇所手自訂者”[1]12,是促成該志成書的主要力量。張松孫,字雅赤,號鶴坪,江蘇長洲縣(今江蘇省蘇州市)人,監(jiān)生,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捐納為縣丞,后發(fā)河東河工委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張松孫任山東東平州(今山東省東平縣)州判,不久又升任州同。因久歷河工之事熟悉水利,張松孫被委派專管泉河、汶河等京杭運河支流之河務,常查勘測量河道,設計修建水利工程,并協(xié)同督率夫役修筑工事。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張松孫被擢升為泉河通判,后又歷任儀考河務通判、河南懷慶府黃沁同知等,均以處理河務為主。張松孫在任期間恪盡職守、以身作則,如遇河道堵塞等突發(fā)事件,常身先士卒率人前去疏通,因辦事得力頗受上級賞識。張松孫參與水利之事十數(shù)年,歷經(jīng)多次治河工程,此間遍覽古人治水典籍,析毫剖釐治水史跡,并將之融會貫通、以古鑒今[2]16-17。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張松孫升任四川潼川府知府,五十二年(1787年)因病告假回原籍調(diào)理,翌年病愈后本仍發(fā)為潼川府知府,但因熟諳水利之事改發(fā)為河南府知府,后積勞成疾致久病不起,卒于乾隆六十年(1795年)。
張松孫仕宦四十年,為官剛正清廉,為人慷慨仗義,不貪求利祿,家中清貧但以多文為富,惟好研讀詩書,善作詩為文,晚年自言:“余也冊載宦場,一麾出守,家原儒素,酷類任昉之貧;學媿書淫,深慕張華之積。”[3]963-964張松孫所留詩文較多,因未付梓成冊,所以現(xiàn)今能看到的大多都保留在其主修的地方志中。此外,他晚年還曾輯注校定《文心雕龍》,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成書刊刻。
張松孫十分重視地方志的編修,甫一任潼川府知府,便著手修葺府志及所屬八縣的縣志,在調(diào)任河南府知府后,還主持編修了河南永寧縣(今河南省洛寧縣)的縣志。對于編修府志的來由,他在乾隆《潼川府志》序言中有所闡明:“自雍正十二年升州為府,添設附郭三臺一縣,又五十年均無志乘可考,即索覽屬邑之志,近者三四十年,遠者更六七十年,皆久為修輯,尤多闕略,若及今不修,恐日月浸久,將并此湮沒于蝸涎蟫腹之余?!盵1]10-11可見潼川府地方志的缺失是張松孫編纂府志的直接動力。
除張松孫外,作為纂修人的李芳榖,也是參與乾隆《潼川府志》編纂的重要人物。根據(jù)陶澍所記及湖南綏寧人鄧暻為之所作的傳記,可以對其生平作簡單概括。李芳榖,原閬中人,入籍四川成都,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舉人,曾在潼川府草堂書院主講,后授雅安府名山縣教諭。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李芳榖從軍廓爾喀,嘉慶二年(1797年)以軍功授湖南臨武縣知縣,嘉慶五年(1800年)調(diào)為綏寧知縣,嘉慶十二年(1807年)升任為湖南永綏廳同知,嘉慶十五年(1810年)病故。李芳榖為官廉正,慈惠愛民,“生平儉約,惟好讀書,筆札翩翩,頃刻千言”[4]1329。其在潼川府任書院掌院期間,多興文教之事,又因文筆卓著,遂被張松孫邀請參與編寫府志。遺憾的是,李芳榖生平雖有跡可考,但其早期在潼川府的經(jīng)歷卻鮮有記載,其參與修志的具體細節(jié)也無從查證。
從前文張松孫所寫府志序言中可知,乾隆《潼川府志》于乾隆五十年(1785年)春編纂,秋末即定稿成冊刊行。如此有效率的編纂工作基本符合清代中央機構(gòu)對地方修志的規(guī)定。據(jù)《清實錄》記載,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禮部奉旨檄催天下各省設局纂修通志,限期三個月完成。雍正時期又有于一年內(nèi)完成的新規(guī)定,“請敕諭各該督撫,將本省名宦、鄉(xiāng)賢、孝子、節(jié)婦一應事實,詳細查核,無缺無濫,務于一年之內(nèi)保送到館”[5]69。如何在短時間內(nèi)保證方志編纂的質(zhì)量是歷來令主修者棘手的問題,幸而張松孫得到了前代知州劉國佐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所纂輯的六冊州志殘卷,便以此為可詳參的底本,但又感慨其在“兵燹之后流亡,甫集即欲搜羅,自多掛漏”[1]9,遂輔以其他縣志,并差府屬各知縣提供相關(guān)資料,甚至親自遍歷府中舊跡尋訪邑人,補敘舊志后近百年之事。
因府志長期缺失,乾隆《潼川府志》定稿后就“初印百部”,以滿足當?shù)厥考潓π螺嫺鹃喿x的需求。但按規(guī)定,志書編纂完成后,應交由地方學政參閱。當時的四川學政、國史館纂修、翰林院編修錢樾為該志作序時就提到:“今制學臣蒞任俱呈送志書,令學政不拘時日悉心查核,遇有是非倒置者即飭地方官刪改,仍咨明督撫,會同辦理。其現(xiàn)在修理之志書,亦令學政查核,再行刊刻?!盵1]4張松孫所作后跋也提到了此事,說該志雖已刊行,但“其中尚多??粗?循例呈于督學錢黼堂太史詳加校閱,又為訂訛斥偽,補其缺略,后分手校對,期于一字無訛”[1]12。所以該志出版僅幾個月后,又再次參閱校訂,字數(shù)由最初的三十余萬字刪削至如今的二十五萬字,還在卷首增加了錢樾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與分巡川北兵備道明安所作序文。此稿一出即成定本,于乾隆五十一年(1787年)二度刊刻。
志書體例在宋代趨于定型,形成了一定的范式,“地志體例,經(jīng)始于北宋,至南宋而始備”[6]5。但時代的變遷,當?shù)亟?jīng)濟發(fā)展水平的高低,乃至修志者自身思想觀念的不同,均會給志書體例帶來不同程度的影響。志書體例的變化不僅顯示了方志編纂在規(guī)則和方法上的改變,而且能反映出一個地區(qū)在一段時期內(nèi)社會的發(fā)展衍變。因此,以變化發(fā)展的眼光來考察明清以來潼川府地區(qū)志書體例沿革,可以一覽方志整體編纂情況,進而窺見明清時期該地區(qū)的整體發(fā)展變化。
明代,潼川地區(qū)屬州治,該地區(qū)現(xiàn)存最早的方志為明嘉靖《潼川志》,陳講纂修,成書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原刻本已散失,今僅存一部傳抄本。在此之前,還有一部志書出現(xiàn)于成化年間,“潼川有志,始于成化間知府蔣容。緣郡縣各載其事,似非體統(tǒng)相維之義,故今屬縣事各以類附而郡總焉”[7]8。此志如今已不得見,與之相關(guān)的記載也只有零碎言語,但從嘉靖志凡例所載可知其體例與嘉靖志相似。因成化志是在泛收各縣記載上輯錄而成,“舊志郡縣各立沿革,然紀郡必及其縣,紀縣又原其郡,彼此參互交混而無別”[7]8,所以體例內(nèi)容不免蕪雜。
嘉靖志十卷,分十門,采用平目體的形式,以成化志的體例為基礎(chǔ),根據(jù)內(nèi)容新增目次,如“先師廟及壇壝首列禋祀,不附建置者,所以別祀神重典非他創(chuàng)作例也”[7]8??芍尉钢拘略O禋祀一門,將原本附于建置下的祠廟祭祀相關(guān)內(nèi)容放置在新的目次中。嘉靖時期地方志編纂多數(shù)已采用綱目體,但該志仍沿用了宋元時期廣泛使用的平目體,分地理、建置、禋祀、官守、賦役、選舉、方外、祥異、雜志、藝文十門,每類皆總稱志。然而嘉靖志在門類選擇上依然不夠精審,如上述新增禋祀一類,只是將原屬于建置中的祭祀壇廟的內(nèi)容摘錄其中,方外志中又述寺觀廟宇,內(nèi)容有所重復。再如選舉一類,本應記載科舉一事,竟在最后輯入隱逸、孝義、貞烈等人物小傳,使嘉靖志整體觀之倉促粗糙,內(nèi)容簡陋又紛雜混亂。
此后近七十年潼川地區(qū)再無修志,直到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時任潼川州知州陳時宜又主持了州志的編纂。萬歷《重修潼川州志》凡五十四卷,入清以后四川境內(nèi)無人得見①,流傳極少,今僅見日本國會圖書館收藏一部。萬歷志仍沿用了平目體的形式,對此陳時宜等人在凡例中有所闡述:“潼川志舊本二。一成化間者太簡,一嘉靖辛亥者稍詳,且得郡縣體統(tǒng)相維之義,今編輯俱仿其舊,但裁制更新,便覺耳目為鮮也?!盵8]20萬歷志的目次雖無綱次統(tǒng)領(lǐng),但基本已形成相應分類,條理較為清晰?,F(xiàn)將其體例整理如表1所示。
表1 萬歷《重修潼川州志》目錄
從表1中可以看出,首先,相較于嘉靖志,萬歷志體量擴充,卷數(shù)增至五十四卷,目次也相應增加,尤以經(jīng)濟、人物、藝文新增最多。經(jīng)濟方面,賦役一類因“戶口賦徭關(guān)系尤大,征法已非舊章”有所刪改,而潼川一帶“鹽法為潼弊尤深,其前輩有立議甚詳者”,遂新增鹽法一類以備后人參考,又“潼民生養(yǎng)無術(shù),舊稱貧苦”[8]20,特立食貨一類以教導民眾農(nóng)畜之事。人物、藝文皆因嘉靖志記載簡略而補充,尤其是藝文卷數(shù),除歷代詩文外還收錄了大量書信和碑文。其次,萬歷志在編纂時取法史筆,志書體例仿照紀傳體正史采用圖、表、志、傳等體裁。纂修人張世雍在凡例中說道:“舊志沿革官守科第參差易混,今為年表;其名宦人物特為立傳,覺開卷爽然?!盵8]20表的使用一改嘉靖志編年敘述之冗雜,而人物列傳“直書不避”,均參考正史并于傳后附簡要評價,若正史無傳者則只記入年表之中。因此主持編修過萬歷《四川總志》的吳之暤稱其為“不朽良史之編”[8]8。時任四川左布政使陳大道也評價萬歷志:“收羅贍詳,臚列森嚴,取材精確,真足益經(jīng)濟、昭法戒,遷、固而后如此良史絕少,非擅三長有是哉。”[8]8盡管萬歷志的編纂贍勝舊志良多,但體例仍“多分題目,浩無統(tǒng)攝”[9]825,如其地理類就分山川、疆域、形勝等數(shù)十目次,人物類表傳相雜并單列成目,分列太多,蕪陋瑣碎,又無統(tǒng)攝,閱讀查檢不便,且藝文收載過多過濫,可見其并未盡得史法。
萬歷志修成后不久便逢明清易代,又遇張獻忠屠戮蜀地,潼川一帶長期處于動亂之中,因此再無修志。直到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在全國修志潮的影響下,知州劉國佐奉命匯集各縣所剩資料編纂州志,但直至張松孫等人修志時,此志只剩六卷殘本,如今已不得見,只能通過乾隆《潼川府志》輯錄的舊志序文窺其體例大概。其序載:“……星紀則參井之躔次也,形勢則梁益之方域也,山川有金華、天柱、涪水、鵝溪之勝,古跡有玉虹、銅關(guān)、云臺、黃鹿之奇。泮宮爼豆依然,燕居遺像猶睹,循良間出,代公清獻之儀范可師,經(jīng)術(shù)孔多,伯玉太簡之才華特著。忠孝關(guān)倫常之重,仙釋具林壑之高,皆前徽不遠光耀千古者也。至若詩歌存陳杜風流,賦紀列王楊俊偉,宋如與可明若用修,吉光片羽,咸收藝文?!盵1]28-29從中可見康熙志涵蓋星野、形勢、山川、古跡、忠孝、仙釋、藝文等門類,與一般方志門類大抵相近。
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知府張松孫深感潼川府記載的缺失,遂再行編修方志。乾隆《潼川府志》雖在內(nèi)容上有所沿襲繼承,但在體例結(jié)構(gòu)上稍有創(chuàng)新,因此具有自身的特色。乾隆《潼川府志》十二卷首一卷,采用了當時較為普遍的綱目體。此種體例布局清晰,具體見表2所示。
表2 乾隆《潼川府志》目錄
張松孫雖采用綱目體的形式,但為求志書簡潔可觀,又進一步將綱次總括為土地、人民、政事三類,然后再下列目次。此種體例又被稱為“三寶體”,源自孟子的“三寶”學說。孟子正義卷十四盡心章句下云:“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比龑汅w的初始形態(tài)或為“四譜體”,最早產(chǎn)生于宋代。南宋紹興三年(1133年)曹叔遠纂《永嘉譜》,設年譜、地譜、名譜、人譜。明代時四譜又進一步簡化為三類。萬歷年間唐樞纂《湖州府志》十四卷,分土地、人民、政事三類,成為“三寶體”志書的典型。府縣之地事務紛雜,三寶體能將之統(tǒng)括為土地、人民、政事三類,易于查閱。因此道明安在為乾隆《潼川府志》作序時便提到:“得披而閱之,盡改舊志面目,視他志亦別為一體,以土地、人民、政事三者為綱,分列條目,其于沿革建制、利弊損益、土產(chǎn)貢賦靡不羅縷洞貫,窮溯本原,旁達支委,不特文獻足征,即歷朝以來政治之得失,氣運之盛衰皆探賾索隱,紀載無遺。”[1]6其中就突出了三寶體可總括一府大小事宜的特點。
乾隆《潼川府志》基本保留了前代志書中所提及的條目,又依據(jù)實際情況進行增削。如藝文一類不再單獨列舉,因張松孫認為“文不足傳,人不足重,而又無關(guān)于政教者,支離附會一概刪除”[1]25。遂將詩文附于相關(guān)條目之下。再如,萬歷志列鹽法一門,乾隆志則改為“鹽茶”,因乾隆年間潼川府成為了新的產(chǎn)茶地;又新增“大年”記載當?shù)匕耸畾q以上及五世同堂者,反映了乾隆盛世下百姓生活水平的提高和人均壽命的增加。此外,除方志所必要的輿圖,該志還增刻了不少與府中其他事務相關(guān)的圖畫,如展示當時公署全貌的府署圖、西園圖、梓署漢柏圖,以及描繪府中經(jīng)濟生產(chǎn)事宜的耕織六圖,并將之附于各條目之下以便閱覽??傊?乾隆《潼川府志》并非套用一套修志體例公式,而是根據(jù)實際情況對其綱目作出調(diào)整,避免了部分志書千篇一律、面目如一的情況。
相較前代志書,乾隆《潼川府志》更為顯著的特點即在每條目之下列一段序言,敘述該條目內(nèi)容的發(fā)展沿革及潼川府自身的情況,以便讀者能明晰源流、掌握要領(lǐng)。如公署志,序言先述其名由來與歷代發(fā)展,再用大量篇幅考證潼川府署自唐以來的具體位置,以及歷代重建之事。此種考證之語全篇不乏其例,該志顯然受到了乾嘉時期考據(jù)之風的影響,秉持著“志猶史也”的原則,聚焦于地方史的呈現(xiàn)。如康熙志認為城南印臺山即三臺山別名,乾隆志為駁斥其記載的錯誤進行了考證:“印臺山在城南二里,山方頂圓,其形如印,則非三臺?!盵1]51可見乾隆志深受考據(jù)學影響,展現(xiàn)出了慎重求證的編纂態(tài)度。
當然乾隆《潼川府志》也并非盡善盡美,其采用的三寶體的分類形式似有過于籠統(tǒng)之弊,部分內(nèi)容所分目次也較為復雜,如與祭祀禮儀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就分廟學、祭器、樂器、壇廟等十目,整體觀之稍顯零亂。光緒《新修潼川府志》就曾批評乾隆志“創(chuàng)立名目,侈言新異”[10]12,但不可否認乾隆志詳于考證,仍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
地方志是記錄特定行政區(qū)域內(nèi)自然、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歷史與現(xiàn)狀的綜合性文獻。明清時期的學者認為志乃史體,強調(diào)方志具有史書的功能。清代紀昀曾言:“今之志書,實史之支流?!盵11]292乾隆《潼川府志》也受此觀點影響,認為“志猶史也,史備天下,志備一隅,雖志與史體異,而以垂勸鑒”[1]8??梢娫撝镜木幾胍哉宫F(xiàn)地方歷史為宗旨,征引歷代典籍并詳加考證,從社會經(jīng)濟、山川地理、文化教育等方面記載了潼川地區(qū)自漢至清的發(fā)展歷程,為研究潼川一帶的歷史變遷以及清代潼川地區(qū)的社會面貌提供了豐富的歷史資料,因而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因篇幅所限,本文僅從經(jīng)濟、地理、文化等三個方面進行探討。
乾隆《潼川府志》記載了豐富的經(jīng)濟相關(guān)內(nèi)容,如賦稅、水利、鹽茶等,并對當?shù)氐氖止I(yè)發(fā)展以及當時新出現(xiàn)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給予了較多關(guān)注,體現(xiàn)出編纂者對民生衣食的重視。
1.戶口賦稅史料。乾隆《潼川府志》記載了府縣各地戶口糧科的詳細數(shù)目以及其起運留存的具體情況,是研究區(qū)域社會經(jīng)濟的重要材料。戶口方面,其貢賦志載:“明季原額人丁五萬二千七百三丁。國朝以來陸續(xù)奉行清查至康熙六十一年征輸止,查出土著自首開墾報戶部名五萬五千一百三十五戶。雍正六年奉行清查新舊實在承糧花戶三萬一千七百八十九戶。乾隆五十年府屬八縣現(xiàn)在報部民數(shù)共十五萬五千五百七十五戶,共男婦人丁四十四萬七千零四十七口?!盵1]549清代四川人口統(tǒng)計基本以“戶”為單位,清初沿用明末的納稅單位“原額人丁”在部分省份也基本與戶數(shù)相同[12]62,雖然人口數(shù)字的記載比較零碎,但仍能看出自康熙至乾隆時期潼川府人口增長之快速,尤以乾隆年間人口增幅最大。由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實行“滋生人丁永不加賦”,加之雍正時期又將丁銀并入田賦,乾隆《潼川府志》不再單獨記載丁稅,而是詳細記錄從康熙到乾隆年間府縣各地土地數(shù)量的變化,以及這些田地與按照“一丁一戶”原則所折算出的“丁條糧銀”總額。
乾隆《潼川府志》還記載了商業(yè)稅、附加稅以及其他雜稅的情況。潼川府的商業(yè)稅主要集中在鹽茶兩方面,如鹽稅方面主要分為井課、引稅及羨銀,其貢賦志載“查潼屬行鹽每陸引一張,實征稅錢二錢七分而厘四毫,水引一張實征稅銀三兩四錢零無厘,至井課則有上中下各不同”[1]562。附加稅有加于田糧之外的火耗銀,該志在府縣丁、田糧銀總額之后載“……共征加一五火耗銀,一萬二千零一拾一兩七錢三分七厘七毫六絲”[1]550。再有銷售茶葉除茶榷、羨銀外征收的截角銀,志中載三臺縣“原額銷茶腹引每張……征羨銀九分九厘,截角銀一錢二分”[1]575。雜稅則有田房稅契、牙帖銀以及當稅,每縣征收項目不定,均記載其有無。
2.水利修建史料。因張松孫熟諳治河,他對潼川府的水利事業(yè)也格外關(guān)注,水利志中列舉了三臺縣惠澤堰、射洪縣蘇家堰、遂寧縣廣濟堰各縣水利工程的修整始末及其效用。其中對惠澤堰的記載最為詳細,文后還附鹽茶道觀察林所寫《惠澤堰記》作為補充。志載惠澤堰始修于乾隆十九年(1754年),因初期勘察失誤及分工不明確,施工歷時數(shù)載,撥銀千余兩仍未修成。直到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有綿之諸生熊繡者,與其子升龍、飛龍等獨立墊修,罄家業(yè)萬余金,至三十一年而工始告竣”[1]86。據(jù)1992年出版的《三臺縣志》記載,落成時的惠澤堰可灌溉田地約1.65萬畝[13]428。張松孫還于志中褒揚熊氏父子,稱“其善行卓卓如是,何可沒也”[1]87。此類關(guān)于水利工程初期勘測、管理維修、經(jīng)費來源的記載,對了解清代潼川府地區(qū)水利事業(yè)發(fā)展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3.鹽茶經(jīng)營史料。潼川府自唐以來便是產(chǎn)鹽之地,又于清乾隆時期成為新的產(chǎn)茶區(qū),鹽茶經(jīng)營關(guān)乎民生,因此乾隆《潼川府志》對此多有記載。如在貢賦志首附耕織六圖,其中“鹺泉修綆”“筐聯(lián)茗苑”二圖分別展示了汲鹵產(chǎn)鹽以及種植茶葉的場景,并專辟鹽茶志記載鹽茶的生產(chǎn)、銷售及賦稅收納。
因鹽業(yè)經(jīng)營歷史悠久,初前所述稅制外,鹽井規(guī)模、職官設置也較為完善,記載尤詳。唐宋時期潼川府鹽井已有相當規(guī)模,《輿地紀勝》風俗形勝篇中說潼川府有“鹽井、銅山之富”,至清中期鹽井開鑿持續(xù)增加達到鼎盛。據(jù)《四川鹽法志》記載,潼川府鹽業(yè)最發(fā)達的射洪、蓬溪二縣在乾隆時期鹽井數(shù)量不斷增加,截止修志時二縣分別有鹽井三千眼和一千二百六十一眼[1]563-567。又“乾隆元年議設葫蘆溪大使一員,專管煎熬開鑿,稽查私販。射洪縣改設青堤渡鹽大使一員,將舊設黃磉濠鹽務歸并管理。蓬溪縣添設康家渡鹽大使一員。遂寧縣移設梓潼鎮(zhèn)縣丞一員,令其彈壓地方兼管盤驗鹽務”[1]561??梢婁ǜ畬iT設置鹽官加強驗證管理,且各縣分工職務細化,足以證明鹽業(yè)經(jīng)營的興盛。
然而興盛中總是孕育著衰敗的趨勢,雖然鹽井開鑿數(shù)量眾多,但井水含鹵量低,生產(chǎn)技術(shù)未有較大改進,以致乾隆中后期“比年以來井水枯涸,懸筒輟煎者所在皆是,鹽不能敷引,而商與灶俱疲矣”[14]275。對此張松孫曾在“鹺泉修綆”圖下附詩,其中一句“也虞滲漏害秋霖,即使重甃患澹鹵”,并注釋“井漏匠能甃補,鹵泉漸澹矣”[1]532,指明了洪澇災害導致鹽鹵消減的情況。
“歷史之于地理,猶肉體之于精神”[15]66,可見舊方志中地理和歷史內(nèi)容相互依存,指出了舊方志亦地亦史的特質(zhì)。乾隆《潼川府志》中對地理沿革、疆域、山川、城池、古跡、氣候風俗等地理情況詳加記載,為研究潼川府區(qū)域內(nèi)的地理變遷提供了資料來源。
1.自然地理史料。乾隆《潼川府志》中有不少關(guān)于氣候、物產(chǎn)、山川一類史料的記述。其中氣候志描述了潼川所處地理位置、四季氣候、特殊的天氣,如“乃裘未幾,而旋易為葛也,葛未幾,而旋易為裘矣,一旦暮之間,而寒燠殊焉”[1]45,指出潼川府晝夜溫差較大。志中還載此地一年中晴多雨少,唯有秋季“必霖輒敗垣溢澮,或山水奔注畛域不辨”[1]45,符合巴蜀多秋雨的氣候特點。土產(chǎn)志記載糧食、蔬果、花草、動物等物產(chǎn),與明代志書如嘉靖《潼川志》、萬歷《重修潼川州志》相比,不僅列舉名稱,還在每個土產(chǎn)下都附上說明性的文字。這些文字大部分是征引歷代典籍述其名稱由來、作用、特性,有的也會對潼川府各縣所產(chǎn)特色作出說明,如在“梨”一條下載:“潼惟中江縣所產(chǎn)最佳,有雪梨蜜梨之名?!盵1]143“橘柑”一條下載:“潼各邑皆產(chǎn)黃柑,而紅橘則中江所獨?!盵1]144可知中江縣盛產(chǎn)水果,且品種與他處不同。還可以從中了解時人的習慣偏好,如“薯蕷”一條下載:“潼民之由閩粵來者多嗜之?!盵1]141可見潼川府當時有大量的東南移民,對研究明清時期的巴蜀移民史具有一定參考價值。
乾隆《潼川府志》也對境內(nèi)的山嶺、江河、溪流等的位置、名由、特征、流向等均有敘述,下附相關(guān)歷代名人及時人詩文,并間有考證。如位于府城之西的牛頭山,志載其“形如伏牛,舊多樓閣,為一方勝概”[1]49,曾吸引眾多文人墨客在此駐足,條目后附有杜甫《上牛頭寺》等詩,以及明代陳文燭所寫《牛頭山工部草堂記》。再如敘述各縣水文時,引《元和郡縣圖》等地理文獻考射洪縣一名來由,志載:“蜀人謂水口曰洪。射洪之名正以梓潼水與涪江合流,急如箭耳??忌浜楸久浣?《水經(jīng)注》:‘涪江東南流合射江?!钼摺兑嬷萦洝?‘婁灘東六里土人呼為射江水是也?!盵1]64這些對山水狀況的考述,為研究潼川府歷代自然地理變遷及旅游資源的開發(fā)提供了一些借鑒。
2.城市建筑史料。乾隆《潼川府志》之古跡、城池、公署、壇廟等門類中對府內(nèi)人文景觀多有記載。古跡志中記府中大小古跡,言其位置和保存情況,部分附有詩文或注釋。如“董仲石室”一條下載:“在古樓山巔,舊有碑記,今磨滅?!盵1]179再如“琴泉寺”一條后收錄時人洪成鼎、王應詔二人詩文,并對其加以注解,如在王應詔“憶昔杜少陵,春日遺詩篇”一句后注“工部陪四使君登惠義寺,詩有春日無人境之句,即今琴泉山也”[1]183。再有城池志記述潼川府城從漢至清的發(fā)展歷程,尤其是對明嘉靖年間知州趙宏德重修城池一事有所補充。趙德宏一事舊志記載較為簡略,考嘉靖志載:“國朝修筑不常,嘉靖九年知州趙德宏甃之以石,周九里三分,高一丈一尺??と送跬暧杏?。門四,東曰東流,西曰通蜀,南曰南薰,北曰北川。周遭浚池沿岸植柳萬株,枕山帶江,川北之巨鎮(zhèn)也?!盵7]28雖提到王完所作之記,但志中并無收錄。而萬歷志僅抄錄嘉靖志第一句于建置一門中,康熙志“僅稱其砌四門”[1]72,更是粗疏簡陋。后張松孫探訪牛頭山時搜尋到王完所寫碑記,將之附于志中,才得以知曉趙德宏修城之事的全貌。
清代是潼川府地區(qū)文化事業(yè)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時期,乾隆《潼川府志》詳細記載了清代潼川府風俗民情的變化,以及地方官對教育事業(yè)的重視推崇,對了解清代潼川府的民風民俗,揭示其學術(shù)源流、發(fā)揚其文化風格均有重要意義。
1.文化風俗史料。乾隆《潼川府志》于風俗、壇廟等門類中記載了清初移民大潮后地方風土人情的嬗變,以及一些當?shù)貍鹘y(tǒng)民俗信仰。清初,移民大量涌入四川促使各地文化交融,形成了新的地方文化風貌特征,風俗志載“潼之人,秦楚閩粵之人也,以秦楚閩粵風俗合而為潼之風俗”[1]48。這種雜糅的民風在張松孫等人眼中表現(xiàn)出消極的一面,其特征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不興文教,志載潼川府人士?!耙蚋麖U讀,故下帷攻苦致力于經(jīng)畬者,千百中無一二”[1]47。第二,不知禮儀,志載“屬在編氓,惟知徇欲而已”[1]46,他們常肆意妄為行欺詐、暴力之事。第三,喜好訴訟,這些來自各地的民眾常發(fā)生口角是非,“以細故而上陳司憲者比比矣”[1]47。
在描繪新的地方風貌時,乾隆《潼川府志》又對潼川府傳統(tǒng)的節(jié)日習俗及民間信仰加以列舉。如歲時節(jié)令方面,提到了元宵節(jié)表演燈戲的風俗:“上元節(jié)略仿梨園子弟制曲踏歌,名曰燈戲?!盵1]47據(jù)《四川省志·文化藝術(shù)志》記載,燈戲是一種民間花燈歌舞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的戲劇形式,清代以來在川北地區(qū)甚為流行。張松孫主持編修的乾隆《遂寧府志》還記載了一種由燈戲發(fā)展而來的“小唱燈”,其裝扮“與燈戲同,但白畫不登場耳”[16]70。民間信仰方面,主要指出了崇拜鬼神的傳統(tǒng),如府中與四川各州縣一樣設“厲壇”以祭祀鬼神[1]686。再有“蜀尚鬼,潼尤甚,師巫禱?!盵1]47,乾隆《中江縣志》對其加以解釋,稱潼川府人遇災病不尋醫(yī)問藥,“先請巫師禳禱之,謂之‘跳端公’,街鄰有助錢物徹夜鼓吹謂之‘攢壇’”[17]26,甚至無病也請人跳躍歌唱,于是趁人聚集時一些“游惰無賴之人為虐閭閻,甚于狼虎”[1]47。
2.書院教育史料。張松孫任職知府后試圖對潼川府“數(shù)典而茫然”的民風進行修正,崇禮儀興文教,履行地方官教化民眾的職責。因此他不僅在方志中于廟學、儀禮等門類詳加記述,更專辟書院一門記錄了府中有史可考的第一個書院——草堂書院修建及辦學的經(jīng)歷。
受樸學之風影響,清代的書院記拋棄了義理闡釋,轉(zhuǎn)而關(guān)注其修建過程,因此乾隆《潼川府志》的書院志對草堂書院的創(chuàng)修記述尤為詳盡。草堂書院原名文峰書院,是如今四川省三臺中學的前身,于乾隆十九年(1748年),由時任知府費云龍修建。但其建設并非一帆風順,據(jù)志中收錄時人劉益所作《文峰書院記》記載,本應用于修建書院的木材被“寺僧乘隙盜取,又為土人之無賴者伐賣一空,費守因為清理追其值得七百兩”[1]729。費元龍捐出自己的俸祿,加上多方募捐的資金,購得草堂寺東邊空地,寺內(nèi)僧人也捐出一些寺院空地,書院才得以順利建成。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時任知府沈清任認為書院為杜甫寓居于潼的草堂舊址,遂“更寺為觀音禪院,文峰為草堂,大書杜少陵故址于石樹闑右壁”[1]730。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張松孫又對書院加以修整,“鑿池于講堂前,駕以小橋,題曰‘濯秀’,云影天光,會心不遠。環(huán)池之左,疊土為崗巒崇隆之象,示一簣為山之意焉”[1]742。書院遂成規(guī)模。張松孫在修葺書院時專修三間堂屋將杜甫、李白合祀其中,認為二人乃歷代文人效仿之典范,以紀念二人的深情厚誼。
志中還記載了書院的管理制度,如詳載每個書院學生應遵守的條例,分為“遵循規(guī)格”“禁飭條約”兩種,有對學習上的要求如“文體宜正”“讀文宜擇”,生活上的要求如“諸生在院肄業(yè)并不告假在外游蕩不歸者,察出初次申飭,再次責罰,三次黜逐”[1]738。此外,志中還繪有書院圖,以展示草堂書院的建筑布局、院中景觀,又收錄時人碑記、詩詞為之增色添彩,如左都御史吳省欽曾為書院作《潼川草堂書院碑記》《少陵讀書秋樹根圖四首》,使草堂書院逐漸成為潼川府地方文化的象征。
乾隆《潼川府志》是清代潼川府的第一部府志,在借鑒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體例,審慎編纂,成為清代中期編纂質(zhì)量較高的府志。但受編修者個人喜好和學識水平的影響,其中仍存在闕略疏漏之處,如政事部中對祭祀儀禮的內(nèi)容分類過于繁瑣,時人相關(guān)詩文也收載過多,反映了其受時代所限的必然性。但該志重視關(guān)懷地方民生,保存地方特色,記錄了賦稅、鹽茶、水利、物產(chǎn)等關(guān)乎國計民生的內(nèi)容,以及展現(xiàn)當?shù)仫L俗民情、文化風貌等方面的資料,體現(xiàn)了該志獨特的史料價值。正如張松孫在修志序言中所說:“非志無以知山川之險易;非志無以知土地之肥瘠、谷種之異宜?!盵1]8地方志作為窺見一地之史的鏡鑒,記述地方史實、保留鄉(xiāng)邦文獻、賡續(xù)地方文化精神,始終發(fā)揮著其存史、育人、資政的重要作用。
注釋:
① 《中國地方志綜錄》《中國地方志聯(lián)合目錄》《四川方志考》等均未記載此志書情況,今采用《中國地方志總目提要》中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