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弗里達·尼爾松 譯/趙清
那天,米琪和我去鐵蘋果島采雪果。她被雪烏鴉號的人擄走了!
我從沒像那一天跑得那么快過,幾乎腳不沾地?!皠e害怕,”這是我頭腦中唯一的念頭,“別害怕,米琪,我去搬救兵。村子里的男男女女只要聽到發(fā)生了什么,都會拿起武器,傾巢而出,帶你回家?!?/p>
我顧不得落在鐵蘋果島上的籃子,飛身沖上小船,拼命劃了起來。所有的恐懼好像都從我的手臂上涌了出來,幫助我用力、堅持。因此,盡管逆著風,小船仍然飛一般駛過水面。然而,回家的路似乎遠得沒有盡頭,而路上的每一秒都冰冷徹骨,深深地刺痛著我的心。
終于,我接近了港口。港灣里停泊著一艘?guī)滋烨暗诌_的大貨船,棧橋旁拴著一些小船——都是些沒有刷漆的、低矮的單桅小船,是典型的藍灣的漁船。
港口聚集了很多人,有人在修桅桿,有人在給船身上桐油,有人在給船帆打補丁,還有人剛剛帶著戰(zhàn)利品靠岸;有人在為風趣的故事哈哈大笑,也有人對著一團亂麻般的漁網(wǎng)破口大罵。到處都是穿著灰色衣服、彎腰忙著干活兒的男男女女。
烏拉夫正坐在那里殺鱈魚。他是爸爸的朋友,他們以前經(jīng)常一起出海捕魚。一只海鷗站在不遠處,狡黠地盯著他腳邊的魚皮和碎魚肉。我把小船拴好,沖上棧橋。烏拉夫看到我,揚了揚手里的刀,和我打招呼。
“你好像很著急啊,”他微笑著說,“你被大對蝦追得慌不擇路了嗎?”
“我得趕緊回家,”這是我跑過他身邊時,唯一能說出來的話,“爸爸……”
“你爸爸在這兒呢!”他喊住我。
我轉(zhuǎn)過身。烏拉夫用刀朝他身后指了指,說:“他正在和一張漁網(wǎng)搏斗呢。”
沒錯,爸爸就坐在那兒,背靠著魚鋪的墻,正在試圖修理一張漁網(wǎng)。他動作僵硬,手指不聽使喚,網(wǎng)線都在和他作對。
“爸爸!”我喊道。
爸爸抬起眼簾,看到我,露出高興的神色。他每次看到我或者米琪,都會很高興。他說,我們就像兩座燈塔,能夠照亮他身邊的一切黑暗,無論多黑都不怕。但當他注意到我在哭時,笑容從他的臉上消失了。
“怎么了?”他問。
我撲進他懷里,哭道:“他們把她抓走了!爸爸,都是我的錯!”
他看著我,那雙含著淚的眼睛在眼眶中不安地轉(zhuǎn)動。
“你說什么呢?米琪在哪兒?”
我們周圍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兒。他們站在那里,斜眼朝我們的方向看過來。烏拉夫走近了一些。我止不住地哭喊著,想說的話在我的嘴里糊成了一團:
“我們在鐵蘋果島上……我讓她去島的另一側(cè),那里……那里有一條船。他們把她抓走了……他們把她帶上船……哦,天??!”
爸爸什么話都沒說。他看著我,就好像他是一個孩子,好像我在說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這時,烏拉夫手里拿著殺了一半的鱈魚,問道:“誰把米琪抓走了?那是條什么船?”
我提高了聲音,好讓所有人都能聽到:“雪烏鴉!”霎時間,港口上的每一個人都沉默了,四周鴉雀無聲。
“白頭擄走了我妹妹!”我繼續(xù)說,“我們必須追上去,把她救回來!”
所有人都用驚恐的目光看著我。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高喊“對,我們?nèi)プ纺菞l船!”,更沒有人跑回家去取槍。
“我們得趕快??!”我喊道,“他們從鐵蘋果島向西去了,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到海豹島了!”
所有人都一動不動。他們移開目光,看向地面,彼此低聲嘟囔著什么。過了一會兒,有人開口說:“去追雪烏鴉的人必死無疑?!?/p>
“沒錯,那艘船上有十六門大炮,還有一群只要看到船只靠近就會開炮的船員。”另外一個人高聲附和道。
“沒有人能戰(zhàn)勝白頭!”
烏拉夫把一只帶著魚腥味的手放在我肩上。
“希麗,”他雙眼滿含悲痛,對我說道,“你的妹妹不在了。被白頭帶走的人都是這樣的。他們……不存在了?!?/p>
這時,有一個人站了出來。那人顫顫巍巍的,如同一條老朽破敗、斑駁褪色的木船,但他攥緊了拳頭。那是我爸爸!
“我要去救她!”他說,聲音因憤怒和激動而顫抖,“我不害怕!一條海生蠕蟲不會因為擁有一艘船就變得強大。有沒有其他人敢和我一起?”
沒有人說話。有幾個男人搖了搖頭。
“老瘋子,”有人小聲說,“鬼知道會不會還沒等白頭動手,他就先老死了。”
爸爸假裝沒聽見。他昂起頭,把一團亂麻的漁網(wǎng)夾在腋下,離開了碼頭。我跟在他身后。
我們村子里的木屋都建在山上,用的大都是圓木,也有一些用的是被海水沖上岸的浮木,因為在我們島上木材緊缺。
“爸爸,你真的覺得你可以對付白頭嗎?”我們步履沉重地往家走去。爸爸的腳有一點兒跛。有一次,他和別人合力用網(wǎng)子逮住了一只海鸚。海鸚拼命掙扎,爸爸在陡峭的崖壁上滑了一下,從幾米高的地方摔了下來。那次事故后,他的腿腳就不太靈便了。
“我也許老了,”他說,“但是,我并不會因此就不再做父親了。”他用拳頭揉著前額,“可憐的孩子。你知道她平時膽子有多小,總是什么都怕。我不敢想象,眼下她會嚇成什么樣子。”他抬起頭,看起來心意已決,“明天早晨六點,北極星號就要出發(fā)了。這艘船是冬天來臨前,最后一艘離開藍灣的船了,它會在船帆島??俊N掖蛩愕竭@艘船上找個差事做?!?/p>
我打了個寒戰(zhàn)。船帆島,就是那個我曾經(jīng)給米琪講過無數(shù)次的可怕地方。流氓、惡棍、海盜這些烏合之眾都聚在那里,就像大海雀在巖石上擠作一團一樣,而爸爸打算去的正是那個地方。
“如果我能找到米琪,把她帶回來,那就再好不過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說道,“現(xiàn)在,我們回家,給我收拾行李?!?/p>
傍晚,一切收拾妥當。門前整齊地擺著一個包著冬衣的包袱、幾個用紙包好的魚餅,還有槍和爸爸的棉靴。
爸爸端詳了這些東西好一會兒,然后點點頭,說:“好了。我睡幾小時。你到時候把我叫醒,好嗎?”
我點點頭。早晨,我總是家里第一個起床的。廚房里的火一熄滅,寒冷就會悄無聲息地襲來,把我的鼻頭凍得生疼。這時,我就醒了。我會起床,用爐鉤子把未燃盡的柴火從下面扒上來,再添上幾塊新柴,然后去臥室把爸爸搖醒。有時,叫醒他著實不易。我覺得,要是沒人叫他的話,他能睡上整整一天。
爸爸蹣跚著向床邊走去,步態(tài)僵硬。當他把褲子背帶解下來,坐在床邊的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他是那么瘦小,就像一根柴火棍兒,灰暗、干癟、細弱。要是有人想要把他折斷,幾乎都不需要用力。
“你在哭嗎?”他問。
“你想過嗎,如果你回不來呢?”我擦干了臉頰上的淚水,“如果你……如果我變成孤單一人呢?”
他垂下頭看著腳趾,咬著下嘴唇。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你還記得有一年冬天,你從地上撿回來的那只鸕鶿嗎?那只翅膀凍僵的鳥?”我點點頭。
“那么你知道嗎?它后來回來過,我還見過它?!?/p>
“是嗎?我不知道。”我說著,在床上靠著他坐下來,“什么時候?”
“它時不時就會飛回來,用喙敲敲窗子,只是打個招呼。我通常會丟給它一塊魚。這沒什么特別的,但我想說……一個人做過的事情,都會留下痕跡。好的事情會留下好的痕跡,壞的事情會留下壞的痕跡。如果我不去救米琪,我內(nèi)心將永遠無法獲得安寧,我一定沒法兒繼續(xù)活下去?!?/p>
他看著我的眼睛,繼續(xù)說:“我讓你和米琪受了很多你們這個年齡不該受的苦和累,這讓我每時每刻都羞愧不已。我馬上就七十歲了。我不傻,我明白這次旅程將會如何結(jié)束,但我非去不可?!?/p>
他摸了摸我的臉頰,然后裹緊了身上的衣服,躺下睡了。
我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么。爸爸知道他的身體支撐不下來,但與其良心不安地待在家里,還不如義無反顧地上路。
可他想過我嗎?他想過我的良心會不安嗎?想過那些留在我身體里的痕跡嗎?是我讓米琪去島的另一側(cè)的。她曾經(jīng)懇求我,讓我陪她一起去,我卻罵她膽小。而現(xiàn)在,爸爸要為此出海,甚至可能會丟掉性命。
我感覺自己好像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世紀,思前想后。終于,我做出了決定。這時,爐子里的火已經(jīng)快要熄滅了。我像老鼠似的躡手躡腳地起身,向爐子里添了四五根柴。然后,我穿上外套和冬靴——這雙靴子和我七歲時穿的那雙一模一樣?,F(xiàn)在,那一雙正穿在米琪的腳上。
“別害怕,米琪?!蔽蚁?,“我來接你回家?!?/p>
我從包袱里取出爸爸的衣服,塞進我的高領(lǐng)厚毛衣和兩雙襪子。然后,我把包袱甩在肩上,推開了門。沒錯,我知道,我戰(zhàn)勝白頭的機會和其他人一樣微乎其微,但我至少沒有打算就此死在冰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