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親
——哀傷輔導是生命教育的重要時機

◎ 陶新華（蘇州大學，蘇州 215031）

一、親人亡故：一個無法回避的課題

親人亡故是人成長過程中必須面對的事實，中小學生或大學生或其他成年人都會面臨這個殘酷事實，無人可以回避。它不僅是親人永別的時刻，也是了解生命意義，接受生命教育的重要時機。如何恰當面對這件人生大事，做好生命教育，是所有家長和老師需要認真思考并做好準備的。

如果沒有做好準備，一旦遇到親人亡故，遭遇挫折和打擊而受傷的人不在少數(shù)。有許多人在親人亡故后出現(xiàn)創(chuàng)傷還不知曉，當遇到喪親之痛刺激再次發(fā)作之時才意識到，那時就有點晚了。有一個簡單的評估方法，如果親人亡故三個月之后想起來還很痛苦，表明哀傷還沒有結束；如果半年后痛苦還在，那么一定是受傷了；一年后想起離去的親人仍然具有強烈的情緒反應和巨大痛苦，表明創(chuàng)傷已經很深了。只有當一段時間后回想起自己親人時，想到的是親人曾經留給自己的溫暖和美好記憶，而不再伴隨強烈的痛苦的情緒反應，才是康復的信號。

在青少年的成長過程中，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好像都忽略了親人亡故這一重要課題。因為死亡恐懼對很多人是困擾，對死亡的話題真的很難啟齒。我們多數(shù)人習慣對死亡避而不談，盡量回避，仿佛這件事不存在一樣。直到有一天，一個偶然事件或一個平常的壓力事件激發(fā)了“創(chuàng)傷的扳機”，引起了強烈反應，無比痛苦。這種現(xiàn)象比較常見，根源在于沒有處理哀傷，沒有妥善告別，沒有完成對喪親的接納，也沒有正向理解生命輪回過程中的傳承與發(fā)展的意義。學校的心理健康教育課不應該忽略這個課題，學校咨詢過程中遇到有學生親人亡故需要哀傷輔導時，更不能回避。

二、個案：因爸爸去世備受打擊的大三女生

如何做好哀傷輔導，同時又做好生命教育，我以一個案例來闡述，希望對讀者有所幫助。

一名大三女生A，21 歲，在校發(fā)展很順利，家庭幸福，曾經來咨詢室接受過短期咨詢，討論人際交往的事宜，因此與我比較熟悉。忽然有一天，她緊急預約咨詢。來到我的咨詢室后，我發(fā)現(xiàn)她面容憔悴，精疲力竭，仿佛重病初愈一般?！鞍l(fā)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會變成這樣了？”她面露苦笑，告訴我：“我遭災了，我爸爸車禍死了，我回家處理了爸爸的喪事，把我爸爸火葬了。我現(xiàn)在痛苦不堪，無處可說，所以來咨詢。”獲悉她這個噩耗，我很震驚。簡單訴說情況后，她開始大哭。

半小時后，她情緒平靜了一些，說她在家時不敢哭，因為她獲悉事故消息后匆忙趕回家，看見父親已經沒了生命跡象，全家人都被這個災難打倒了。媽媽多次哭暈過去，叔叔和舅舅是和爸爸一起辦企業(yè)的合伙人，也因過度悲痛喪失生活能力，去醫(yī)院打吊瓶了。她回到家，成了唯一一位頭腦清醒能料理事情的成年人。她需要應對事故現(xiàn)場、交警、肇事者、醫(yī)院、律師、父親的葬禮等諸多事情，還有自家企業(yè)的一攤子事情。

她從前是一個無憂無慮、被爸爸寵大的女孩，什么事都不用管，經常被爸爸帶到自家企業(yè)去玩耍。如今回到家，忽然成了唯一的頂梁柱，她嚇壞了，不過她居然撐過去了。兩周時間里，她沒有哭，盡全力做好應該做的事情。舅舅、叔叔、媽媽從醫(yī)院回來了，事故責任厘清了，父親火化了，企業(yè)也開始正常運轉。兩周后，她回到學校。在咨詢室一邊哭一邊訴說，說完開始放聲大哭。我作為年長她很多的老師，也情不自禁地被她感動，陪她流了不少眼淚。

我跟A 交流了六次，幫她梳理情緒，嘗試整理和接受現(xiàn)實。爸爸不在了，她的生活會有哪些改變？痛苦、傷心的情緒還會持續(xù)，如何帶著傷痛開始自己的生活？我指導她再回家舉辦悼念儀式時需要注意的事項，重回學校后，幫助她讓學習和生活盡快恢復到從前的樣子。

她的咨詢有三個難點。一個難點是，“最愛我的人死了，我還活著，有什么意義呢？”這就要重點討論她與父親的關系。她是爸爸唯一的女兒、爸爸的掌上明珠、爸爸的驕傲，她從小聰明能干，學習成績很好，人際溝通能力也強，全家人對她非常滿意。我們一起討論她的這些優(yōu)點是哪里來的，讓她看到、體會到其中一部分是從爸爸那里遺傳來的，一部分是爸爸媽媽后天培養(yǎng)的，還有一部分是自己努力的結果。爸爸的遺傳信息就代表了生命延續(xù)，爸爸雖然不在了，爸爸的一部分生命在自己女兒的身體里繼續(xù)活著。已經離去的爸爸很愛她，希望女兒珍愛自己，發(fā)展好自己。女兒盡量恢復平靜，開始正常的學習生活，這對女兒來說就是完成爸爸托付的使命，也是珍愛爸爸的生命的延續(xù)。

A 第一次領悟到，珍愛自己就是珍愛父母，珍愛父母生命的饋贈，珍愛父母的愛；A 好好活著，就讓爸爸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延續(xù)。A 領悟了這些，感受到力量，她的心情平靜了許多，雖然每周回家（距離大學不遠）陪伴媽媽，幫忙處理家務，但是狀態(tài)越來越好。她康復得很快，這讓我比較欣慰。

第二個難點是，“媽媽等家人因意外事故都被打倒了，我未來的人生也完蛋了?！彼膵寢?、舅舅、叔叔都因在爸爸生前關系很好，深陷悲痛之中不能自拔，這給了A 巨大的壓力?，F(xiàn)實的依靠沒有了，她仿佛孤軍奮戰(zhàn)，尤其是她擔心媽媽扛不住，再出意外。因此咨詢師鼓勵她自立自強，好好陪伴媽媽，讓媽媽早日恢復正常。同時，等待舅舅和叔叔逐漸康復。

第三個難點是，“爸爸不在了，自己以后怎么辦？”的確，人生因重要親人的亡故會發(fā)生改變，她需要重新思考和應對這樣的變化。但這是以后的事情，眼前重要的仍然是自己和家人如何盡快恢復到從前的良好狀態(tài)。

三、在咨詢師幫助下為家人做哀傷輔導

一段時間之后，她來咨詢時提出了一個新的要求，她說在老師的幫助下，她自己的狀態(tài)變得很好，但是她的媽媽、舅舅、叔叔都沉浸在悲痛和哀傷之中不能自拔，他們也不愿意接受心理咨詢，問我該怎么辦。她媽媽、舅舅、叔叔還能聽她說話，她要求我把之前我與她交談的方法教給她，她回去處理她的家人的哀傷情緒。這是一個新的挑戰(zhàn)，我們商議之后，我滿足了她的要求，把哀傷輔導的四個步驟講給她聽，讓她把媽媽、舅舅、叔叔的情況講給我，由此我們制定了一個幫助計劃。

第一步，幫助家人繼續(xù)做好情緒宣泄，繼續(xù)反復聽他們說悲劇發(fā)生前后的情景。這樣可以整合信息，讓事情經過變得更完整，每個人可以面對事實，接受事實。

第二步，利用哀傷儀式和家人聚會時機，引導他們敘述父親在世時一些比較好的有意義的事情，讓哀傷走向正面的回顧，重溫逝者過去的優(yōu)點、做過的事情。因為A 對其家人做情緒處理時，已經是哀傷后的處理，情緒宣泄期已過了，相對穩(wěn)定了，家人最需要的是通過回顧重構逝者的生命故事，積極正向地建構生命故事，這有利于回到現(xiàn)實，提高生存的能量。

第三步，負重前行，帶著哀傷開始新的生活，處理好眼前面對的因喪失而造成的所有混亂和困境。

第四步，恢復到從前逝者健在時一樣的生活，共同面對未來的挑戰(zhàn)，開創(chuàng)新的局面。

A 經過一段時間努力，那年暑假回校后，她報告說媽媽、舅舅、叔叔的狀態(tài)好多了，她的幫助雖然不夠專業(yè)，但是還是很有效果的。之后她畢業(yè)了，回到自己家企業(yè)去工作。她畢業(yè)后沒有再聯(lián)系我，但是我通過別的渠道知道她家的企業(yè)發(fā)展得很好，她后來成了自己家族企業(yè)的重要領導者。

四、如何讓哀傷輔導成為重要的生命教育時機

從這個咨詢我獲得一些啟示，正是因為A 接受了及時的心理輔導，才把哀傷變成成長的動力。爸爸意外亡故，逼迫女兒挺身而出，挑起重擔。A 自身的優(yōu)良品質是她挺過難關的重要基礎，家族成員的良好品質為A 提供了良好的支持資源。A 及時接受哀傷心理輔導，讓她的能量在挫折中得到提升和重整，A 后續(xù)的成長和發(fā)展順理成章，讓人欣慰。

哀傷輔導發(fā)生在人們面對重要親人喪失的時期，對于青少年來說，是重要的生命教育時機。做好生命教育，讓哀傷轉變?yōu)槌砷L進步的動力，需要注意以下四點。

第一，在孩子自我意識形成時期就要開始生命教育。即在青春期之前，比如小學階段，就可以通過植物、動物的生命周期讓他們了解，任何物種的存在都是有生命周期的。因此，生命需要珍惜和呵護，因為每個生命周期時間都是有限的。逐步由植物、動物到人的生命，孩子就比較容易理解和接受，而不會遇到突發(fā)事件就容易受到驚嚇。

第二，生命教育即告知人的生命周期有始有終，因為生命有終點——死亡，生命才更加可貴，有限的生命時間才更值得珍惜。

第三，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家族生命鏈條中的一環(huán)，既是上一代人的愛的結晶，又是下一代人的愛的開啟。所以每個人的使命是自己要過得比上一代人更好，并且努力讓自己的下一代更好。正因為有愛的代際傳承，人類才得以生生不息。

第四，每個人的生命其實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所有愛自己和自己愛的人。我們承載了愛，因此也承載了責任；我們付出了愛，也表達了對未來的期望。因此在生命代代相傳的歷史長河中，個體生命獲得了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