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卿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杭州 311121)
“愛”是貫穿人類文明始終的話題,柏拉圖的《會飲篇》就展現(xiàn)了與之相關的有趣討論,其中阿里斯托芬和蘇格拉底的探討最為深刻,他們都以“愛”的原發(fā)性動機,即“愛欲”,為切入點來論說“愛”,但卻得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答案。阿里斯托芬通過圓球人的半圓神話,闡述了愛欲是追求屬己的整全這一觀點,認為作為“半人”的人類總是在追求與另一個自我的聯(lián)合[1];蘇格拉底則與之相反,認為愛欲追求的是善好,“愛若斯就是欲求自己永遠擁有好的東西”[2]。而筆者認為,《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下文簡稱 《陌生女人》)中女主人公和《窄門》中男主人公的愛欲追求鮮明地體現(xiàn)了蘇格拉底的“善好”觀,他們表面上是困于愛情,但實際上是在自由地追求善好,而自由是“一個自我建構、自我實現(xiàn)的存在論結構”[3],所以那種情感不能被稱為“愛情”,而是一種確證自我存在的愛欲。
斯蒂芬·茨威格的《陌生女人》講述了一個女人從十三歲開始暗戀鄰居R先生長達十多年的故事,這個女人從少女到少婦,直至死亡都一直深深愛著R先生,但從未主動告知R先生自己的存在以及多年來的情感。對于R先生來說,這個與自己有過魚水之歡的漂亮女人不過是一個陌生女人罷了。陌生女人獨自艱難誕下一名男嬰,直至她與R先生的孩子死去,并且她自己的生命也走到盡頭之時,她才向她深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寫了一封信,講述這一切。
安德烈·紀德的《窄門》主要講述了阿莉莎與熱羅姆之間沒有結果的一段青梅竹馬之戀。阿莉莎和朱莉埃特都是熱羅姆舅舅的女兒,熱羅姆常常和表妹朱莉埃特在一起玩,但是他僅僅把這個性格活潑且貌美的表妹當作玩伴,而更為嫻雅的表姐阿莉莎才是熱羅姆的愛慕對象,他將表姐阿莉莎的德行作為自己不斷學習、進步的參照。熱羅姆與阿莉莎之間的感情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贊成,但他們倆并沒有像家人預想的那樣順利完婚。在互通書信時能盡情抒發(fā)愛意與思念的熱羅姆與阿莉莎卻在一次次現(xiàn)實見面中表現(xiàn)得無比僵硬、尷尬。熱羅姆曾多次真摯地向阿莉莎提出訂婚請求,但都被拒絕了。在這段感情中熱羅姆和阿莉莎都備受煎熬,在世俗與信仰面前阿莉莎表現(xiàn)出強烈的矛盾性,如此不明朗的感情狀況又使得熱羅姆一籌莫展、心神不寧。阿莉莎最終將靈魂與身體同樣純潔的自己獻給了上帝,帶著堅定的宗教信仰進入了窄門。
這兩部小說都生動地塑造了為愛執(zhí)著的人物形象——陌生女人、熱羅姆,其中的陌生女人近乎瘋狂。目前,很多觀點認為《陌生女人》中的陌生女人是因為抱有極度卑微的愛情觀,否定自我價值,毀滅自我信仰才會導致最后的悲劇。筆者的觀點與之恰恰相反,筆者認為陌生女人的自我不僅沒有在這段愛情中丟失,反而得到了強化?!墩T》中有關熱羅姆的研究是欠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阿莉莎在宗教與世俗之間表現(xiàn)出矛盾性的問題上,對宗教問題探討較多,對“愛”的問題缺乏深入討論。筆者發(fā)現(xiàn),陌生女人和熱羅姆這兩個角色追尋“愛”的過程有著極高的相似性,他們都并非愛著愛情中具體的個人,他們愛的都是愛情本身,當愛情被賦予一些定義的時候,人就會愛上愛情本身,而愛上愛情本身就意味著這段情感并非愛情。陌生女人和熱羅姆在剛開始的時候雖然是對具體的個人生發(fā)出愛意,但是逐漸地,他們都只是將愛情作為自我存在和自我存在方式的驗證。在陌生女人眼中,R先生是文雅、美好的象征;在熱羅姆看來,阿莉莎是德行、純潔的象征。陌生女人和熱羅姆都將愛情中的對象看作自己精神世界的一束光,剛開始他們都還能夠看到射向自己的這束光具體來自哪里,于是他們情不自禁地向那束光走去,但他們的腳步逐漸變得盲目,那束光將它們照得頭暈目眩,視線開始模糊,后來的他們只不過是憑著強大的慣性尋著光,但早已不去想這光具體從哪里來了。由此,筆者認為陌生女人和熱羅姆的慣性都是由追求“善好”的愛欲催生而來,追求“善好”是他們倆作為人的本能,也是他們確證自我存在的方式。
《陌生女人》中的陌生女人在還未見到R先生前就被他打開的門縫深深吸引了,陌生女人從那門縫中第一次瞥見了外面的世界,“你所有的東西都很奇特,都是那么別致,我從來也沒有見過;有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刻、色彩鮮艷刺目的巨幅油畫,末了又搬來好些書,好看極了,我從來沒想到過,書會這么好看”。見到本人后,陌生女人更是在無比驚訝中淪陷了,“你穿著一身淺褐色的迷人的運動服,上樓的時候總是兩級一步,步伐輕捷,活潑靈敏,顯得十分瀟灑。你把帽子拿在手里,所以我一眼就看見了你的容光煥發(fā)、表情生動的臉,長了一頭漂亮、有光澤的頭發(fā),我的驚訝簡直難以形容:的確,你是那樣的年輕、漂亮,身材頎長,動作靈巧,英俊瀟灑”。而且天性敏感的陌生女人還發(fā)現(xiàn)了深藏于R先生內心的雙重性,“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人,既是一個輕浮、貪玩、喜歡奇遇的熱情少年,同時又是一個在你從事的那門藝術方面無比嚴肅、認真負責、極為淵博、很有學問的長者”,這獨特的個人氣質更是在少女的心中埋下了一顆愛戀的種子。家境不好的陌生女人是從R先生這兒知道了世界上有無數(shù)個可能性正在等待著她去探索。
《窄門》中,從一開始熱羅姆就發(fā)現(xiàn)了存在于阿莉莎身上與同齡人截然不同的獨特氣質,“朱莉埃特看上去也許更漂亮,歡樂健康使她容光煥發(fā)。然而,與姐姐的嫻雅相比,她的美貌顯得膚淺,頭一眼就能被人們一覽無遺”“吸引我留在她身旁的是一種與單純的美貌毫不相干的魅力”,并且熱羅姆也敏銳地感知到這種獨特氣質中所蘊含的神性,“這樣的眉毛,我在哪里也從未見過……不,見過,在一座但丁時期的佛羅倫薩的雕像上見過”。與陌生女人所不同的是:熱羅姆不僅是單方面將阿莉莎視作偶像,他更在心中為自己樹立了偶像形象,在阿莉莎為母親的出軌而感到羞恥的脆弱時刻,熱羅姆出現(xiàn)在了阿麗莎身邊并給予及時的安慰,于是熱羅姆心中涌動出一股“英雄氣概”并就此迷戀著這種潛在的情感——“我充滿了愛情和憐憫,充滿了一種模糊的感情。我竭盡全力向上帝呼吁,我愿意獻身,我要保護這孩子不受恐懼、邪惡和生活的傷害。我的生命除此以外別無所求。最后我跪了下來,我讓她依靠我得到庇護”。熱羅姆也承認服從戒律的宗教家庭環(huán)境對自己情感和行為偏向的影響,敏感成熟的性格和對德行的無限追求讓這兩個年輕人一步步靠近彼此。
R先生就像一個萬花筒,讓陌生女人看到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世界,她渴望靠近這遠在天邊卻近在眼前的奇異世界;而熱羅姆則是在阿莉莎身上發(fā)現(xiàn)了與自己相似卻又高于自己的德行,被她身上所散發(fā)出的圣潔、虔誠的光芒所折服,從此渴望與她為伍。總之,陌生女人和熱羅姆最初都愛著具體的個人,由此走入愛情。但他們都逐漸偏離了愛情發(fā)展的軌跡,陌生女人最初愛上R先生不僅是被其無限魅力與活力吸引,從而產生偶像崇拜,同時也是因為她渴望從R先生身上補足缺失的自我,但深刻明白自己無法占有這個崇尚自由的花花公子,于是她用盡全力拼湊著關于R先生的拼圖,其中既有真實的,也有想象的,但沒關系,這樣一張拼圖已然能與陌生女人那缺失的自我拼合在一起,拼合后的拼圖才使陌生女人感到完整,所以她用盡一生來找尋那些或是現(xiàn)實的,或是想象的拼圖。熱羅姆的問題在于,他并沒有順利完成偶像崇拜到男女之愛的轉型,愛上愛情本身的他,一直在不斷磨煉自己的德行,通過不斷地攀登、不斷地自我申辯、不斷地擠掉世俗的快樂來無限接近上帝,但這不能幫他無限接近愛情。永遠無法消弭的距離是這兩段愛情得以長久持續(xù)的重要因素,給了陌生女人和熱羅姆持續(xù)追尋的動力,他們都享受著無限追尋的過程。在這過程中,陌生女人和熱羅姆不斷驗證著自我和自我存在的方式,他們享受著在強烈的愛欲中磨煉個人意志的過程,而這種意志的存有常常依賴痛覺的深切體驗。
西班牙哲學家烏納穆諾的苦難倫理學認為 “痛感”來源于意識,將“痛感”與個體存在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認為“經(jīng)受苦難”可以確證“我們的存在”[4]。痛感和快感本就不是完全對立的兩種概念,痛感中也常常包含著快樂的情感。筆者認為,陌生女人和熱羅姆都在不同程度的痛覺中深入感受著自我,挖掘自我存在的意義,特別是對于受宗教思想影響較深的熱羅姆來說,看向了愛情就等于仰望著德行,在德行的極度自我約束中他會感到無比高尚,在自我肯定中確證著自我存在的意義,熱羅姆在愛情中所經(jīng)受的主要是精神疼痛。阿莉莎將“苦行”作為美德,作為擠入“窄門”的有效方式,熱羅姆自然也深受其影響,于是不知疲倦地向那“高山之巔”不斷攀登,這種攀登使得他能夠在世俗世界中切實感受到存在的意義。而在與阿莉莎那被誤認為是愛情的相處中,他也受盡精神折磨,抱著對愛情的期待去追求德行上的偶像自然是會受挫的,他無法察覺阿莉莎神情中少女的羞澀,他無法感知到阿莉莎面對世俗之愛和上帝之愛時的矛盾性,他無法阻止自己對阿莉莎的逃避和恐懼心理,但在這些情感折磨中他會為自己對愛的執(zhí)著而沾沾自喜,他會從這種高尚的痛覺中感受到自我的存在。陌生女人有所不同,瘋狂的愛只是表象,表象之下的她其實在不斷追尋自我價值、自我存在。而陌生女人在思念R的享受中、在離開R的悲傷中、在遇見R的喜悅中、在為了R努力學習中、在靠近藝術的成長中,獲得了深刻的情感體驗,這讓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而在遇見R先生之前她的內心總是平靜麻木的,眼前的世界對于她來說就是一潭死水,濺不起一絲波瀾,而遇見R先生之后所經(jīng)受的精神上和身體上的疼痛讓她清醒,讓她從痛楚中切實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就算知道了他是 “感情熱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卻愛不專一”的男人,也并不妨礙陌生女人在這段充滿疼痛的愛情中獲得確證自我存在后的享受與滿足,這一過程不過是披著愛情的外衣在滿足陌生女人的愛欲。
自從被R先生擊中心靈后,陌生女人開始如饑似渴地學習,“以一種倔強的毅力”練習鋼琴,這種努力也會產生一種違背人類惰性的痛感,可以讓陌生女人感覺自己正在無限接近R先生的世界,在這個過程中所產生的幸福感可以抵消痛感。文中有關陌生女人的疼痛描寫非常多,主要分為生理疼痛和心理疼痛。比如,生理疼痛的描寫有:即將要搬家的陌生女人為了和R先生道個別,在寒夜中一直等待著他回家,凍得“渾身都疼”“兩腳抽筋”;在產科醫(yī)院獨自生子,受盡了“肉體上的恥辱”。心理疼痛的描寫有:“離開了你,我不愿意高高興興、心滿意足地生活,我沉湎于我那陰郁的小天地里,自己折磨自己,孤獨寂寥地生活”;“我成天悲愁,一心只想悲愁;我看不見你,也就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從中得到某種陶醉”;“我忍受著和娼妓之類的病人朝夕相處之苦,她們卑鄙地欺侮著命運相同的病友”。
從小的成長環(huán)境使熱羅姆對自身的德行有著嚴苛的規(guī)定,這為他日后的愛情埋下了種子,他命運般愛上了愛情本身,他說:“我克制自己,正如他人放縱自己,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我所受到的嚴峻制約,非但不令我厭惡,反而使我得意我所受到的嚴峻制約,非但不令我厭惡,反而使我得意”。熱羅姆非常符合蘇格拉底所說的“非愛人”,即可以使理智統(tǒng)治欲求的節(jié)制的人?!胺菒廴恕被钤谝庖娭?,永遠受周圍意見的轄制,所以同樣追求德行的阿莉莎會猛然跳入熱羅姆的內心世界,“我幼年時只想配得上這個女人,如今也并不更想去占有她。學習,努力,行善,這一切我都在冥冥之中奉獻給阿莉莎”,對阿麗莎的追求便可以使他成為他人眼中的高尚的人。他與阿莉莎的愛情缺少了年少愛戀中的那種輕快,而總是與痛覺聯(lián)系在一起,這使得這段關系變得有些沉重,“她的聲音既安詳又憂愁,可是使她容光煥發(fā)的那絲微笑依舊如此平靜,以致我為自己的恐懼和表白感到羞愧,我感到她話語深處的憂愁的余音仿佛完全是出自它們。于是我直截了當?shù)卣勂鹆宋业挠媱?、我的學習,以及我期望從中大獲益處的新的生活方式”。嚴格的紀律、勤奮的學習、修道院式的生活都是他為了靠近阿莉莎所做的努力,但是卻讓他們之間的距離更遠了,愛情的光亮逐漸熄滅,偶像的光芒卻越發(fā)耀眼,所以后來熱羅姆竟會產生這種感受:“一想到要和阿莉莎單獨在一起,我情不自禁地感到幾分恐懼?!卑⒗蛏苍谛胖邪螅骸鞍。∏笄竽?,我們不要再見面了!為什么有這種拘束,這種做戲的感覺,這種麻木和沉默呢?”
逃避痛覺本來和追求愛欲一樣,都是人類的本能,但是陌生女人和熱羅姆卻一次又一次地去觸碰痛覺,并且在痛覺中還能獲得某種只有他們自己能夠理解的快感,這無疑是一種反人性的瘋狂,我們都能在陌生女人和熱羅姆,尤其是陌生女人身上看到愛欲的瘋狂。蘇格拉底曾經(jīng)錯誤地將一切瘋狂視為破壞性力量,但是蘇格拉底后來則將使愛欲者陷入頭腦不清醒的瘋癲狀態(tài)與古希臘宗教生活中的神性迷狂放在一起論述,認為愛欲的瘋狂恰恰是一種神性的體現(xiàn),是神靈的饋贈,是“愛智慧”的一種非常態(tài)化表現(xiàn),是不斷超越此在的生命過程,這些解釋其實也都指向了生發(fā)愛欲的個體。放到陌生女人和熱羅姆身上來理解,則是他們在實現(xiàn)愛欲的過程中可以獲得神靈的饋贈,可以使自己進一步接近“智慧”。綜觀陌生女人和熱羅姆的整個發(fā)展歷程,他們的確在追逐愛情的過程中,在精神層面變成了更有智慧、擁有更多知識的人。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也將愛欲和真理知識放在一起理解,將兩者看作并非對立的概念,“愛通向了知識和真理;愛的最終目標是真理。反過來,知識和真理是在愛的基礎上獲取的,沒有愛就難以獲取知識和真理”[5]。對R先生和阿莉莎生發(fā)愛意,是陌生女人和熱羅姆獲得知識和真理的重要契機,追愛的過程也是他們實現(xiàn)人生意義的過程。
陌生女人和熱羅姆的愛欲是一種 “靈魂最深的需求在其中能得以滿足的追求的全心全意的熱情奉獻”[6],對方?jīng)]有回應才能夠使這兩位“奉獻者”獲得最大程度上的心靈滿足。蘇格拉底認為世間存在一種愛,超越自身和他人的個體性,追求普遍的美善,并且反過來會成就個體,陌生女人和熱羅姆在追求美善的過程中也的確成就了他們自己,這很符合拉康所說的“快樂原則”,即“通過盡可能多地創(chuàng)造所需的能指,以便在盡可能低的水平上保持調控精神機構的全部機能所需要的緊張,從而引導主體從能指到能指”[7]。R先生和阿莉莎身上的“善好”就是這里所說的“能指”,陌生女人和熱羅姆那“緊張”地追尋“能指”的過程實則指向他們實現(xiàn)自我滿足的“快樂原則”,因此陌生女人和熱羅姆若遵循“快樂原則”,就必須永遠追尋著“能指”,同時永遠與“能指”保持距離,一旦他們與“能指”重合,R先生和阿莉莎就不再有資格充當他們心中“能指”的符號了。R先生和阿莉莎只不過是他們通向“善好”的中介,因此陌生女人和熱羅姆的獻身精神實質上是獻給了自己。
陌生女人如此形容自己的愛情:“不抱希望,低聲下氣,曲意逢迎,委身屈從,熱情奔放”[8],這種長期且單向輸出的狂熱的感情必定是來自強大的內驅力才有可能,而絕非外部吸引。R先生為生存于灰暗生活的陌生女人投來了光亮,她缺少家庭的溫暖,生活拮據(jù),周圍的鄰居又粗魯不堪。泥里生活、云中思考的她與身邊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再加上她天生性格內斂、敏感細膩,所以一直以來她都活在自己的世界當中,她能構筑起一個完全自足、豐富的精神世界,所以她不依賴R先生的真實參與也能獨自唱響一首感人肺腑的戀歌,她將人生全部的頑強意志和生命激情都獻給了追逐愛欲的過程,只有在這個過程中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才能感覺自己在感受世間的美好。于是,她一頭栽進屬于她的命運中,不留遺憾地墜入深淵。陌生女人在信中也無數(shù)次表達過希望被R先生所認出來并為他所愛,但是她在臨死之前卻從未想過要說出自己所經(jīng)受的這一切,筆者認為陌生女人從未將獲得R先生的愛作為她幸福的終點,她從始至終更像是將R先生當作她人生道路上一束沒有光源的光,她只是想靠著這束光接近兒時所期待的一切美好——高雅而藝術性的生活、豐富而有波瀾的精神世界、與蕓蕓眾生截然不同的生命體驗,所以她走上了一條永無止境的追光之路,她不去想到達終點的事情,她想要的是在這個過程當中獲得的爆裂感和令人眩暈的沖擊體驗,盡管她表面上總顯得風平浪靜。而這種獨特的感受和體驗陌生女人根本無法向他人訴說,無法讓他人深切了解。如果R先生認出了陌生女人,筆者相信陌生女人只會在一瞬間陷入極度喜悅,隨之立即墮入深淵,因為R先生若認出陌生女人,則相當于入侵了她用豐富精神世界和一生能量心血所構筑起的城堡,這個獨屬于她個人的城堡。在筆者看來R先生不過是陌生女人獲得這些感受和體驗的一個幌子,所以茨威格也僅用一個沒有意義的符號如此稱呼他。
《窄門》從始至終不過是熱羅姆憑一己之力將阿莉莎推向“高山之巔”,為了與阿莉莎身處同一高度,他拼盡全力努力攀登,而一旦發(fā)現(xiàn)偶像的平庸之處,這座由自己建造的“高山”便轟然倒塌,緊接著,荒謬性和虛無感涌現(xiàn)出來。在每一段愛情開始的時候,多少帶一些偶像崇拜情結,不斷向“高山之巔”攀登的激情鼓舞著無數(shù)追求愛情的青年男女,但不同的愛情會走向不同的道路,愛上愛情中具體的人時,兩個人會攜手并肩一起面對接下來人生中的攀登,但若是愛欲驅動下的追尋,就必須不斷將另一方推向“高山之巔”,因為偶像必須永遠高于自身。阿莉莎在最初,對熱羅姆這一具體的人懷抱著愛慕之心,“女為悅己者容”便是愛情明顯的確證,而并非像大多研究者所認為的那樣——一直在世俗之愛與上帝之愛之間做著激烈的心理斗爭。筆者認為最初的阿莉莎像大多數(shù)青春少女一樣,真摯地愛著熱羅姆,但聰慧的她逐漸發(fā)現(xiàn)熱羅姆愛上了指向德行的愛情,所以她才不斷“追求完美”,并且不斷維持著完美的“偶像”形象——展現(xiàn)完美的德行和圣潔的神性,遮掩自己身上庸常性的那一面。阿莉莎不斷地拒絕熱羅姆的求婚,因為她也明白對偶像的仰視有賴于距離的間隔,阿莉莎盡管那么熱切期盼與熱羅姆見面,卻總以扭捏、尷尬告終,根本無法在四目相對的現(xiàn)實中展現(xiàn)真正的自我。而書信交流給予了阿莉莎神性的面具,在這一面具的庇護下,她好像才可以盡情展現(xiàn)她少女的那一面,她在信中那么真誠而熱情地表達著對熱羅姆的愛戀與情思。如此一來,神性的德行展現(xiàn)、理性的思想交流、感性的可愛浪漫交融于來往的書信上,這樣的阿莉莎怎能不使得熱羅姆魂牽夢縈。而當阿莉莎徹底認清熱羅姆對她的情感并非真正的愛情后,她對宗教的熱情到達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決定就此忠實地追隨上帝,將自己純潔的靈魂和身體一并獻給上帝。熱羅姆將她推向“高山之巔”,而她決定自己體面地從那“高山之巔”走下來,那就是徹底走向宗教,展現(xiàn)摒除了一切男女之愛和世俗欲念的德行與神性,然而這種神性與德行并非熱羅姆一直所愛的那種朦朧而高貴的、無法言說的女性魅力,而是一種令所有男人望而卻步、敬而遠之的莊重肅穆。所以當懷著激動心情的熱羅姆走進阿莉莎房間卻看到曾經(jīng)他們“嗤之以鼻的、毫無價值的、庸俗的宗教小冊子”時,既驚訝又失望,他已經(jīng)在阿莉莎身上找不到他所曾經(jīng)珍愛的東西了,他的這種反應正在阿莉莎的預料之中。她明白對于熱羅姆來說,偶像坍塌,他們之間所謂的愛情也會隨之隕滅。熱羅姆最后也坦白了自己對愛情有所誤解:“對于美德的圈套,我是無法招架的。一切英雄氣概使我暈眩,但又吸引我,因為我將它和愛混為一談?!痹谧分饜矍榈臒o限過程中,熱羅姆一直在遠離平庸,接近圣潔,就像他所說的,“我常常感到愛情是我身上最美好的東西,我的一切美德都由此而來,是愛情使我超過我自己。要是沒有你,我會重新落到我那平庸天性的可憐的水平上”[9]。阿莉莎去世后,熱羅姆也并非忠于他與阿莉莎的回憶,而是忠于阿莉莎對自己的看法,其實也就是忠于阿莉莎對自己德行上的看法,熱羅姆從過去到未來都像一個自愿戴著鐐銬的偉大愛情殉道者。在外人看來,他對阿麗莎的感情是如此忠誠,然而他自己明白這是指向德行的愛欲,他一直沉浸在高尚的德行中無法自拔。他是如此理性,但這種理性卻是遵循著“快樂原則”,因為“理性既能分享身體欲望,也體會到比身體欲望更豐盈的愛欲”[10]。
學界有觀點將《陌生女人》中的陌生女人歸結為病理層面的偏執(zhí),將《窄門》的愛情悲劇歸結為阿莉莎極端、偏激的宗教信仰,但筆者認為以上觀點看低了茨威格、紀德的思想境界和文本創(chuàng)作的立意,沒有真正走入藝術世界。文本的藝術世界本可以幫助讀者跳出世俗的圍城,用一種高于生活的眼光重新審視世界,但是目前很多解讀明顯依然困囿于庸常的現(xiàn)實世界。茨威格和紀德在《陌生女人》和《窄門》中構建的是隱喻世界,而非純粹的現(xiàn)實世界,讀者可以適當借用現(xiàn)實經(jīng)驗來理解文本,更應該以一種更為“浪漫主義”的方式,在超越那些傳統(tǒng)世俗觀念的基礎上進行闡釋?!赌吧恕分械哪吧艘苍S可以歸入精神個性上的偏執(zhí),但絕非許多學者所認為的病理上的偏執(zhí)。對《窄門》中阿莉莎最終走入徹底的宗教而放棄世俗愛情的選擇,讀者也不必用世俗的態(tài)度為她感到遺憾,她最終在超脫中所獲得的歡愉是遠離上帝的人所難以體會到的。陌生女人在愛欲的驅動下所做的一切,也許在他人看來很可悲,但是她在這個過程中所感受的豐富體驗是他人無法想象的,她無私地不去向對方要求任何愛的回饋,她又自私地將這段愛戀深埋于心底,不與任何人分享。同樣愛著愛情本身的熱羅姆與陌生女人有所不同,陌生女人在愛情中的情感和行動自洽地形成了一個閉環(huán),她不需要R先生參與也能獨立譜寫一段精神之戀,并且陌生女人在認清R先生所有缺陷后依然一如既往地沉浸在這段所謂的愛情中。但是熱羅姆表現(xiàn)得更為自私,他享受著在這段愛情中驗證自我存在的意義和無限追尋德行的過程,他因阿莉莎身上的德行而靠近她,但又因并非把阿莉莎當作愛情中具體對象而遠離她,這一進一退的過程使得雙方都陷入死循環(huán)的痛苦之中。而陌生女人并沒有像熱羅姆一樣將R先生帶入自己釋放愛欲時的痛苦之中。大多研究認為是阿麗莎對上帝的執(zhí)著終止了這場愛戀,但筆者認為是聰慧的阿莉莎清楚地意識到熱羅姆錯將偶像崇拜當作了男女之愛,又在認識了世俗世界的荒謬性后才義無反顧地走向窄門。最后,筆者認為陌生女人和熱羅姆又都是自由的,他們的愛欲一直在幫助他們自己超越此在生命,接近自由的本質,但筆者認為陌生女人比熱羅姆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