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岳樓上翰墨香

丨劉文濤丨展波

光岳樓是聊城最著名的古建之一，也是聊城的地標建筑。當?shù)赜幸痪渲V語一直到今天都為人們津津樂道—“聊城有三寶，古樓、鐵塔、玉皇閣（讀gǎo）?！边@里的古樓，應(yīng)該叫鼓樓，他的正式名稱就是光岳樓。樓名“取其近魯有光于岱岳”之意，創(chuàng)建于明洪武七年（1374年），迄今已六百四十多年了。

近年來，我每年都有幾個月在聊城進行考古發(fā)掘，發(fā)掘地點都離聊城老城不遠，閑暇時我愛去光岳樓轉(zhuǎn)轉(zhuǎn)。仰望斯樓，沖霄凌漢，如翚如翼。登上高大的墩臺，舉目遠眺，樓在城中，城在湖中，憑欄懷古，好不快哉。斯樓永固，而四時之景不同，我常來?？闯Ｐ隆Ｎ覍沤ㄒ桓[不通，但對懸于樓上各層的匾額、楹聯(lián)很感興趣，這些匾額的書丹之人都是耳熟能詳?shù)摹按蠹摇?，他們是如何與光岳樓結(jié)緣的？這些匾額、楹聯(lián)的背后故事是怎樣的？

我想了解，我想到了魏聊先生。

魏聊先生是光岳樓管理處原主任，守望光岳樓四十余載，對光岳樓上的磚瓦榫卯、前世今生都熟稔至極。在一次見面時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他嘴一抿，說道：“改天我和你好好拉拉。”不久后的一次登門拜訪，我獲益良深。

一樓清代安耀拔題“宇宙文衡”，二樓清康熙帝題“神光鐘映”，清代狀元鄧鐘岳題“太平樓閣”，清代解嵐題“就日瞻云”，四樓清乾隆帝題“光岳樓”等匾額，都是原就存在，后因戰(zhàn)爭動亂，原匾毀壞，現(xiàn)在的這些都是后來根據(jù)老照片及其他資料復原的。而現(xiàn)在懸掛在二樓北側(cè)的郭沫若先生題的“光岳樓”，二樓敞軒口啟功先生題的“共登青云梯”，平臺東大門施閏章先生題的“泰岱東來作翠屏”等匾額則是新中國成立后新立，資料詳實，間有魏先生解惑，不會有大訛誤。

“光岳樓”有故事

先說郭老題寫的“光岳樓”匾。說此匾額，就不能不提李士釗先生。李先生是聊城老城人，上世紀三十年代考入上海音樂?？茖W校，抗戰(zhàn)后參與《抗戰(zhàn)日報》創(chuàng)辦工作，1945 年為中國赴紐約參加聯(lián)合國成立大會代表團翻譯《聯(lián)合國歌》?？箲?zhàn)勝利后，在上海擔任陶行知先生創(chuàng)辦的上海武訓學校校長，他曾邀請郭老為該校教授。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李先生因批判其參與編寫的《武訓傳》而受到?jīng)_擊。1957 年又因歷史原因離開文化部，回到山東任山東地方志辦公室主任。1967 年直接被“遣返”老家聊城，后在地方印刷廠做校字員。

1974 年是光岳樓建成600 周年，李先生萌生請郭沫若先生為光岳樓題匾額的想法。囿于當時特殊環(huán)境，他無法進京，就寫信給沈雁冰先生代為轉(zhuǎn)達。郭老知曉后，很快寫好并寄到聊城。同樣的內(nèi)容郭老寫了兩幅，一為繁體字，一為簡體字（并不是后來社會上流傳的郭老寫了一幅草書，一幅行書），后選取繁體字幅放大刻制了匾額，懸于光岳樓上至今。郭老題字原件現(xiàn)珍藏于聊城市東昌府區(qū)檔案館，我見過原作照片。我還見過一張照片，是郭老題寫的墨寶刻成匾額后，李先生與匾額的一張合影。李先生頭戴“火車頭”帽子，穿著寬松的棉衣棉褲，昂首挺胸站在高及肩膀的匾額前，嘴角微翹，雙手攥拳，那種神態(tài)，在逆境中的樂觀神態(tài)讓人難忘。

豐子愷與光岳樓

1974 年，李先生還邀請豐子愷先生為光岳樓題字，豐先生于1975 年立春當日（那天正是南方的小年），為光岳樓撰寫一對聯(lián)：“光前垂后，勞動人民智慧無極；岳峻樓高，強大祖國文物永昌?！鄙峡铑}“光岳樓補壁”，下款落“乙卯立春豐子愷撰并書”。這是一副很巧妙的藏頭聯(lián)，上下聯(lián)首字恰是光岳樓的“光岳”二字。豐先生的字以魏碑為基，摻入行書、章草筆法，使生硬的銘石之法多了些許靈動，自成特色。豐先生1975 年9 月15 日在上海病逝，這副對聯(lián)是在豐先生去世前7個月時所書，不能說是最后絕筆，也應(yīng)是為數(shù)不多的最后書法作品之一，彌足珍貴。這副對聯(lián)后來被放大刻成抱柱聯(lián)，掛在光岳樓二樓乾隆行宮大門左右兩側(cè)，為古樓增輝無限。

攝影/寧志浩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豐先生除了為光岳樓撰寫了這副對聯(lián)外，還給過光岳樓一幅畫。畫上遠山蒼黛朦朧，近崖壁立奇險，懸崖上一樓閣，懸崖下蒼松幾株，生于石隙。遠山近崖間為一汪碧水，水上有舟，舟上有人，舟中人與樓閣中人風物互觀。畫左上角題；“山明水秀，光岳樓補壁，子愷畫。”下鈐“石門豐氏”印。有人說此畫有山有樓閣，是不是豐先生未到過聊城，沒見過光岳樓，僅憑光岳樓名字想象出來的畫面。我觀察原物照片后不太同意他們的觀點。

我認為這幅畫是豐先生之前已畫完并落款，李先生邀請豐先生為光岳樓賜墨寶時，豐先生僅是找出了這張有高山有樓閣的畫，補題了個上款而已，并不是專門給光岳樓所畫。我的證據(jù)是“山明水秀”這幾個字和“光岳樓補壁”幾個字的墨色不同，可能不是同一時間所書。不管怎樣，這都是聊城這座歷史文化名城里獨一無二不可復制的寶貴財富，而玉成此事者，竟是尚處逆境中的李士釗先生。不光是光岳樓，海源閣、范筑先紀念館、聊城公園等名勝，都有他邀請全國名家的題字留存。他還是聊城最早文物檔案的整理者，對聊城的現(xiàn)代文物保護與文物管理事業(yè)有開創(chuàng)之功。

啟功與光岳樓

啟功先生題寫的“共登青云梯”匾額懸于墩臺上的敞軒內(nèi)檐。登光岳樓，從方形墩臺底部東側(cè)進入逼仄的梯道，踏著青磚鋪就的踏道，鉚著一股勁向上攀，踏道的盡頭就是墩臺上的敞軒。就在為剛才因鉚勁而仰天喘口大氣時，一抬頭就能看見啟先生題寫的匾額。應(yīng)景應(yīng)情應(yīng)需，恰到好處。匾額上這個詞最早的出處應(yīng)該是南朝山水詩人謝靈運的《登石門最高頂》詩。詩中有“惜天同懷客，共登青云梯”。后來李白的名篇《夢游天姥吟留別》中“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就是化用了謝靈運的這句詩。啟功先生題在這里一語雙關(guān)，既表達了登梯上樓的現(xiàn)實，更表達了更上一層的追求與祈愿。

這幅題字是1988 年魏聊主任與當時聊城文博界的老前輩張競放先生去北京托請吳九龍先生去啟功先生處求取的。張競放先生曾就職于山東博物館，后調(diào)回聊城。吳九龍先生北大考古系畢業(yè)后也曾就職于山東博物館。他們是前后同事。吳先生又是臨沂銀雀山漢簡的發(fā)掘者、整理者、研究者，后調(diào)入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是簡牘、兵書及古代軍事史研究的大家。而啟功先生更是從新中國成立后就參加國家文物局組織的古代字畫鑒定工作，吳先生研究簡牘，又在國家文物局工作，與啟先生相稔也很正常。啟功先生不但題寫了“共登青云梯”，還題寫了“聊城博物館”牌匾。

蒲松齡的老師與光岳樓

再說平臺東大門門楣上施閏章題寫的“泰岱東來作翠屏”匾額。原來并沒有這塊匾，但事情的發(fā)生、存在就是有這么多巧合。施閏章是清代前期著名的文學家，主持東南詩壇數(shù)十年。順治十三年任山東學政，兩年后，淄川人蒲松齡以縣、府、道試第一，補博士子弟員，受教于施閏章，也就是說，施閏章是蒲松齡的老師。順治十八年施氏又調(diào)任江西布政司參議，再之后蒲氏雖在考場上屢試不中，但卻因一部《聊齋志異》，名垂千古?！读凝S》里的名篇《胭脂》，講的就是發(fā)生在東昌府的故事，案件錯綜復雜，離奇曲折。蒲氏在故事中安排最后抽絲剝繭理出完整證據(jù)鏈的明公正是自己的恩師施閏章。

胭脂之案或許確有一二的真實性，反正后來傳成東昌女子胭脂常于光岳樓旁的東昌湖畔梳妝，東昌湖又叫了胭脂湖。到了康熙六年九月，蒲松齡書中描繪的力破奇案的施閏章來到了聊城，并在光岳樓上夜飲，還留下了一首詩：“危樓千載瞰滄溟，泰岱東來作翠屏。拂檻寒星晴歷歷，侵衣銀漢晝泠泠。地連朔雪孤城白，天人齊燕煙一帶青。尊酒未酣人欲散，西風黃鵠度空冥?！弊詈筮€書丹上石并刻成了碑。

康熙六年施氏來登光岳樓時，蒲氏應(yīng)不知，此時蒲氏寫的《聊齋志異》也尚未成書。但后來，發(fā)生在光岳樓下的奇案在蒲氏筆下誕生，小說中審理偵破此案的主角卻真實登過光岳樓，還寫了詩，刻成碑，碑還在。這些巧合、離奇，一座光岳樓把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串聯(lián)了起來，真事離奇的像故事，故事也有了真實的痕跡，我覺得這比聊齋里的故事還精彩。施氏詩中的“泰岱東來作翠屏”，我覺得是光岳樓現(xiàn)存詩篇中最磅礴大氣的一句。光岳之名初意是有光于岱岳，而施氏借酒勁詩意一出，就成了岱宗泰山僅僅是光岳樓東邊的一道翠綠色天然屏風了。后來的有心人把這詩句從詩碑中摘出來刻成匾額，掛在東門門楣上，正對著岱宗泰山，實在是高。

光岳樓上除了匾額，樓內(nèi)魯班龕左右金柱上的對聯(lián)也是文書俱佳。文是民國年間聊城縣長孫桐豐所撰：“泰山東峙，黃河西臨，岳色濤聲，憑欄把酒無限好；層臺射書，微鄉(xiāng)明志，人杰地靈，登樓懷古有余馨?！痹撀?lián)原物已毀，現(xiàn)存是山東大學著名教授蔣維崧先生1992 年重新書寫的。蔣先生在同輩書法家中是佼佼者，書寫這種長聯(lián)，單字把握，行氣貫通，最見功力。蔣先生寫的不飄不滯，含蓄雋永，這是我見過的他行書聯(lián)中的精品。

一座光岳樓，已歷經(jīng)六百多年風雨滄桑，其最初的軍事瞭望功能早已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剩下的是她閱盡世間波詭云譎后的積淀與厚重。而這一塊塊匾額和楹聯(lián)上的文字和內(nèi)容，就如同是解讀這座厚重樓閣的一枚枚鑰匙。因為每一幅文字的背后都蘊含著一個曲折又動人的故事，光岳樓上，歷史悠長，翰墨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