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傘
虛構恍若圣境:
當你自遠方趕來,匆匆向車站奔赴,把自己變成鳴笛、一陣黑煙,在哐當哐當?shù)蔫F軌下數(shù)了數(shù)碎石的印痕,一生就寫下了上闋。
每一個詞,都是記憶。每一步,都在風中。
軌道悠長,像歲月鋪成的無字經(jīng)卷。只有執(zhí)著于行走的人,才知道它不隨意彎曲,是對斜角精確的愛意。
勁直向前是一種勇氣。舍棄過去是一種勇氣。
你能在任何車站,找到勇氣的形狀,它是一枚落葉,一個如絕句的轉身;一個抬頭的瞬間釋然,一場茫茫大雪……
時間已完成從欄桿到二雛碼的一躍。
守候在站臺,對折翹首以盼的眼神,對折一粒飛沙的迎面一擊。
以對折之心,容納人海。或像某種植物將葉微卷,完美收集了光照,又避了半身冰霜。
而在辨別方向時,前方是雨是霧,都要敞開,有比花朵綻放更加高調的手勢。
當記憶說出禱詞——
風馳電掣,一列列動車朝你駛來,你就誕生了,你又擁有了新的起點,你在偶遇命運的換軌,你回首和昨天告別……
你重逢了另一個自己。
一些人上車,一些人下車,如水流不斷。
只陪你走一站的人,太多了。車站廣場突如峪谷,你只聽得見山泉自上而下,把一個白天流成夜晚,把你流成陌生的他人、別人。
能融入你的生命、一直伴你前行的人,一定是你前世彈的曲、畫的畫、寫的字,一定是同一種語言,自帶的分身術。
選擇一個城市的車站出發(fā),途經(jīng)一個曠野中的車站,一個沙漠里的車站,一個大海邊的車站,一個森林中的車站,一個云端的車站,一個光芒上的車站……
一個思維中的車站,用新自然主義的外形迎接你。
你曾如何熱愛這星球之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你曾想坐上綠皮火車,緩慢而行,走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用一輩子,贖回一首詩。
聽鐘聲在小提琴與鋼琴之間回旋,起始那緊迫的氣勢將孤獨滑向你。
你覺得自己就是一座廢棄的火車站。
身上沒有燈光,身旁的小酒館都關閉了,月臺在一幀明信片上成為風景,雨棚是空白的宣紙。
想給前方發(fā)送一個信息,信號燈已經(jīng)生銹了。
你找來鏡子,鏡子開始講述,你再也不愿面對的一些物事,從那明亮的缺口中溢出,生出翅膀,向遠處飛去,漸漸無形。
當你回過頭來,鏡子不見了,只有一扇門。當你試著將它輕輕推開,天空,正下著太陽雨,人群都回來了,一切恢復了秩序。音樂,已來到華彩又從容的部分。
一座火車站,在一首曲子中找到了自我。
一個人,穿上一座火車站去聽曲子,就是在為自己建立最完滿的檔案。
一天一站,一月一站,一年一站,十年一站,百年也是一站。
記憶像詹式掛鉤,它穩(wěn)穩(wěn)地把一生的經(jīng)歷鏈接在一起。
一輩子,仿佛就是在寫一部《山海經(jīng)》,不斷寫下“叉東三百里……又西二百里……”,遇見靈山、金玉、神獸、仙草的人,都是孜孜以求的人。
聽聞名叫薄魚、畢方、夫諸、粱渠的怪獸偶爾出沒,獻出傷口和祭品的人,才是庇護我們的神。
在趕往下一站的途中,所有人都見到了蜚,所有人都愿這是驚魂一夢。
又一個早晨醒來,春和景明,萬物驚蟄,你將成為新的士兒、戀人,你將以平庸的日子為母親、祖母。
自由不可替代,旅程是一種終生信仰。
出生即上車,死亡是最后一次出站。
(選自《詩歌月刊》2023年4期)
本欄責任編輯 田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