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耳朵先生
在新聞上看到這個姑娘時,我腦中閃過《人生大事》里的片段。
女孩小文在美術課上畫畫,紙上,是她畫的花圈和骨灰盒,還歪七扭八地寫了個“奠”字。老師覺得嚇人,就問小文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小文說:“我爸爸媽媽是種星星的人?!?/p>
殯葬行業(yè),多少人忌諱又畏懼,覺得晦氣、不吉利;但在小文眼里,從事這個行業(yè)的父母是在“種星星”。
當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選擇去做入殮師時,我想借著她的經歷,帶你看看這群“種星星的人”的故事。
一
浙江“00后”女孩詩潔在清明節(jié)那天,正式成為一名實習入殮師。記者問她為什么會選擇這個特殊的職業(yè),她講了一個故事。
高三期間,詩潔最敬愛的初中語文老師因癌去世。她參加了老師的告別式,送了老師最后一程。她看到生前很愛美的老師臉上有一塊淤青,化妝沒有遮住。
詩潔很難受:“如果是我來做這件事,一定會化得更好一點兒?!?/p>
于是,畢業(yè)后,詩潔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殯葬行業(yè)。
上海女孩Jade的選擇經歷與詩潔一樣。
26歲的她已經經歷了三次至親的離開。每一次,老套的“殯葬一條龍”服務都把親人的追悼會搞得烏煙瘴氣,那些滿臉麻木的人,像倒垃圾一樣把錫箔紙錢倒在她姑姑的棺木里,有的甚至還撒到了她臉上。他們冷冰冰地、自顧自地走著流程,完全不在乎家屬的感受,更不在乎躺在那里的也曾是個活生生的人。
經歷了這些,Jade萌生了和詩潔一樣的想法:“如果我能進入這個行業(yè),能不能做些什么?”
專業(yè)不對口,進不了當地的殯儀館,大學剛畢業(yè)的她索性給一家殯葬公司投遞了簡歷,成為一名實習入殮師。
兩年前的夏天,她親手為外婆布置了一場體面的、有尊嚴的葬禮。
二
和死亡打交道的人,都不太受人們歡迎,覺得他們天天和死人待在一起,太不吉利。所以,從事這個行業(yè)的人有幾條約定俗成的“潛規(guī)則”:不主動說自己的職業(yè)、不跟別人握手、不說再見、不參加婚禮、不抱剛出生的嬰兒……
但死亡是生活中不可回避的話題。他們只能沉默地吞下這些偏見,盡力讓告別多些溫暖和尊嚴。
1998年出生的茶泉靈,在大三的時候簽了一份《人體器官捐贈志愿登記書》: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請用最簡單的方式火化,把骨灰撒在風里、土里或海里。如果某一天,有人在大街上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那也許是我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又一種方式。
畢業(yè)后至今,她在殯儀館工作了6年,送走了上萬人。最難受的,是碰到很小就夭折的小朋友。
她在給小朋友洗澡、穿衣服的時候會忍不住和他們說說話。有時候條件允許,她會給孩子綁上一根紅繩,“希望在那個世界,他可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
遇到年老的逝者,她盡力不讓老人留下一絲遺憾。
有位80歲的爺爺送走了他的老伴兒。茶泉靈為老人整理梳妝、做告別的時候,老爺爺看到老伴兒化妝后的樣子,紅著眼睛握緊了茶泉靈的手,說:“化得很好看,她還是跟年輕的時候一樣漂亮。”
這位老爺爺的話,讓我想起了我爺爺。
爺爺年輕時很帥,老了以后依然有當年的風采。但臨終前,他被病痛折磨得十分瘦削,身體干癟,臉頰凹陷,形容枯槁。
他講不出話,也聽不見我們喊他。以前身體硬朗的小老頭兒,像擱淺的金魚一樣,軟塌塌地躺在床上,大張著嘴巴,緩慢又迫切地想多吸些氧氣。想到爺爺最終會以這副模樣離開世界,我很難受。
但告別遺體的時候,躺在花簇里的他沒有一點兒病態(tài),皮膚有了血色,臉頰上有了肉感,安詳得像是睡著了。
那時,我真的很感謝有入殮師這樣的人,能讓老人家以生前最自然的樣子離開。
三
搜了一下,世界上每秒有1.8人死亡。也就是說,當你讀完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有四五個人和世界告別了。
入殮師的職責,就是站在生命的終點,守在人間的門口,護送人們走完最后一程。
曾經有段時間,網傳在殯儀館“上一次夜班掙1600塊錢”。
2004年出生的小趙,16歲就入行當了入殮師。他看到這種說法時,只能苦澀地笑笑。
縣城里的殯葬業(yè)從業(yè)者普遍拿著四五千塊錢的月薪,24小時輪班待命,每天面對巨大的情緒沖擊——除了壽終正寢的,他們還要面對因車禍、火災、墜樓、溺水等意外傷害非自然死亡的人的遺體。
他們要拼合碎裂的骨頭,縫合皮膚裂痕,處理異味,他們要讓每一位逝者在最后一程走得溫暖、明亮。
遺體整容師賀迅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那是2016年的下半年,一個青年從工地七八米高的攪拌站上摔下來,右臉完全塌陷,面目全非。
殯儀館內,他的母親哭得撕心裂肺。
這一幕,對賀迅觸動很大。
他為青年入殮了4小時。青年的母親看到被推出來的兒子后,走到賀迅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了。她拉著賀迅的褲管,滿眼都是淚:“謝謝你,謝謝你把我兒子還回來?!?/p>
有句話說,入殮既是生者的最后道別,也是死者的灑脫上路。這群種星星的人,盡力想要逝者在最后一刻以最美好的樣子離開。
入殮師曉鳳曾為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男孩入殮。
男孩傷得極重,男孩母親看到支離破碎的兒子,倒在地上號哭。曉鳳小心地為男孩擦洗、更衣,為他縫合頭部和腿部的時候,她的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
曉鳳說:“我盡可能輕柔一點兒、細致一點兒,誰都怕疼?!?/p>
5小時后,男孩母親顫抖著,伸出手去撫摸兒子的臉,而后轉身緊緊地抱住曉鳳,再次痛哭起來:“姑娘,謝謝你?!?/p>
四
紀錄片《人生海海》里,一位入殮師說:“我們這一行就是很普通的職業(yè)。它既不晦氣,也不偉大,只是世人的眼光讓它變得不平凡。”
入殮師充當著生與死之間的擺渡人,維護著逝者的尊嚴,撫慰了生者的哀切。
他們和我們一樣,都在很努力、很認真地活著。
人生一場,短暫而匆忙。
終點處有這么一群人,能讓我們體面地和世界說再見,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選自《讀者·原創(chuàng)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