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琪
那時,我們都不叫它佛慧山。正經點的,叫它大佛頭;戲謔的,叫它橛山。我喜歡橛山這個名字。這么說并不是我不正經,我總覺得好像有這么個石橛子拴著,泉城濟南才沒被滔滔黃河沖走。
第一次爬橛山,是在山大讀書時的一個秋天。爬到半山腰,我已盡顯疲態(tài)。帶隊的孔老師鼓勵說,加把油,爬到大佛頭,可以北望黃河,南眺泰山,還能看到曲阜孔廟的大成殿。在孔老師的鞭策下,我終于爬上了山頂。可惜那天天氣不好,既沒看到黃河,也沒看到泰山,更沒看到孔廟。好在身邊有圣人后裔,孔老師說,大象無形,大音稀聲,心中有了便一切都有了。
孔老師是曲阜人,時值壯年,滿腹經綸,眼界之高遠,胸襟之博大,自非我等徒子能管窺蠡測,但眼前的景象還是讓人失望——那時的橛山是名副其實的一個石橛子,山上幾乎沒有大樹,偶爾能見一些灌木叢,也是焦黃的,稀疏的,像害了斑禿的腦袋;還有幾處采石場,被挖得狼藉一片;傳說中的佛慧寺、開元寺、文筆塔等建筑已無蹤跡,只絕壁上那個巨大佛頭悲天憫人地注視著山下的蕓蕓眾生;曾經的官道,細得像一根用了千百回的鐵絲,彎曲著,蜷縮著,纏繞在亂石雜草之間,走著走著就斷了,走著走著又續(xù)上了……
四年大學,也就那么惟一一次上過橛山,不過,橛山卻深深地揳在心里了。
橛山這個名字很土,大凡很土的東西,都有厚重的底蘊,像從齊魯大地長出的一棵老樹,根深蒂固地維系著一些說不清楚卻永恒存在的東西。
重游橛山,已經過去了三十八年。從山下的開元廣場進入,上山的路拓寬了,修平了,拾級而上,腳下的石階像琴鍵一樣,彈奏著歷史的回音。四周高喬矮灌,山花爛漫,營造出一個靜幽的世界。有鳥鳴唧唧喳喳,跟吵架似的,很激烈。但我覺得這時候的鳥鳴不能算一種聲音,反倒是幽靜的陪襯。山坡上有一些愣頭愣腦的蠻石,像游走吃草的羊,像靜臥倒沫的?!帮L吹草低見牛羊”,無端地就想起一句古詩。這里不是草原,可山風很疾,草樹也很茂盛,那些石頭在草樹間若隱若現,像一大群自在的牲靈。
一路向上,見路標指向一個叫“開元書屋”的地方。作家云亮老弟見我腳力已疲,便提議去書屋喝茶小憩。
開元書屋在半山腰,一棟古色古香的兩層小樓,隨形就勢,依山傍水,是游客閱讀和歇腳的地方。不大的閱覽室,書架上整齊地擺放著各類圖書;穿過角門,來到一個小平臺,便與那漫山青翠撞了個滿懷——見崖壁石隙間,山泉滲滴,聚水成泉,枕流漱石,給人洗心革面的清爽。云亮老弟說那泉叫秋棠泉,古時崖壁上鑿有石室多間,常有儒生于此讀書。有一天,一個叫范坰的書生來到開元寺,山僧見他潦倒,不想搭理,他便自己淘了泉水喝,并留詩一首:“佛慧名山十里遙,開元古寺建山椒。山僧不解通姓名,自汲山泉飲一瓢?!毕氡睾鹊木褪乔锾娜乃恕O啾饶莻€范坰,我們就幸運多了,平臺上有一桌數椅,原木原色,泛著沉甸甸的古涼,得知有幾個作家造訪,管理人員早已熱情地為我們備好了茶水。隨意落座,一邊品茶,一邊天上地下發(fā)些感慨。
其實,齊魯大地向來是尊儒崇文的,想起大明湖歷下亭“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的楹聯(lián),保不準有幾位就是從崖壁上那些石室里走出來的。儒家哲學是入世的,齊魯大地的仁人志士自然秉承著修齊治平的家國情懷。由人及物,便想這一座山,山上的一石一木,無論是戰(zhàn)亂時期飽經戰(zhàn)火,還是和平年代被開采、被砍伐,都有了舍生取義的崇高。這么一想,忽又覺得儒家的拿得起與佛家的放得下甚至是一脈相通的,負起的是家國使命,舍下的是自我名利,所謂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云亮老弟在園林和林業(yè)綠化局工作,談起這些年對橛山生態(tài)的恢復,頗多感慨,說政府為了還山于民、還綠于民、還景于民,那可是花了大心思、下了大本錢。政府如此作為固然體現了以人為本的執(zhí)政理念,但我覺得這里的一泉一石,一草一木,本來就屬于橛山,說到底,不過是還綠于山,還景于山,還山于山罷了。當年據山抗敵也好,開山建設也好,都是情急之下的權宜之計,所謂急中生智;而今國富民強,社會安寧,所謂靜中生慧,建設的是萬物齊一、共生共榮的生態(tài),更是與環(huán)境和平共處、與自己和平共處的心態(tài)。又想起莊子也是山東人,那么,一座橛山把儒釋道三家拴在了一起——儒家的拿得起,佛家的放得下,道家的想得開,可真是高山景行,大道不孤啊。
就這么一邊喝茶,一邊看著眼前的這座山,想著三十八年前的那座山,跟做夢一樣。其實,一個“覺”字,既是千年一覺,也是幡然覺醒。
橛山,大佛頭,佛慧山,很有意思。
王震海
從小到大地球上的名山大川走過不少,山也爬過不少。青少年時喜歡爬高山險山,山越高越險越愿意爬,顯出自己的能耐、勇敢和無畏;中年40 歲時,忽然不愿意爬山了,見到山就懶就怵,望見山高就畏縮和畏懼,我便尋找各種乘坐纜車上山的理由;再忽然,年到半百,我竟然討厭起山,別說高山,就連一個稱不上山、一兩百米高的小山坡我都懶得上去——那日我去濟南辦事,辦完事,當地朋友帶我去佛慧山看佛頭。車還沒到佛慧山,遠觀山巒連綿,猜想佛慧山一定不矮,我心里就有些發(fā)怵。車到佛慧山腳下我們下車。我問朋友,能在下面看到佛頭?朋友笑說,上去看得真切。我看著眼前的山,山可真是不矮,心里越發(fā)緊緊怵怵,果不其然,剛上一小段石階,我的腿便由心生沉重起來。
說件好玩兒的事,也是我爬山總結的經驗——多年前爬山時我發(fā)現了一個從心理講不累的方法,那就是爬山時不要左顧右盼,更不要總抬頭看爬了多高,上面還有多遠。爬山時一定要低頭看自己的腳,一步一個臺階往上登,登得實在累了就停下歇會兒,你就會發(fā)現能把同伴甩下很遠,而且自己也沒覺得多累,不信你試試。
還好,佛慧山山道寬,石階緩,緩步走在石階上并不像爬山,倒像走在上行的緩坡道上。上午10 點鐘,晨練的人已慢慢退去,游客并不多,游玩的大都是本地人。大家走走停停,有帶孩子的青壯年,有跑山的年輕人,更多是上點年歲的大叔和大媽,他們有的在林間空地上小歇,說說笑笑,拉著家常,過著生活,像過著山一般綿延緩長的日子。
口渴嗎,歇會兒吧?我們爬了半個鐘頭朋友問。
佛頭還有多高多遠?我說。
朋友說,說高不高說遠不遠。
我雖然努力隨朋友上行,但一直想打退堂鼓。朋友一邊帶我走,一邊給我介紹佛頭的來歷。其實我還有一個毛病,除了歷史古跡,我從來對人文景觀充耳不聞,不是我不求上進,而是我覺得上天既然賜給人間大好山河,人類為何還總要畫蛇添足地改造?這種想法倒不是我有天命不可違的思想,也不是有反對“人定勝天”的觀點,就是總覺得像這樣天賜濟南、環(huán)城而抱的山巒,最多修個石階,弄幾處涼亭、多些石凳足矣。
朋友詳細介紹,我漫不經心地在走神:好一個佛慧山,好一個靜謐的山林,濟南市民該有多幸福。我生長在天津,天津有河有渤海,已經足夠讓天津市民驕傲的。而濟南市民不但有水有趵突泉還有層巒疊嶂的山,真是羨煞我們這些平原人。有水是旺財的,濟南不但做到了有水旺財,水還是甘甜的泉水和清澈的地下水;有山是有神明的,我相信是山就有神明存在。舉頭三尺有神明,佛慧山何止三尺之高,他的高度足以讓濟南市民高山仰止,接受神明為濟南人民帶來的鳥語花香和曲徑通幽的山林秘境……
我走神的工夫雖然錯過了朋友講解,但我完全可以不用講解,用心,用眼睛,用嗅覺,用耳朵,便能體驗到佛慧山的美不在外,而在內;不在高而在靈;不在險中逼人就范,而在陰柔中讓人心馳神往。
此刻朋友手指上方,能看到佛頭了。
而我在朋友手指的方向依舊看到的是枝繁葉茂的美,明媚天空對佛慧山包容的美,和佛慧山棲息在祖國大地上帶給人間的愛。
朋友說,再上幾步有個茶樓書院我們在那里喝茶歇會兒。
我積極響應,低頭看腳加快登階步伐,很快隱秘在林間三層古色古香的茶樓書院鶴立在我眼前。
我們登上茶樓書院三層露臺,坐定,眼前幽長的山谷一下子將我的眼界馳向遠方,山谷兩側呈“V”字形的崖壁,上面生長著花花艷艷的色彩掛在密林叢生的枝頭,它們都在朝天生長向天飛舞。
朋友端上茶,氤氳的茶香飄舞在山谷間,朋友說,佛頭就在我們上方,待會喝完茶我們就去上面看。我說,不用看了,佛祖心中留,待在此處,從風和陽光和滿目的青綠中我們就能感受到佛祖的心胸,和他給這座山給我們人間帶來的無限智慧。
風 言
“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边@是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的一段文字,描述的是魏晉時期雅士賢才們相聚在一個依山傍水的竹林中,飲酒作詩恣意暢談的場景……
古往今來,文人雅士皆熱衷于寄情山水,或撰文著詩,或潑墨揮毫,留下了無數不朽佳作,無論是陶淵明的“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边€是杜甫的“我生性放誕,雅欲逃自然?!彪m緣由各異,皆殊途同歸,無不抒發(fā)著對大自然的向往與熱愛?!墩撜Z·先進篇》中“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更是將出游之樂描述得淋漓盡致。及至如今,在經濟發(fā)展和生活水平的提升下,旅游休閑早已成為當代人社會文化活動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們熱衷于走向自然,賞山觀水,用自己的眼睛和心靈發(fā)現自然田園之美,體悟生命的意義,感受生活的美好。于是近年來,越來越多立足于山水人文的田園旅游項目逐漸開始勃興,在千年古縣章丘便有著這樣一處“仰可觀山,俯可聽泉”的勝景——玉泉湖公園。
公園地處濟南章丘明水街道淺井村,以園內“玉泉”而得名。據記載,解放初期一企業(yè)在赭山建粘土礦時無意間發(fā)現的一個泉眼,當地人便隨口稱之為“赭山泉”。起初泉水水量較小,但常年有水,后因用水需要深挖開源,水量大增,呈噴涌之勢,因其南臨玉帶河遂改名“玉泉”。水隨山轉,山因水活。隨著社會生產力的提高,人類在創(chuàng)造大量物質財富的同時,也給地球造成了嚴重的生態(tài)危機,曾幾何時的赭山也一度遭受著破壞與摧殘,窯廠、煤礦,遮天蔽日的黃煙令這座較為罕見的赤壁丹霞山變得灰頭土臉,失去了往日的靈氣。幸運的是,章丘區(qū)政府對赭山片區(qū)進行了重新的設計和規(guī)劃,并在拆除原“淺井村”和山上部分“小、散、亂、污”企業(yè)的基礎上,依托周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精心打造了玉泉湖公園。設計者充分遵循“自然天成地就勢,不待人力假虛設”的設計理念,保留了赭山獨有山石、風化石和自然植被景觀,并利用玉泉的天然優(yōu)勢,以泉眼為核心,在泉水噴涌匯集而成的玉泉湖中用不規(guī)則的石頭壘砌了一座直徑約6 米的“湖心島”,池底則鋪滿了大小不一的圓形鵝卵石,陽光下五彩斑斕、晶瑩剔透,一旁的垂柳在微風中伴隨著叮咚的泉音搖曳飄拂,頗似柳宗元在《小石潭記》中描述的景象:“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2021年,玉泉正式入選濟南市“千泉之城”名泉名錄。
四月初的玉泉湖公園正值百花盛放,姹紫嫣紅裹挾著濃濃春意撲面而來,煞是好看。除了美景,印象最深的是入口處刻在路兩側石柱上的一副對聯(lián)——“德如美玉終身守,善似清泉一生流”,不僅嵌入了玉泉二字,更將山水比德善,極有寓意。其實早在春秋時期,各個學派就已然有著將山水之美與人性之德相并論之說。如道家的“道法自然”,老子的《道德經》第八章中寫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賦予了善最為形象的表述,并借此表達了一種內斂、寬厚、平和以及樂觀、豁達、自信的處世理念。他的后繼者莊子則主張逍遙于世,從而將道家的游世思想發(fā)揮到了極致——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莊子·讓王》)“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保ā肚f子·齊物論》)已然達至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自由之境。而孔子的“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則更進一步地闡釋了人的自然審美活動(山水之美)與思想道德修養(yǎng)(仁知之樂)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相傳孔子見水必觀,弟子問其何故有此愛好,孔子曰:“以其不息,且遍與諸生而不為也,夫水似乎德;其流也則卑下倨邑,必循其理,此似義;浩浩乎無淈盡之期,此似道;流行赴百仞之嵠而不懼,此似勇;至量必平之,此似法;盛而不求概,此似正;綽約微達,此似察;發(fā)源必東,此似志;以出以入,萬物就以化潔,此似善化也。”翻譯成白話就是:水川流不息,普遍地滋潤著世間各種生物,完全不以此為功,這似君子的“仁德”;它謙卑地流向低處,哪怕迂回曲折也始終遵循一定的規(guī)律,這似君子的“義”;它浩浩蕩蕩永無窮竭之日,這似君子的“道”;它流泄至百仞深谷也毫不畏懼,這似君子的“勇”;它作為衡量地平面的標準,公平公正,這似君子的“法度”;它在盛滿后無需外物刮壓依然能保持平坦,這似君子的“端正”;它能夠無拘無束地穿越任何細微縫隙,這似君子的“明察”;它無論在哪里發(fā)源,都百折不撓地向東流,不改其志,這似君子的“志向”;它流入流出,萬物受其洗滌而變得潔凈,這似君子的“善于教化”。在這一段典故中,孔子以水言志,在“德”“義”“道”“勇”“法”“正”“察”“志”“善化”等九個方面描述了理想中的君子形象,借此引導人們修身養(yǎng)性,不斷提升自我的思想境界和道德修養(yǎng)。
章丘是宋代著名女詞人李清照的故鄉(xiāng),而李清照的故居恰恰正位于玉泉所在的明水街道,莫非是因了從小喝著泉水長大,才有了這如泉水一般涌溢的才華,想來也不無可能?!俺S浵と漳?,沉醉不知歸路”——少女時的李清照在《如夢令》中記錄的那座亭、那條路,甚至“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的那個人都早已不知所在,但這山、這水歷經千年仍環(huán)抱這一方土地,滋養(yǎng)著一代又一代在這里生活的人們,不免令人生出幾分“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感慨。
玉泉湖公園是在章丘明水街道淺井村舊址上建造起來的,這個依山傍水四面荷花三面柳的美麗村莊是遠近聞名的魚米之鄉(xiāng),得泉水灌溉,素有“一地開花滿坡芳,一家煮米四鄰香”美名的淺井香米更曾是皇宮貢米,其由于產量稀少,故價格較高,據說比肉都貴,當地政府于是以此資源為基礎,規(guī)建了一個稻香田園風光區(qū),就位于玉泉湖的東側。而在玉泉湖西側,則有一個類似丘陵的小山,山體為銹跡斑斑的赤色,這就是傳說中的赭山了。赭山面積約為7 平方公里,因山上多鋁土礦,鋁土氧化后呈赤色,貌似丹霞地貌,故有赭山之名,相傳蒲松齡寫《聊齋志異》時曾專門為此山寫了一個故事叫做《乩仙》。
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自然優(yōu)勢賦予了玉泉湖得天獨厚的人文、資源和景觀,公園的規(guī)劃者們也充分利用好了這一點,以淺井村的歷史、自然風貌為基礎,以章丘深厚的文化內涵為載體,將人文、自然、功能三要素相結合,打造了諸如聞泉橋、知春亭、赭山風貌、迎鷺臺、鄉(xiāng)村記憶的壓水機、親水平臺、棧道、亭廊等特色景觀,以樸素簡約之風凸顯自然天成之美。
人的生活離不開山水之美,社會發(fā)展離不開仁善之德,樂山樂水既是一種審美情趣,也是一種精神品質。但人類并不是自然的主宰者,而是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人類也不僅是大自然的利用者,還應是大自然的保護者。黨的二十大報告中,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指出“中國式現代化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這就要求在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規(guī)劃和建設中要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要更加重視人與自然的相互依存。這與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不謀而合。從“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到“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國家對于自然生態(tài)的重視有目共睹。山水生態(tài)美的核心是自然本真,于山水中滋養(yǎng)人生智慧則是核心中的核心,如此方能得獲仁知之樂和真正詩意地棲居。
陳繼明
1
酒店后面是七里山。
七里山旁邊又有六里山。
山都不高,幾乎看不見山的輪廓。
據說濟南有很多這樣的小山。但小山是我的說法,濟南人則大大方方稱之為山,一點不難為情。古貝春酒廠有人造的小山,才二十五米高。當時我就疑惑,既然要下決心造山,為什么不造高一點呢?濟南的華山,又稱華不注山,海拔197 米,是一座典型的小孤山,奇在小,也在孤,周圍是水,水的外圍是看不到盡頭的田野。獨獨的一座小孤山,走近了才能看清山的模樣。我有個建議,干脆把華山稱作“小華山”,和西岳華山相對應。一大一小,遙相呼應。但是,身邊的幾個濟南人顯然不同意。
回到家,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
西北人固執(zhí)地把較大的湖泊或沼澤地稱作海子,或野海子,可能和山東人固執(zhí)地把一堆低矮的土丘稱作山,有著相似的內心軌跡。
2
七里山,我上去過兩次。
都是在傍晚。
據說七里山原本是一座小荒山,近幾年下功夫修整過。整個山,完全被林木覆蓋,小叢林之間是休閑區(qū)、運動場、盤山路、花園、曲徑。可以選擇任何一條路走,不必擔心迷路,走錯了可以再繞回來。所到之處,都是花。桃花、杏花、梨花、海棠花、李子花,全在競相開放。那些正在長大的樹葉,不像樹葉,更像花。
即將下山前,迎面走來幾位老媽媽。
她們慢慢悠悠走著路,拉著家常。
我偷偷躲在一邊,聽著女人們的山東話。我覺得,山東話由女人們說出來,更親切,更婉轉,有男人們表達不出的一種獨特魅力。
我想起了一位同學的母親。
那是1980 年,我考上寧夏大學中文系,上學第一天,見到的第一位同學,是山東人張繼業(yè)。他家離學校很近,所以報到最早,他和另外幾個早到的同學,負責迎接晚來的同學。后來知道他家所在的西北軸承廠,是從山東連廠帶人搬到寧夏銀川的。我和張繼業(yè)是舍友,還是同桌,周末或假期,我經常去他家玩。他的父母、哥哥、姐姐,都說一口山東話。尤其他母親的山東話,帶著感人至深的女人氣味和母性氣味。每次到張繼業(yè)家,除了吃山東餃子,喝小酒,另一種秘密享受就是聽他母親說話。
眼下的這一伙女人走在花叢中,我已經看不見她們的面孔,只能聽見她們的聲音。那種安詳的家常語氣,那種濃濃的卷舌音,被稠密的樹枝和花朵過濾過,聽起來又遠又近,半實半虛,帶著一種芬芳迷離的回音,讓我陶醉不已。
再看從頭頂下垂的光線,我想:
這是一種從前的光線。
3
隨后又到了章丘。
前往章丘的路上,意外想起我曾有一本書,《李清照傳》。在哪個書店買的,當時是什么天氣,書的厚薄書的模樣,甚至都還記得??上В@本書已經丟了。它不在我的書架上。我差不多想起誰借走了這本書,一直沒有還。
我的記憶力一般,但我對書往往有很好的記憶。
在章丘,游覽了龍盤山公園。
看見的,只有樹,只有花。
正是花開時節(jié),各種花,千萬種花,開在每一個角度。
朝任意一個方向走,都是花道。
去年留下的枯草還在,一層一層,又白又軟,但不覺得那是一種枯萎的樣子,而是一種單純的有生機的白色,一種讓位于鮮花的姿態(tài)。
滋潤的白。謙遜的白。
和白色一樣多的,是綠色,垂柳的綠色。
飄揚如發(fā),比比皆是。
但主調肯定是花。
整個龍盤山公園,正在演奏花的圓舞曲。最多的是桃花,據說大部分桃樹只以觀賞為目的。梨花,杏花,李子花,櫻桃花,也如此。我是熟悉這些花的,我老家也多有桃樹、杏樹和梨樹。但在龍盤山公園,我又覺得滿眼的桃花杏花梨花,有一點陌生。因為它們過于密集,過于熱烈,花朵與花朵之間毫無縫隙,你看見的不是一朵一朵的花,而是一枝一枝的花,一樹一樹的花。花不是花,是霧靄。彩色的霧靄。
花香,我也覺得有幾分陌生。
又熟悉,又陌生。原來,我從花香中聞到了仲尼、易安這樣的名字。后來我們來到龍山亭。在這里,可以眺望明水城市風光?!懊魉边@個地方我有印象,我想起,李清照出生于一個叫明水的地方。龍山亭上,有這樣一副對聯(lián):
惜婉約詞風 別是一家皆景仰
戀清幽景色 且游龍盤自陶然
隨后從龍盤山公園緩緩走出。猶如從一場過于華麗的漫長夢境中走出。我有點遺憾,把整個公園轉了一圈,并沒有看見龍盤山的影子。
我小聲問:“哪是龍盤山?”
有人說:“剛才咱們走過的,不就是龍盤山嗎?”
我回頭看,找不到山的影子。
4
從濟南前往德州的路上,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是“齊魯大地”。連續(xù)兩三個小時的車程,沒有看見任何山峰,大山小山都沒有。見過平原,但這么遼闊無邊的平原,還是第一次見。震驚之后,心里竟有了一種沒著落的孤獨感。
城市、村莊、人群,都讓我暗生憐惜。
因為我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沒有依附的。
我來自西北,我是從大山里長大的,山,讓人憋屈,也讓人有依賴。
我的人格可能是一種山地人格。
那么,眼前的偉大平原上會出現什么樣的人格呢?
我一直在想這樣一個問題。
我想到了莫言。
他的長句子,他的繁復恣肆,他無窮無盡的描述和敘事,他的《豐乳肥臀》,他的《檀香刑》,也許是只有齊魯大地上才能生長出的小說。
還有張煒。
他的大篇幅,他的長河敘事、赤子之心,他的《古船》,他的《九月寓言》,他的《你在高原》,同樣是只有齊魯大地才能哺育出的小說。
令人困惑迷亂,令人錯愕不解,令人如醉如狂,理想主義以及對理想主義的解構,我想,齊魯大地上有可能產生任何一種形式的偉大文學。
致敬齊魯大地。
致敬山東文學。
夏立君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說出這話時,對高天厚地必會生喜悅之情,也一定能省察天地之間的我。沒有一個能夠深味存在奧義的我,對天地之美亦必漠然。2023 年仲春時節(jié),在濟南,在章丘,面對一脈清泉——玉泉,觀那團如鮮花怒放般沖出地面的白水,覺大自然似有萬語千言入我心。我體會莊子的“不言”之境,亦去接納奔來我眼前耳際的一切天籟。
黃河之濱,泰山之陰,泉城濟南,以泉聞名。世上有泉水之處并不罕見,而此地涌泉之多、形態(tài)之美、水質之優(yōu),卻是舉世無雙。
“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清人劉鶚《老殘游記》中所感慨的景象,我自年輕時即習以為常。歷山路36 號,山東省教育學院所在地,三十五年前,我在那兒讀過兩年書。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等名泉離那兒皆不遠,我都光顧過。涌泉之美,給過我最早的感召——你的自我若不清澈,世上的一切便皆混沌不明。
泉,是大自然中自我澄澈的典范。長期幽隱于地下,有朝一日現身人間,活潑明媚,喜悅自然??礃幼樱鼈兪怯X得就應該如此。老不開心的人或事物,一定是犯了某種錯誤。
濟南多泉,乃拜天地所賜。
綿亙其南部的山地丘陵與北面的黃河沖積平原對峙,將處齊魯心臟地帶的濟南夾在中間,南北高差達500 多米,易于蓄積地下水。濟南地下又是可溶性石灰?guī)r,易生成溶孔、溶洞、地下暗河等,經過漫長地質變遷,龐大地下水網形成。在城北地下巖漿巖阻擋攔蓄下,承受強大壓力的巨量地下水,不時沖出地表,成為人間涌泉。
在濟南行走,“腳趾如踩在流水房間”(詩人竇鳳曉詩句)。這房間好大好大。來到距主城區(qū)幾十公里的章丘區(qū),明水,淺井,清照園,百脈泉,眼明泉,龍泉大廈……次第出現的地名或景致似乎在提醒我:你確實是在一個流水的大房間里。果然,玉泉湖公園到了——它位于百脈泉、眼明泉兩泉交匯處。百脈泉是一眼泉,以它命名的百脈泉泉群是濟南四大泉群之一。我走在一個泉群之上呢。古人有水為地脈之說。水之居地下,亦如山川之處大野,是有畛域之別的。我在一個有許多泉水的房間里行走呢。
玉泉在淺井。淺井是一個村名,因城市發(fā)展,村已遷走。在往昔漫長歲月里,村民過著伸瓢入井即可舀水的日子,得名淺井。玉泉不是自己冒出來的,是施工的挖掘機猛然挖出來的。一眼泉這樣現身人間,似乎缺少詩意,而它很快就生發(fā)創(chuàng)造出詩意了。泉水瑩白如玉,得名玉泉,流水入湖,湖名玉泉湖,依憑泉與湖而成玉泉湖公園。一方詩意勝景,因泉而生。
玉泉湖公園與赭山山體公園東西相接。在泉邊,聽汩汩泉吟,觀起自地脈深處的泉水,沉著漫出以石塊砌過的泉眼,匯入湖水,便有了魚鳥嬉戲,有了天光云影,有了湖光山色。赭山那赭紅色山體倒映入湖,又生另一番韻致。玉泉、玉泉湖公園、赭山山體公園,合成一件巧奪天公之作。尊重自然,則近天道。
赭山富含硬質鋁土礦藏,鋁土氧化導致石色發(fā)赤,故名赭山。赭山曾入蒲松齡筆下。《聊齋志異》有《乩仙》篇,僅一百多字,頗可玩味。章丘有擅卜者米步云,一日,朋友見天上白云迤邐,不禁念念有詞:羊脂白玉天。請米對出下聯(lián)。米不肯對,占卜一番后說:你去問城南老董。后來這朋友因事來到城南赭山,見土地紅似丹砂,就好奇地問一放豬老人,老人曰:豬血紅泥地。朋友驚問老人姓啥,老人答:我是老董。
擅長說狐道鬼的蒲松齡,這回說的似是人間故事,人間故事卻分明帶有仙氣、“青林黑塞”氣。蒲松齡字留仙,家在淄川蒲家莊,距濟不遠??茍隼ьD一生蹭蹬的留仙,因科考或他事,常赴濟,有沒有到過章丘赭山,不可考。但有一點可知,蒲松齡愛泉。蒲家莊有一口井,水常漫溢而出,井邊多柳樹,人稱柳泉。蒲留仙遂以柳泉為別號,極喜在此招攬人講狐鬼故事。蒲留仙63 歲那年,還赴濟參加鄉(xiāng)試,仍不中,殷切期待的功名始終不肯降臨。以塾師、幕僚卑微身份打發(fā)慘淡人生的蒲松齡,一旦說狐道鬼,便妙筆生花,駭人聽聞,滿肚子不合時宜盡付《聊齋志異》。時光若可穿越,三百年前的蒲留仙來到章丘來到赭山,該發(fā)何等感慨?不可思議。
自玉泉湖公園,入赭山山體公園。赭山是座小山,海拔僅一百多米,在幾十年經濟快速發(fā)展中,倍受摧殘,經多年細心修復,已基本還其本來面目,新移栽的大量植被令山野重現葳蕤之象。數人乘車緩緩下山途中,忽見道旁林中一漂亮雄山雞,正俯仰徘徊尋尋覓覓。在人煙輻輳之城,得見山雞漫步,真非易事。我驚奇之余,將車窗搖下一點,以求看得更清楚。人類這一小動作,未能逃過山雞眼睛,它立即警覺站定,朝我等大喊一聲,勢如破竹。我明白,若車停下,它會飛走。上世紀末,我在新疆喀什工作三年,常有乘車穿越沙漠、戈壁、山野經歷,常見路旁有旱獺在窩邊覓食或曬太陽,車一?;騼H僅減一減速,旱獺就立即遁入洞內。它們皆清楚與人類該保持怎樣的距離與關系。人與自然,妙不可言。有一點是肯定的:人若冒犯自然,必后患無窮。
百脈泉公園,過而未能入,里面有清照園,清照園里有李清照紀念館。濟南多名士。扁鵲、鄒衍、房玄齡、秦瓊、李清照、辛棄疾……舉不勝舉。李清照出生成長于章丘,中年遭逢亂離,飽受國破家亡之苦。她被尊為“婉約派”代表詞人?!昂熅砦黠L,人比黃花瘦”,夠婉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又夠豪放。巾幗之淑靜,須眉之堅韌,清照兼而有之。以柔克剛,柔而蘊剛,不正是泉之品格嗎?李清照以清照為名,該是與隨處可見的泉有關吧?其文風、人格的澄澈超凡,亦與泉有關吧?
與多名士相聯(lián),濟南亦多歷史積淀,章丘更典型。與大汶口文化一脈相承的龍山文化,因1928 年在章丘龍山鎮(zhèn)城子崖首次發(fā)現而被命名。商周之際,城子崖一帶有譚國。《詩經》中《大東》一詩,即是譚人所作諷刺詩,“東有啟明,西有長庚”即出此詩。我對舜井、舜耕路、舜華路、舜耕山等景點或地名都很熟悉?!八锤麣v山,漁雷澤……”“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史記·五帝本紀》)古史有神化、圣化祖先習慣,司馬遷亦不例外。很久之后,我才理解,司馬遷又有所有史家皆不具備的例外:他以反閹割的精神,發(fā)憤著史。想到這一點,我們就不難理解《史記》為何義氣深重。水,或散漫處地表,或深邃出地脈,其品質是不一樣的。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边@是蘇東坡的為文感言——寫文章如泉水涌出一樣就好。你看,不論是趵突泉、黑虎泉等名泉,還是我眼前這現身人間不久的玉泉,皆呈鮮花怒放之姿,它們不能不如此,它們自然而然如此。司馬遷、蘇軾、李清照、蒲松齡,皆如此為文也,其歌其哭皆發(fā)自肺腑也。為文當如此,為人可不如此乎?我觀玉泉,我臨清照。玉泉有格,清照為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