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
潘綏銘。攝影/白楊
對于社科學者而言,73歲也算不上高齡,可潘綏銘還是徹底從學術界消失了多年,近兩年更是哪怕是科普性質的講座也很難請動他。研究了幾十年“性”,被譽為“中國性學第一人”,如今他安心做一個去野外拍攝野鳥的有趣老頭。拍攝的那些照片,他沒覺得有多少藝術性,完全是自娛自樂,其實就是給自己找一個理由出去走走路。
他出版的那些著作《存在與荒謬:中國地下“性產業(yè)”考察》《生存與體驗:對一個地下“紅燈區(qū)”的追蹤考察》《論方法:社會學調查的本土實踐與升華》《性之變:21世紀中國人的性生活》……搭建起了中國性社會學最基本的理論框架。然而直到今天,性社會學仍然算是一個小眾學科。
今年9月,潘綏銘出版了在拍鳥以外的空余時間寫作的學術自傳《風痕:我與性社會學互構》,敘述和總結了他從1981年開始的主要學術活動和研究成果,以及一些新思考。大概還是無法真的置身事外,他把自己以前說過很多次的話,再次掰開揉碎在幾十年的學術經歷里又說一遍。
在學術研究中,重要的是人們通過“性”,希望獲得什么、賦予什么意義、表達什么理想、導向什么方向。幾千年來人類所爭論的幾乎一切重大哲學問題,都最突出、最集中地反映于其上,精神和肉體,自私與無私,個人與社會……正是在這里,蘊育著人類認知自身的最佳突破口。
潘綏銘徹底開始新生活的理由有好幾重,最重要的在于他發(fā)現(xiàn)且承認自己隨著年齡增長,創(chuàng)造力枯竭,所以不愿成為后繼者的絆腳石,“總是喋喋不休,真的招人討厭”。再有就是,他認為他這個人和他的性社會學都屬于剛剛改革開放的那個時代,而現(xiàn)在時過境遷。
在他的學術生涯里,最為知名的壯舉有兩個。第一個是他在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開設《外國性觀念發(fā)展史》課程,這是中國高等學府課程中第一次破天荒地出現(xiàn)“性”,幾乎是當時的爆炸性新聞。那還是1985年,人大號召青年教師開設新課,已經看過不少性風俗與性文化英文著作的潘綏銘順理成章地報上了這門課,被當時的首屆學生罵“臉皮厚”,在學校內乃至整個學術界,自然也是褒貶不一。課講了一個月,學校里勸他還是不要講了。潘綏銘隨即準備放棄,但是不知怎么,幾天后,外系老師甚至他東北師大母校的同學,好幾個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對他說,一些老師為他打抱不平,甚至有領導來過問。而這一切他一無所知。沒多久,當時的歷史系主任李文海在全系大會上表揚潘綏銘開出新課,性社會學就此生存了下來。
第二個壯舉更為驚世駭俗,自1998年第一次去中國南方考察、寫出《存在與荒謬:中國地下“性產業(yè)”考察》之后的近十年時間里,潘綏銘又帶領他的團隊、學生,定性調查了近1400位“小姐”、“媽咪”、老板、幫工與相關人物,陸續(xù)出版7本書與8篇論文。
潘綏銘強調的“社區(qū)考察”的定性研究方法,一向主張不是調查,不要直接提問,而是自然接觸、聊天,只有轉化身份進入研究對象的生活,對他們的理解才是完整的??墒侨绾稳谌肽切┤说纳钅??首先不能假裝客人,那樣一點意義都沒有,看到的只會是職業(yè)表演,而他想了解人。這個難題在潘綏銘1998年第一次田野考察的第三天,就意外地解決了。潘綏銘對她們說:“我只是來看看?!?/p>
其實,在那些女孩簡單到枯燥的生活中,狹小的世界里,她們只在乎一個人會不會害她,其余諸如為什么要做研究等問題她們并不會關心,多數(shù)也不懂。一旦她們放下戒備,就開始和潘綏銘聊生活、聊感情、聊孩子、聊心里話,由于彼此之間的年齡差距,有些甚至把他當長輩看,“恨不得叫爸爸的、叫爺爺?shù)亩加小?。潘綏銘慢慢感受到,她們其實也是普通人,有故事、有牽掛、有感情?/p>
10ab7f61fb6e8c79936ef883110dfc10潘綏銘出版的著作 《存在與荒謬:中國地下“性產業(yè)”考察》 《性之變:21世紀中國人的性生活》《論方法:社會學調查的本土實踐與升華》。
在持續(xù)了近10年的調查里,潘綏銘得到了很多完全顛覆人們想象的結論。例如,他講課時常問學生一個問題:到她們那去調查,最大的風險是什么?回答都是被敲詐,被行騙,被她們引誘下水……只有一次,一個男學生答對了。最大的危險是:“小姐”會愛上你的。因為她們幾乎沒有被男性平等對待過,更不要說尊重,只要跟她平等坐下來聊聊天,她就會掉眼淚。在她們的世界里,“恐怕連爸爸哥哥都沒這么對待過她”。
由于這個領域的獵奇性,潘綏銘在大眾眼中被貼上了標簽。這讓潘綏銘感覺有點別扭,他總結過自己在學術上做的三件事:在21世紀的前15年里,四次做過全國隨機抽樣的性行為調查;“紅燈區(qū)”調查以及反思了社會調查的方法?!凹t燈區(qū)”調查只是其中一件,但從學術的角度來看,正是他投入的那些日日夜夜,積累著對方法論的感悟,最終形成2007年他提出的“主體建構論”,以及落實于“相處調查法”“求異法”和“最大差異的信息飽和法”等操作模式。
“如果不是一起生活那么久和接觸那么多次,我就無法發(fā)現(xiàn),更無法總結出主體建構論的要義?!迸私椼懻f。那就是無論社會對那個群體如何嚴苛與不公,她們并不是完全逆來順受,而是自己不斷地構建出自己的生活、世界與意義,也創(chuàng)造出應對社會與自我發(fā)展的各種行為邏輯和策略選擇,并且獲得了自己相對滿意的生活狀況。潘綏銘覺得,任何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都應該首先了解和理解這種“主體對于自己和外界所進行的建構”。
潘綏銘出生在1950年,有著那個年代大多數(shù)人幾乎可以彼此復制的人生經歷,令人無法不好奇究竟是什么驅使他進入了當年實屬空白的性學領域。在他自己看來,其中的偶然性遠遠大于必然性,因為自己的平淡人生跟日后的研究實在沒有太大關系。
但當他進入性學領域后,倒對自己這一代產生了好奇。2000年,他進行第一次全國“性調查”的時候,特意把被調查者的年齡上限規(guī)定為64歲,因為64歲的人出生于1936年,到1950年時,他們剛好14歲,開始進入青春期,因此他們可以反映出整個1950到1960年代的情況。
潘綏銘的青少年時期在下鄉(xiāng)和進廠當工人中度過,“文革”前學歷為初中。1981年,他在女兒八個月時,以同等學力考上了東北師范大學歷史系。學世界古代史要從原始時期學起,東北師大保存了一大批20世紀50年代以前的英文著作,所以他一扎進書庫,就迎頭碰上了許多記載原始性風俗與性文化的英文書??吹降牡谝槐臼鞘裁此呀浻洸磺宄谝荒曛兴∠笞钌畹氖堑聡祟悓W家佛林格爾于1921年寫的《原始人的性生活》。
我覺得,所謂歷史就是,有過這樣的一些人,在那樣的時空中,做過怎樣的一些事。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當時的震驚,如今已經難以描述,那些堪稱人類奇觀的記載對于當時的潘綏銘可謂“狂轟濫炸”,他的第一本性學專著《神秘的圣火——性的社會學史》寫作時,用過和沒用過的資料卡片一共5100多張,全部是讀研究生時一筆一筆抄下來的。
1985年,潘綏銘到人大工作的第二年就開設“外國性觀念發(fā)展史”,可以算水到渠成,但這門課能夠生存下來,才真正使性學這個潘綏銘原本當作興趣的副業(yè)和隱業(yè),變成了正業(yè)和顯業(yè)。
如果說到底是哪些因素偶然或者必然地促使潘綏銘走上后來的道路,他覺得有三件事缺一不可。東北師大歷史系的那些英文“性書”能夠一直被保留下來,且允許研究生閱讀。“這就是天大的偶然。”潘綏銘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其次,大概只有我這樣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學生,才更加可能背著導師走火入魔去研究‘性’。人家正經科班出身的學生,從古到今都不會如此自毀前程。第三,全靠1985年人民大學的李文海教授支持我講‘性研究’的課,我才能一直走下去,否則我就僅僅是無知小兒的偶發(fā)無聊而已。”
如果把目光從個體身上移開,望向歷史的縱深處,潘綏銘承認,自己趕上了時代的機遇。1980年9月,修訂后的《婚姻法》將“夫妻感情破裂”明確地列為離婚的法定理由,愛情開始成為婚姻的主導,那年上映的《廬山戀》第一次在文藝作品里張揚愛情且出現(xiàn)了中國影史上的“第一吻”。
可是他研究的話題畢竟那么敏感,所以不斷有人問他,在研究過程中遇到了哪些阻力?也許有過一些,但并不如人們預期的那樣戲劇化。人是時代的產物,能夠摩擦出火花似乎不僅在于勇氣,而更在于運氣。潘綏銘也明白自己遇到的是“不可復制的歷史機遇”。
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每個人都分明感到性、愛情、婚姻觀念的劇烈變化。可是,這種變化究竟有多大、多快,沒有人能夠說清楚。人們只能根據(jù)自己對周邊的觀察和經驗去揣度。
從2000年開始到2015年,潘綏銘和團隊完成了四次“中國人的性”全國總人口隨機抽樣調查。四次調查的隨機抽樣方法、地點和調查方法都一致,問卷的內容也基本一致,具有歷史可比性。能夠跨越15年的四次全國總人口隨機抽樣調查,在世界上還是第一次。中國人在性方面的紛擾也終于借助這四次調查得以被看得更清楚一些。
使用統(tǒng)計學方法對收集到的問卷信息進行分析后,潘綏銘和團隊得到很多重要且有趣的結論。例如,中國人的性技巧急劇發(fā)展,根據(jù)統(tǒng)計結果,2000年被調查者的性技巧平均得分為1.35,2006年猛增到2.19,2010年再增加到2.68,然后2015年是2.55。另一方面,27~35歲人群中“無性者”在2000年時,男性只有2.4%,女性則是0.7%??墒嵌潭?5年內,男性人數(shù)增加近5倍,女性人數(shù)增加幾乎14倍,潘綏銘預計,如果2020年也做調查,應該會再翻一番。也就是說,相當一部分年輕人不但選擇單身,而且是無性單身,且逐漸適應這樣的生活。
潘綏銘的學術自傳《風痕》。
每一項調查數(shù)據(jù)背后,都有其復雜的原因,但潘綏銘問卷調查的研究方法常常只是給出結果,卻不能為“為什么”提供清晰的答案。他從來不否認自身的短板和局限性,“我不是社會學科班出身,甚至都沒有上過大學,是從中專畢業(yè)生——其實就是重讀初中——直接考上碩士研究生,就再也沒有繼續(xù)求學。”所以難免“闖禁區(qū)多于深追究”。有人批評他“缺乏終極思考”,他沒有否認,且自嘲是個哲學盲,一向信奉“常人社會學”,讀研之后才讀到弗洛伊德的書,把希臘神話也重新補課之后,卻仍然無法體會弗洛伊德說的那些“情結”究竟是個啥,只是覺得實在是太矯情了。
當然,兩千年來的漢文化也從來沒有一種文字化的“性的哲學”,這讓潘綏銘一直耿耿于懷,“在性方面,漢文化一直實在是太世俗,太私人化了,“而陰陽哲學又過于大而化之,很難直接管理人們的‘性’,哪怕作為性革命的敵人,也還是需要有一個性哲學啊??墒俏覍嵲诓皇悄菈K料,只能寄希望于后輩了?!?/p>
大概也因為如此,性社會學仍然是一個十分小眾的學科且仍然伴隨著帶有偏見的審視。潘綏銘一輩子沒得過任何獎,沒有任何社會兼職、學會職務和社會榮譽,他又自嘲愚笨,卻也知足常樂。他的學生大多數(shù)在高校任教,少數(shù)到了機關。任教的那些只有5位曾經得以在他們本校開設“性社會學”或者相關課程,并不完全是社會壓力之類的問題,而是社會學界普遍認為,“性研究有趣但不重要”。當然,繼續(xù)寫出相關論文的學生也不多,還是同理,學術刊物沒工夫理睬他們這一小撮。
潘綏銘常說,研究性社會學,自娛自樂就是唯一的動力,也是唯一的擋箭牌。但再冷門的研究也必然有社會價值,例如他新出版的《風痕:我與性社會學互構》,他希望讀者能夠從中“享受思考”,不研究這個專業(yè)的人們把它當作科普讀物,能知道“性”還可以研究出這么多內容來。那么也許,“性”這個議題可以變得敞亮一些,因為其本來就不僅僅關乎性本身,而是帶著強烈的現(xiàn)實觀照。也許正是這個原因,盡管退休多年,潘綏銘無時無刻不在關注當下的社會思潮,擔憂那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他只能感慨:“我這一輩子耗在性社會學里,老也老了,卻瞪著眼看到性文化在走向岔路。”
所以他不準備說很多話了,《風痕》這本書,說是學術自傳,卻主要是學術,并沒有多少自傳性質的故事。他的學生說,“應該叫《性社會學思想史》”。這正是他的目的:“我覺得,所謂歷史就是,有過這樣的一些人,在那樣的時空中,做過怎樣的一些事。然后就沒有然后了。《風痕》,顧名思義,就是一陣刮過去的風,一小段行將逝去的歷史,僅僅是為了留下痕跡,留下史料記載。至于當前和以后的一切,我,無話可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