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宗良
眼看要上小學了,我病了。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說,到市人民醫(yī)院吧,看看需不需做手術。父親聽了焦急萬分,當天就帶我到了市人民醫(yī)院住院。
這是我第一次到城里,也是第一次與父親朝夕相處。我打心眼里希望跟母親在一起,但母親應付不了城里大醫(yī)院的那些事情。醫(yī)院那些事情難不住父親,喂我吃藥這樣簡單的事情倒是難住了他。在家里,我吃藥時,母親會熟練地將開水倒到一個碗里,高高端起來,倒到桌子上的另一個空碗,又把空碗放到桌子上,端起剛盛著開水的碗倒回空碗里,來回幾下,開水就成了溫水。水聲,熱氣,母親熟練又輕柔的動作,早就舒緩了我對苦藥的懼怕。母親把藥片壓碎成粉末,放進溫水里,輕輕說閉一下眼睛喝了,我閉上眼就咽下去了。父親給我喂藥,跟母親辦法差不多,他也將藥片融化到溫開水里喂我,可我總是覺得特別苦,一到嘴里就吐。他讓我仰起頭吞咽,更難,更惡心。父親想了各種辦法,比如將小藥片塞進香蕉里,想讓我在不知不覺中,稀里糊涂咽下去。可是,到了嘴里,藥片還是和香蕉分開了,只好吐出來。這跟陌生環(huán)境也許有些關系,最主要的還是母親不在身邊。母親喂藥時,身邊彌漫著溫暖,她輕聲細語的絮叨,像祈求,像許愿。要是病得厲害,母親將我抱起來,頭枕在她臂彎里,吃藥就更順利了。父親點子多,辦法多,就是不管用,每次讓我服藥,都要把他的耐心消耗殆盡。幸好醫(yī)生說不用開刀了,否則他更遭罪了。父親長長舒了一口氣,當然主要還是慶幸我的病情沒那么嚴重。我也開心,可以快點回家跟母親在一起了。
父親跟平時一樣又不太一樣。住院開銷大,他不像在家時手頭那么松,對自己也很省,這跟母親一樣了。買了幾個蘋果,他一口沒吃,只在鼻子邊聞了一下,說,真香。然后跟我講起蘋果的品種、產(chǎn)地,這像平時里的父親,他知道得很多。雷州半島不產(chǎn)蘋果,鎮(zhèn)子里從未見過。蘋果外皮,一邊是綠的,一邊是紅的,粗細不一的條紋好像被膨脹的果肉撐出來的。它的香甜,不如熱帶水果濃烈,卻很爽脆。從此,蘋果的味道對我而言似乎有了父親的氣息。
一天午睡醒來,床邊有三本連環(huán)畫,不用問,是父親給我買的。昨天,病房里的一個小姐姐在看小人書。她是城里的小女孩,扎著好看的小辮子。父親問,小朋友,你看什么書呢?小女孩回答他一句,但沒有說可以把書借給我看。父親以為我有了小人書,就可以跟她交換著看,就可以一起玩了。小女孩和她的家長沒往這兒想。我有了書,什么也不想了。有一本是《林海雪原》,我一口氣從第一頁翻看到最后一頁。沒看懂,只知道里面有英雄,有冰天雪地。當晚,我躺在病床上,又打開《林海雪原》。父親坐在床頭,給我一頁一頁念了起來。這是父親第一次給我念故事,也是唯一一次。后來我才知道,有的字他念得不對。這本小人書的故事一直印在腦海里,父親倚在鐵架病床邊輕聲給我念故事的樣子,更是難以忘記,或者說就不想忘記。小時候不止一次夢到,風雪里,森林中,有英雄,有我,有父親。? ? ?出院前,父親帶我到街上看看。雨后,城市寬大的街道一塵不染,兩邊整齊排列的鳳凰樹正開著火紅的花,紅得晃眼,而且看不到頭。擠在公交車上看到有高大的尖頂建筑,就在跟前。父親帶我上去。窗戶上的拼花玻璃,被陽光照得斑駁陸離,好像窗外就有令人遐想令人向往的遠方。在狹窄的旋轉樓梯處,突然發(fā)現(xiàn)我拉著的不是父親的手,一下子蒙了。不敢喊爸爸,擔心讓人發(fā)現(xiàn)自己是走失的孩子,就假裝鎮(zhèn)定但加快步子走了出來。父親不在身邊,在陌生的城市,確實讓人心生恐懼。果然,父親就在門口,他瞪大眼睛,一眼就看見剛剛走到出口的我。我看到父親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來的驚喜。雖然距離稍遠不可能看得太清晰,但那個強烈的有沖擊力的眼神,像閃電那樣瞬間到了我心里。要是母親,這個時候肯定會緊緊地抱住我,父親只是一把抓住我的手。過了一小會兒,才覺得他的手是有點涼的,我的小手有點疼,有點濕,不知是我出的汗,還是父親出的汗。父親沒有問什么,走到了大街上,才說了一句,差點把你丟了。他說得有點夸張,但聽得出來他大概有些后怕。
回到小鎮(zhèn),母親一見到我,細細看了半天,好像知道了那個有驚無險的插曲一般。父親和我說好了,回去后不提這件事情。為了父親不被母親嘮叨,我竟然瞞了母親一回。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回來的第一頓飯,母親用兩只碗對著,扣出一碗冒尖的米飯,中間有個雞蛋。這是我以前生日時才吃得到的。父親吃著放了許多番薯塊的稀飯,里面沒有雞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意父親了。
小鎮(zhèn)墻上的標語口號,很多是父親寫的。他拎上一小桶白石灰水,爬上長長的竹梯,用排刷刷出一面白墻,然后用黑墨或黑漆寫字。父親動作雖然很輕,但梯子還是能感覺到有些晃動。他寫字很專注,真擔心他太投入,出現(xiàn)閃失。過往的行人喜歡評頭品足,有人說寫歪了,父親很有信心地說,不會的。你站遠點看,正對著看就知道了。有人說用詞上可以再推敲一下,父親說,報紙的題目就是這樣的??吹礁赣H寫的筆畫,跟課本上的不一樣,撇寫成提了,撇寫成長點了,但沒有人提出來,我也不吭聲,改寫是費工夫的。我可不希望他重新寫,竹梯嘎吱嘎吱的響聲讓人提心吊膽,只希望父親趕緊寫完。
父親喜歡看報紙,下班后,把《參考消息》卷成筒,斜插到褲兜帶回來。晚飯后,坐在院子里認真地看。看不順暢的地方,動著嘴皮輕輕念著,或者倒回前面再仔細看一遍。他看完后,讓我也看,說哪一版哪個位置有最新科技動態(tài)。有時上下班途中,父親也會走進街邊的工商所看報,這里比他上班的水產(chǎn)站清凈得多,報紙種類也多一點。我跟著父親,也常在那里看報。工商所在鎮(zhèn)子最熱鬧的街上,對面是煙酒糖果公司門市部,只要開門營業(yè),總是人來人往。工商所沒有窗戶,天花板掛著兩個日光燈管,費勁地發(fā)出煞白的光亮,顯得還是不夠明亮。常常只有父親和我,一大一小,拉開距離坐在屋子中間的大桌子邊。他看他的新聞、科技,我看地理、歷史和人物,我們走進各自的世界。屋子盡頭的洗手間,前面有個小天井,雨后屋頂總是長時間滴水,在漸漸放緩的節(jié)奏中,有時清脆,有時遲鈍。這讓人想起水滴石穿的故事。父親有時不相信報紙里說的,他還能說出之前報紙里不同文章的不同看法。有時喜歡說說他的疑問,這個時候他憋不住要找個人聽他的看法。他沒看清楚內容,或者半知半解時,就懷疑、否定甚至攻擊人家的觀點,南轅北轍,越說越離譜。這時他很率真,很固執(zhí)。好像就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就不太喜歡跟父親討論問題了。這跟母親說事情不一樣,跟母親說什么話題,想法大體一致,不可能有分歧。父親堅持他認為對的那些觀點,要表明跟他一撥沒關系,否則免不了說兩句,越往后,越可能出現(xiàn)一點爭論。我和父親,就這樣慢慢話少了。其實都是小題大做。他喜歡開導你,喜歡給你答案,喜歡你聽他的。這應該也是一種父愛,但這不夠溫潤,有時還有點別扭。即使如此,最終還是要聽他的,至少裝成聽他的。我自己當了父親后,有時也像父親那樣固執(zhí),好像是一種慣性,盡管知道這是不應該傳承的。
小時候跟父親一起的親密時光,確實要少得多,卻顯得更加珍貴。
一年夏天,父親到鎮(zhèn)子西南邊的小湖游泳,帶上我。沒想到他的水性那么好。我只會狗刨,看到大水面心里便恐懼。父親用仰泳的姿勢,讓我爬到他肚子上,眼前父親結實的胸膛比任何時候都寬、都厚,堅硬的臂膀比任何時候都長、都有勁。他每一個動作,反饋到我身上不僅僅只有力度,他的心跳,甚至他的意圖,也讓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似乎我們之間被什么東西相連著。他的身體看似要沉下去,卻總能托住我。開始時,很擔心父親往小湖泊中心游,擔心有什么萬一。真正到了小湖中心,反覺得踏實。父親給我的安全感,給我的自豪感,此時此刻到了前所未有的高點。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有力量為我遮風擋雨的人。當了父親后,當了爺爺后,我才知道,這個時候,也是父親最幸福的時刻。
這個小湖其實是個老水庫,只有小鎮(zhèn)的人們叫它小湖。它的四周長著茂密的原生態(tài)的樹。北邊本來有一段堤壩,灌木太繁盛看不出來了。西邊坡地上馬尾松稀稀拉拉,紅土大片大片裸露著,像一幅只有紅與綠的抽象畫。樹木的倒影,在小湖水面邊緣又鑲了一條綠邊。傍晚柔和的光線里,湖面比想象中更明亮。在湖里仰頭看去,月亮和星星離我們很近。平時從遠處看去,藍天白云倒映在小湖上。海洋季風性氣候,慷慨地贈予雷州半島無盡的藍天白云。凝視湖面時間長一點,藍色湖面上,也漂浮著白云,緩緩移動。和父親在湖里游泳時,想到這個畫面,時而好像飄浮在水面上,時而好像漂浮在空中。
到北方工作后,想起父親時,常常是他游泳時健壯的樣子。每次回老家,看到的父親,卻是一點一點衰老,一點一點萎縮。那張有力的臉龐,先是流失了脂肪,又萎縮了肌肉,褪去了發(fā)亮的光澤。一張血氣方剛的很帥的臉,快要被大大小小的皺紋吞噬了。一天早上,父親說想吃糖水黃豆,母親給他煮。父親吃后,和母親坐在門廊下哩哩啦啦地聊了一小會兒天,不一會兒倆人都打起瞌睡來。坐在前面的母親醒來,回頭看一眼坐在后面的父親,心里咯噔一下。母親說,你父親的臉變小了,耳朵最明顯。
他平靜安詳?shù)刈吡恕?/p>
父親的骨灰就埋在能看到藍色小湖的坡地上。坡地上一邊是墓地,一邊是堅挺的桉樹。墓地不夠高,稍遠一點兒看藍色小湖,看不到水面,只看到許多高高低低的深深淺淺的樹木,在風中是一片搖曳的綠色。這是時隔幾十年后,我看到的藍色小湖。它的上面,永遠是藍盈盈的,依然有白云飄過。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