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馳的摩托

張麗麗聽吳福說，他在A城看見一個疑似邵東的人，心里一下子就塌陷了。吳福說疑似，也就是不確定，是或者不是皆有可能。

張麗麗說，吳福，你確定嗎？

那時候，張麗麗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神情有些疲憊，眼睛看著墻上掛著的邵東的照片。照片上的邵東修著寸頭，穿一件藏藍(lán)色T恤，雙手抱在胸前，靠在一輛本田CB125T摩托車上，眼睛注視著遠(yuǎn)方。

那是張多年前的照片，那時候，邵東還很年輕，也很帥氣，俊朗素凈，眉宇間有種說不清的傲氣和野氣。張麗麗每次看照片，腦子里都會響起摩托車發(fā)出的那種山崩地裂的突突聲。

吳福說，我也不敢太確定，那個人長得清瘦，眉骨也高。特別是走路的神態(tài)，太像邵東了，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按照吳福的描述，那個人確實有些像邵東。邵東走路時喜歡把左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右手前后擺動，那樣子不像是在走，而是往前搖，一搖一晃，一搖一晃。可像又能怎么樣呢，這個世界上長得相像的人太多了。

吳福說，那天，他去A城給人送貨，送完貨在就近的一家小飯館吃飯。那家飯館生意很好，正好趕在飯點，人就特別多。吳福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一邊吃飯一邊向窗外張望。正是春天，街道對面的綠化帶里開著幾樹繁花，是櫻花吧？或許是，但已不重要了。就在那時，吳福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幾樹繁花中一搖一晃地走過。吳福看到那個人的瞬間，好像被針扎了一下，他的腦子里一下子就想到了邵東，那個人的身高，還有走路的姿態(tài)和邵東別無二致。吳福趕緊放下碗，從狹窄飯館的擁擠人群中擠出去，可等他跑出去的時候，街道上早沒了那人的身影。街上人流涌動，車水馬龍，一輛噴霧式灑水車正開過來，灑水車走過的地方，地面和樹木都變得濕漉漉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清爽的味道。

吳福站在那里，感覺剛才只是幻覺。

吳福說著掏出手機(jī)，翻了半天，翻出兩張照片，他把手機(jī)遞給張麗麗，說，我就是在這個地方看見那個人的。張麗麗接過手機(jī)，把照片翻來覆去地看，照片上除了幾樹繁花，什么也沒有。倒是那些花開得很艷，一嘟嚕一嘟嚕的，像一片彩霞把天空染紅了。

邵東兩年前突然從張麗麗的生活中消失了。他丟下張麗麗，丟下這個家。那段時間，張麗麗的日子陷入一片混亂，她四處尋找邵東，托親朋好友幫忙，甚至最后不得不報警?？缮蹡|就像條魚似的悄悄地沉入了水底，再也沒有出來吐個泡。

丈夫邵東的失蹤給張麗麗帶來許多困惑。她不明白邵東為什么要這樣，丟下她和邵子函。

張麗麗和邵東的感情一直很好，各自的事業(yè)也算順風(fēng)順?biāo)堺慃愂锹槌俏幕^的音樂干部，工作輕閑又體面，有大量的時間來處理家務(wù)，洗衣做飯從來沒讓邵東插過手。邵東最早在麻城化工廠上班，后來工廠效益不好下了崗，就自己開了個摩托車修理鋪。邵東喜歡摩托車，張麗麗和邵東談戀愛時，邵東就有一輛本田CB125T，那是當(dāng)時麻城為數(shù)不多的摩托車之一。邵東常騎著摩托車在麻城的大街小巷躥來躥去，有時他還會到車輛少的公路上飆車，就像一匹烈馬似的在公路上飛馳。那樣子用現(xiàn)在的話說，太拉風(fēng)了，吸引了麻城無數(shù)少女的目光。張麗麗就是其中一位，她不顧家人反對，和邵東談起了戀愛。張麗麗和邵東談戀愛時，曾無數(shù)次提出想坐在他的摩托車上，讓他帶著她去兜風(fēng)，可邵東一次也沒有答應(yīng)過。邵東唯一的借口就是那鐵疙瘩太危險，就是一條喂不熟的狗，他不愿意她和他一起去冒風(fēng)險。張麗麗為此沒少和邵東鬧別扭，有次還鬧起了分手，但無論張麗麗怎樣鬧，邵東就是不同意。直到結(jié)婚，又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邵東一次也沒有讓張麗麗坐過他的摩托車。

因為喜歡摩托車，邵東的修理鋪生意自然就好。那個時候，麻城掀起了一陣摩托車的熱潮，許多有錢的青年男女都買了摩托車。有些人摩托車一買回來就騎到邵東的修理鋪，讓邵東對摩托車進(jìn)行改裝。改裝了的摩托車排量大，性能高，那時候，麻城的大街小巷里早晚都能聽到摩托車的突突聲，那聲音就像是燃放的鞭炮，噼里啪啦的。

那時的邵東，像塊肥沃的土地，身邊不僅長滿了茂盛的樹木，還開滿了鮮花，特別是一些年輕女孩兒，有事沒事就到摩托車鋪里去轉(zhuǎn)悠，她們想把花開在邵東這塊肥沃的土地上。張麗麗當(dāng)機(jī)立斷，在那些花還沒暴芽時，就和邵東結(jié)了婚。

婚后，邵東的修理鋪在短短幾年里變成了麻城最大的汽車修理行。邵子函上小學(xué)時，邵東已在城里買了房，到邵子函上初中，又買了車。在麻城，這樣的家庭并不多見。邵東呢，每天在修理行無論多忙，都會準(zhǔn)時回家陪張麗麗和兒子吃飯。麻城的朋友圈里，誰都知道邵東是個模范丈夫。

邵東依然愛著他的摩托車，平時，他都是騎摩托車上下班。到了節(jié)假日，他才會開著車，帶著張麗麗和邵子函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這樣的生活，讓張麗麗感到幸福和滿足。唯一讓她不安的是，每隔一段時間，邵東就會突然神秘地消失，有時是三幾天，有時是一個星期。那時候，邵東騎著他的那輛本田CB125T，關(guān)了手機(jī)，斷絕了一切能聯(lián)系到他的信息源，就不知所蹤了。

剛開始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張麗麗驚慌失措，她不明白邵東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不聲不響地就消失了。她開始提心吊膽地四處尋找，她不擔(dān)心邵東從她的眼前消失，她更擔(dān)心邵東的安全。邵東說過，那鐵疙瘩就是一條喂不熟的狗。那些天，她寢食不安又非常無助，直到邵東在某天午后或黃昏，神采飛揚地騎著那輛摩托車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的心才放下來。她會撲到邵東的懷里，委屈的淚水溢出眼眶。

邵東呢，倒是很淡定，抱著她說，有什么擔(dān)心的，我不是回來了嘛。

邵東神秘消失的那些天究竟去了哪里，都干什么去了，又是和誰一起，張麗麗不止一次地問過，可邵東任憑張麗麗軟硬兼施就是不說。張麗麗雖然疑惑重重，也不再問了。她明白，邵東既然不想讓她知道，問也是白問。

慢慢地，張麗麗習(xí)慣了，她知道邵東對摩托車的愛有時候超過她和兒子，她有些嫉妒，有些吃醋。那輛本田CB125T，邵東騎過多年，時間的打磨，車身的漆有些剝落，可依然被邵東擦得油光水亮。那種泛著歲月痕跡的亮。真是奇怪，只要邵東騎上那輛摩托車，他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兩眼奕奕放光，就像一個戰(zhàn)士騎上了烈馬一樣。張麗麗曾無數(shù)次想象邵東騎上那輛摩托車在公路上飛馳的樣子，那是鳥插上翅膀了嗎？那是馬脫了韁繩嗎？

張麗麗曾經(jīng)想讓邵東重新買一輛摩托車，既然邵東那樣喜歡摩托車，她不得不從安全的角度去考慮?？缮蹡|說什么也不換。

張麗麗心里的疑團(tuán)越來越大，為什么就不換呢？

慢慢地，關(guān)于邵東和那輛摩托車的一些傳聞隱隱地傳入張麗麗的耳朵里。那些傳聞開始是模糊的，支離破碎的，像樹上的花瓣，一片一片的。張麗麗曾向邵東身邊的朋友打探，可他們總是三緘其口，欲言又止，這更增添了她的好奇心。張麗麗便將那些收集來的碎片一點一點拼湊，一點一點復(fù)原。

原來，那輛摩托車與一個女孩兒有關(guān)。難怪摩托車都舊成那樣了，邵東都不愿意換新的。

邵東在麻城化工廠上班時，與一個女孩兒談了一場戀愛。那個女孩兒不是本地人，不僅長得小鳥依人，說話也是軟聲細(xì)語的。麻城本地人說話都帶著秦音，無論多么漂亮的女孩兒，一開口，生、硬、愣、倔，全無了溫柔。邵東一聽說廠里有這樣一個水做的女子，他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

那時候，邵東被評為廠里的生產(chǎn)標(biāo)兵，他佩戴大紅花的照片貼在工廠大門口的宣傳欄里，他希望那個女孩兒上班下班能看見他的照片。他迫切地想遇見那個女孩兒。

后來，邵東打聽到那個女孩兒在實驗室上班，沒事了就往實驗室門口跑，想在那里等待一場愛的奇遇，一次人生的邂逅。可那女孩兒很少出實驗室，這可急壞了邵東。一天，邵東無意間發(fā)現(xiàn)工廠后面的小山坡上有一棵核桃樹正好對著實驗室的窗戶，便偷偷地躲到那棵核桃樹上，用從朋友那里借來的一臺望遠(yuǎn)鏡往實驗室里偷窺。那臺望遠(yuǎn)鏡本來是兒童款，女孩兒在實驗室里的一舉一動雖然清晰可見，可一旦把鏡頭拉近，女孩兒的面容就有些模糊，看得并不怎么真切?？蛇@對于邵東來說足夠了。

那天，邵東正坐在核桃樹的一根樹杈上拿著望遠(yuǎn)鏡往實驗室里看，發(fā)現(xiàn)女孩兒突然站起身向他的鏡頭走來。邵東嚇了一跳，女孩兒一定是發(fā)現(xiàn)他了。他正準(zhǔn)備收起望遠(yuǎn)鏡，沒想到女孩兒走到窗前，對著鏡頭笑了笑，并向他揮了揮手。這嚇得邵東收拾好望遠(yuǎn)鏡，從樹上跳下來逃之夭夭了。

幾天后，邵東正在上班，工友告訴他，有人找他。邵東從車間跑出去，門口站的正是那個女孩兒。邵東以為女孩兒是來找他麻煩的，沒想到女孩兒開口就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邵東的愛情就這樣開始了。熱情大方的南方女孩兒像股清新的季風(fēng)，讓邵東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春意盎然。女孩兒不僅給了邵東愛，還讓邵東知道了麻城以外更大的世界。

美好的日子總是熱烈而短暫。半年后的一天，廠里領(lǐng)導(dǎo)突然指派邵東去外地學(xué)習(xí)，時間兩個月。邵東本不想去，他舍不得和女孩兒分開，熱戀中的男女沒有什么事比兩個人在一起更重要的了?？蓮S里的決定是沒有辦法更改的，他甚至沒來得及和女孩兒告別，廠里就派車把他送走了。

兩個月后，邵東回到廠里，卻不見了女孩兒。那時他才知道，那次學(xué)習(xí)是一場陰謀，廠里領(lǐng)導(dǎo)故意安排的，目的就是將他和女孩兒分開。女孩兒的父親是麻城的領(lǐng)導(dǎo)，那段時間即將調(diào)往別的城市，熱戀中的女孩兒，不愿與父母同往。怎么會同意呢，只能耍陰謀了。

邵東聽工友們說，女孩兒臨走的那些天，一直在廠里等待邵東，她并不知道邵東已被廠里故意安排去了外地。她更不知道她和邵東的愛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故，她等呀等，直到臨走前一天晚上，女孩兒才悻悻離開。

那輛摩托車就是女孩兒臨走時留給邵東的禮物。當(dāng)工友掀開一張塑料布露出那輛車子時，邵東撫摸著失聲慟哭。

邵東知道原委后像瘋了一樣找到廠領(lǐng)導(dǎo)，說，為什么，你們?yōu)槭裁匆@樣？

她的生活本不屬于麻城，更不屬于你，你愛她，但你的愛卻是傷害她。領(lǐng)導(dǎo)說。

生活有時候真會開玩笑，當(dāng)初，張麗麗被分到麻城文化館時，像一個驕傲的公主，她長得漂亮，又會彈鋼琴，身邊有無數(shù)的追求者。鬼使神差，她偏偏就愛上了騎摩托車整天在街上飛馳的邵東。她喜歡他騎著摩托車的樣子，那在風(fēng)中飛揚的頭發(fā)，那在空中翩翩舞動的衣帶。張麗麗想象著她坐在邵東身后，摩托車在公路上飛馳時，她長發(fā)飄飄的樣子該多美?？墒撬倪@個夢想一次也沒有實現(xiàn)過。更可笑的是，吸引她的那輛摩托車竟然是邵東的初戀送給他的。

張麗麗想，為什么我和邵東生活了這么多年才知道這個故事呢？要是早些知道那輛摩托車背后的故事，會不會和邵東離婚？現(xiàn)在孩子都大了，邵東除了過一段時間騎著他的摩托車消失幾天外，幾乎挑不出毛病。從結(jié)婚他們幾乎沒拌過嘴，他就像只保溫瓶一樣，無論是對她還是對這個家，那種愛的溫度始終沒有變過。

那就由他去吧，一切的美好不過是記憶罷了。

邵東再消失時，張麗麗雖然還是擔(dān)心，可她不再驚慌了。驚慌又有什么用呢？那些日子，她會靜靜地坐在琴房里，讓自己沉浸在流淌著傷感與彷徨的琴音里。窗外，細(xì)雨綿綿，紫荊樹的花無聲無息地在雨中開著，鳥兒張開潮濕的翅膀飛過，張麗麗用這樣的方式等待著邵東的歸來。

終究還是出事了。

不過出事的不是邵東，是麻城摩托協(xié)會的一個年輕摩托車騎手，才三十歲。在一次騎行中，他飛下了懸崖，車毀人亡。這件事給張麗麗留下了嚴(yán)重的陰影，很多個夜晚，她被惡夢纏繞著，夢見一輛摩托車像道閃電一樣從懸崖上沖出去，車上的人竟然是邵東。

邵東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而那輛車也跟隨他二十多年了。

一向溫柔的張麗麗突然變得強(qiáng)硬起來，她收了邵東摩托車的鑰匙，強(qiáng)行將摩托車鎖在車庫里，無論如何，她不會再讓邵東動它一指頭。她對邵東說，實在想出去轉(zhuǎn)，你就開車去。

沒有了摩托車，邵東就像一盆木炭火，雖然炙熱，但失去了火焰。更像一條安靜的河，就那么靜靜地流著。這樣的安靜，又讓張麗麗有些擔(dān)心，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之前，雖然邵東每隔段時間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幾天，但那已成了規(guī)律，幾天后邵東又會回到她的身邊。生活只是在那幾天顛簸了幾下，很快就會恢復(fù)平靜。

現(xiàn)在的平靜讓張麗麗有種害怕和不安。

果然，一年之后張麗麗從文化館退休，邵東突然把汽修行轉(zhuǎn)賣給了別人。他給兒子在省城買了套房，剩下的錢全數(shù)交給了張麗麗。汽修行生意正紅火，張麗麗又退休了，邵東有更多時間和精力去管理汽修行的，她不明白邵東為什么要把汽修行賣給別人。

汽修行是你一手弄起來的，現(xiàn)在生意又好，為什么就賣了？

這樣不好嗎？你退休了，我們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吧。生活總有一天會回到原點的。

像邵東說的，回到原點生活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天天急著去上班了。每天早上，邵東會準(zhǔn)時起床，去外面的小吃攤給張麗麗買早點，豆?jié){油條雞蛋，粉條包子稀飯。麻城人愛吃粉條包子是出了名的，每天早上，所有的包子鋪前都排著長長的隊。邵東的身影總是閃爍在長長的隊伍當(dāng)中。把包子買回家，有時候張麗麗還沒洗漱好，邵東就在鍋里坐上水，把包子熱在鍋里，以防冷了塌了。張麗麗洗漱完，邵東便把熱著的包子端上來。

退休后，張麗麗利用她的所長成立了個舞蹈團(tuán)。邵東又在資金上給了她支持。很快，張麗麗的舞蹈團(tuán)成了麻城最受矚目的舞蹈團(tuán)。文化館的群眾文化演出，麻城大大小小的企業(yè)慶典，都有她們舞蹈團(tuán)的身影。張麗麗反倒比上班時更忙，那樣子像有了第二春。

第二年夏天，張麗麗的舞蹈團(tuán)被推薦參加省里的廣場舞大賽。那些日子，張麗麗除了在家吃飯，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舞蹈團(tuán)上。她是團(tuán)長，也是藝術(shù)總監(jiān)，除了編排舞蹈，還得為隊員們設(shè)計參賽服裝，拷貝音樂。邵東去看過張麗麗跳舞，沒想到張麗麗在舞蹈團(tuán)里完全變了個人，舞跳得最出眾也最自信?？粗切╆爢T們圍著張麗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邵東的心里有了落差。與張麗麗相比，邵東覺得他就像只被困在籠子里的鳥，沒有自己的天空，甚至連落腳的樹枝都沒有。

張麗麗去跳舞了，邵東就叼著支煙，跑到公園里胡轉(zhuǎn)悠，他站在公園的某個角落，東望望西瞅瞅。他的心里好像長滿了荒草，那些草枯萎著，雜亂紛呈著，他需要做些清理，也似乎盼望著一場雨的到來。

如果那時張麗麗稍加留心，是會發(fā)現(xiàn)邵東的失蹤還是有些征兆的。不過她被一時的幸福迷惑住了，幸福是會讓人放松警惕的。

舞蹈團(tuán)果然不負(fù)重望，在大賽中力戰(zhàn)群雄，得了第一名。

張麗麗帶著隊員們從省城回來那天，邵東在麻城的天地仁和酒店設(shè)宴為她們慶賀。酒店是提前訂好了的，飯菜也都是邵東提前點好的。邵東還在花店定制了一束康乃馨，抱在懷里在酒店門口迎接張麗麗。

這個隆重的儀式，讓張麗麗有些感動。她捧著那束康乃馨還在酒店門口和邵東照了相。

舞蹈隊里二十多個女人像一群歡喜的麻雀，站在他們身后的不遠(yuǎn)處，扭著身子嘰嘰喳喳個不停，用手比畫著各種造型的心字。

宴席一開始，女人們的話題自然離不開邵東。張麗麗也是一時興起，帶著邵東給隊員們敬酒，她們夸獎邵東時，無論表情還是言語總是有些夸張和表演的成分，有時候還不乏調(diào)笑。這讓邵東有點兒不適應(yīng)。

飯吃到一半，邵東站起身說去個衛(wèi)生間，這是個很平常的舉動，女人們也喝多了酒，誰也沒在意。

直到半個多小時過去，有人才想起她們的暖男姐夫來。她們以為邵東是借此機(jī)會躲酒呢，就嚷嚷著說，姐夫這是怎么回事呀，請我們喝酒，他自個兒卻跑得沒了人影。

張麗麗便起身走出包間去尋找邵東。

這一找，就出了問題，邵東不見了。張麗麗先是讓服務(wù)員去男廁所找，沒見人，又自己到女廁所里找，還是沒人。張麗麗驚慌失措地回到包間，發(fā)現(xiàn)邵東的夾克還搭在椅背上，煙和打火機(jī)也都在桌子上。張麗麗掏出手機(jī)給邵東打電話，邵東的衣兜里飄來了《往后余生》的音樂。

所有人都緊張了起來。

張麗麗和幾個女人下樓跑到吧臺，去問邵東是不是出了酒店，服務(wù)員說，吃飯來來往往的人多，根本沒注意。

張麗麗樓上樓下跑了好幾趟，都沒見邵東的人影。

問題有些嚴(yán)重了。

張麗麗只好找到酒店的大堂經(jīng)理，去監(jiān)控室調(diào)取監(jiān)控。一個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了不成。

監(jiān)控顯示，八點二十一分，邵東從包間出來時，整個走廊空蕩蕩的。他嘴里叼著支煙在包間門外站了一會兒，一個服務(wù)員端著菜向他走來。服務(wù)員走到他跟前還和他打了個招呼，他對服務(wù)員點了點頭。服務(wù)員端著菜進(jìn)入包間時，他還回頭望了一眼，便轉(zhuǎn)過身向樓道前方走去。他并沒有去衛(wèi)生間。

保安又把一樓酒店大堂的監(jiān)控調(diào)了出來，邵東走下樓后，直接從酒店的旋轉(zhuǎn)門走了出去，消失在監(jiān)控的視線外。

他怎么就走了呢？他這是去了哪里？

張麗麗趕緊跑回包間，拿出邵東的手機(jī)，想看看在這之前邵東給誰打過電話，是不是有什么事。可等她打開邵東的手機(jī)時，發(fā)現(xiàn)邵東已刪除了所有的通話記錄，連同手機(jī)通訊錄也沒有了。她想打開邵東的微信看看，手機(jī)的微信也被卸載了。

看來，邵東是有準(zhǔn)備的。這次的失蹤也是他精心策劃的。他選擇張麗麗最快樂、最得意的時候悄悄地離開了。

和以前騎摩托車出走一樣，誰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張麗麗把兒子從省城叫了回來。張麗麗完全沒了主意。邵東這一次的出走顯然和以往不同。過去，邵東是和摩托車一起消失的，雖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可以確定只是騎著摩托車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過幾天就會回來。這一次，邵東是只身走的，摩托車還在車庫里放著，上面落了一層灰塵。張麗麗突然有些害怕了，難道之前的一次次消失是預(yù)演嗎？是在為這次的失蹤做鋪墊嗎？

邵東到底想干什么呀！

張麗麗想讓兒子幫她想想辦法出出主意，看有沒有什么線索。兒子大了，也許會有辦法的。可兒子對邵東的失蹤并沒有她想象的那般恐慌或吃驚。好像失蹤的不是他父親，而是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人。

兒子說，種種跡象表明，老邵肯定是故意走的，既然是故意走，怎么找呀，等吧。也許像以前那樣，他想回來時就回來了，該回來時就回來了，畢竟他的家還在這兒。他要是真不想回來，找就能找到嗎？

兒子從小就把邵東叫老邵。兒子的滿不在乎讓張麗麗有點兒惱火也有點兒心涼，怎么說，那也是他父親。

可不等又有什么辦法呢？總不能滿世界去電線桿子上貼尋人啟事吧。

這一等就是兩年。

在漫長的等待中，張麗麗又零零碎碎聽到關(guān)于邵東的另一個傳聞。這讓張麗麗有些吃驚。為什么呀，為什么有關(guān)邵東的傳聞她事先一點兒也不知道，都是事后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說呢？

她一直覺得她和邵東的婚姻是美滿的，他們的生活是幸福的。就像一臺戲劇一樣，張麗麗站在臺前，她并不知道舞臺背后會有許多的事。

現(xiàn)在，張麗麗突然明白，她和邵東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幸福的背后還掩藏著什么。他們的生活一直是錯位的。

關(guān)于邵東的那個傳聞，在邵東賣掉修理行時已在麻城的朋友圈傳開了。邵東之所以賣掉他的車行，是因為他遇到了一位大師，大師說邵東活不過五十八歲。

那年，邵東剛剛五十三歲，一定是信了大師的話，認(rèn)為他的時日不多了。

這個傳聞是誰傳出去的？是邵東自己嗎？

那些日子，大家?guī)缀醢堰@事當(dāng)做個笑話傳，沒有人當(dāng)真，大家都覺得那個所謂的大師一定是在胡扯，怎么可能呢。可邵東把修理行賣了之后，所有人就不再拿這事開玩笑了。

聽到這個傳聞，張麗麗心里倒是有些安慰，按大師預(yù)言的，現(xiàn)在邵東還活在這個世上。只要活著，比什么都好。

那么，吳福說他在A城見到的人也許真就是邵東呢。

張麗麗決定還是去A城看看。不管吳?？吹降囊伤粕蹡|的人是不是邵東，她都得去。她不能放棄這個機(jī)會。不管怎樣，她得給自己一個交代。

兩年了，她苦苦等了兩年。這兩年，她擔(dān)心，痛苦，思念，絕望，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事她想通了，但想通了什么，她并說不清楚。邵東的失蹤，像平靜的湖面扔下塊石頭，蕩起漣漪，但總歸是要平靜下來的。日子總得往前過。

這次，張麗麗沒給任何人說，她只身一人悄悄地到了A城。

按吳福的描述，張麗麗找到那家小飯館。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時，果然看見了街對面那幾棵樹。她翻出吳福發(fā)給她的兩張圖片，照片上的樹是開著花的?，F(xiàn)在，那花已凋謝了，樹上長出茂密的葉子。

Ａ城的街道比麻城的要寬許多，人也比麻城多，人們的樣子悠閑而慵懶，個個臉上掛著微笑?？蓮堺慃惷靼?，一張張笑臉的背后，也許掩藏著各種心酸，就像她一樣，此時坐在飯館里看似悠閑地吃著飯，卻是為了尋找失蹤兩年的邵東。

張麗麗坐在那里慢慢地吃著，直到飯館的客人大都走了，她也沒有看見那個疑似邵東的人出現(xiàn)。

第二天，張麗麗很早就來到小飯館，她點了一盤干煸花生，一盤涼拌豆腐干，又要了一瓶果啤。她不喝酒，但她必須這樣。這次，很幸運，兩盤菜剛剛端上桌，那個疑似邵東的人出現(xiàn)了。真是太像了。無論是個頭兒還是神態(tài)，真的太像邵東了。那個人彎著身子推著一輛輪椅，椅子上坐著的是個女人。小巧玲瓏的樣子。張麗麗想，如果那人是邵東，那個女人又是誰呢？

張麗麗趕緊跑出飯館。她穿過馬路，那個人并沒有走遠(yuǎn)。張麗麗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那個人身后，激動而又緊張。有一瞬間，她突然有點兒沖動，她想快走幾步趕上那個人，喊一聲邵東，或者是超過那個人，再回頭看看他的臉，確認(rèn)一下是不是邵東。不知為什么，她的心里有些害怕。到底是害怕什么呢，她自己說不清。

前面是個十字路口，紅燈亮了。那個男人和推著的輪椅都停了下來。男人低下頭對著女人的耳邊說了句什么話，那女人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男人也在笑，他一邊笑一邊抬起頭，不知為什么，男人笑著笑著就轉(zhuǎn)過了頭。那一刻，張麗麗的心突突地跳了兩下，就在他的臉將要轉(zhuǎn)過來時，張麗麗也趕緊轉(zhuǎn)過了身，飛也似的逃了。

張麗麗在那個地方總共守了三天。

三天里，那個疑似邵東的男人出現(xiàn)了三次。前兩次，男人都是推著那輛輪椅，輪椅上坐著那個女人。張麗麗跟在他們身后，目送著他們越走越遠(yuǎn)。

第三次，男人是一個人出來的，他左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右手前后擺動著，一搖一晃，一搖一晃，穿梭在人群中。他似乎并沒有什么目的，只是為了在人群中走走。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樣子是那樣悠閑。張麗麗緊緊地跟在他身后，她一直在等他轉(zhuǎn)過身來。可是，等他真的轉(zhuǎn)過臉時，張麗麗依然選擇轉(zhuǎn)身。

她明白，那個人只是一個疑似邵東的人罷了。

（蘆芙葒，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陜西省百名優(yōu)秀中青年作家藝術(shù)家資助計劃入選者。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雨花》《長江文藝》《作品》《小說選刊》等。出版有小說集《一條叫毛毛的狗》《裊裊升起的炊煙》《扳著指頭數(shù)到十》等多部。曾獲《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小小說金麻雀獎等。）

篇名題字：馬敘

插圖：肖家云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