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的橋

□文／葛小明

1

周京夫掉下去的時候，酒一直沒醒，直到第二天被同村人發(fā)現(xiàn)，他竟然還在水邊大睡。他沒有看到河蟹趁著夜色爬到岸邊，為了一口吃食反反復(fù)復(fù)地疲于奔命。也沒有看到那些大如黃豆的沙子在水中努力地劃下印記，只為做臨行時最后的匆匆一瞥。他只記得那晚頭很沉，身體輕飄，左腳與右腳時常交錯，可能像一條蛇，也可能只是在深夜里搖搖晃晃的一道黑影，渾渾噩噩漫無目的。酒不足以讓其醉意過重，他自信可以穿越那座山和那條河，輕松走回去?？伤€是掉了下去，從一條走了52年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年邁的橋上。

知天命之年，他注定無法邁過那座橋了。這不僅僅是一堆河邊的認(rèn)真堆砌的石頭，也不是沙子和水泥的簡單混合物，這是他生命中最堅硬又最脆弱的地方。他的長子，也是唯一的兒子，在遙遠(yuǎn)的寧夏的柏油路上粉身碎骨了。他在縣城一直到天黑才回家，隨意買了瓶酒，邊走邊喝，不需要任何下酒菜陪襯，這滿腹的悲傷足以果腹。52歲，他知天命、知離別、知生死，卻無法知道自己面對巨大的悲傷時，是多么怯懦與無力。

是夜天極黑，鄉(xiāng)間小路上并沒有一盞燈為傷心人亮起。他穿越熟悉的谷子地，花生地，楊樹林，穿越無數(shù)個彎彎曲曲的拐角和此起彼伏的蟲鳴與風(fēng)聲，總算來到了那座橋。他知道過了這座橋就是周家莊村了，兒子和他出生長大的地方。想到這里，他心里稍得安慰。沒想到的是，兒子沒有死在周家莊村的某個胡同，沒有死在魯東南大地上的某張軟沓沓的床上，而是死在了一條遙遠(yuǎn)的不知道名字的高速路上。

他放慢了腳步，喝光了最后的一口酒，一陣火辣辣的悲傷涌了上來。不知道該怎么跟家中的妻子解釋，他甚至編造不出一個讓自己也能夠信服的理由。他站在細(xì)細(xì)的流水之上，拱形的橋把身下的空間無限放大，馬蛉和紡織娘在肆意叫囂，似在宣告領(lǐng)地，又好像在唱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夜色從他身下四散而去，有一些暗淡的星光通過水面襲來，這是一種凜冽的清醒。這光在告訴他，事實就是，你的兒子死了，永遠(yuǎn)地死了！打了一個冷戰(zhàn)后，酒意退了一些，他用手扶了扶北側(cè)的欄桿，確切地說是一堆風(fēng)化嚴(yán)重的砂石矮墻，搖晃的身軀勉強立住了。

他再一次認(rèn)真撫摸了這座橋，他堅信可以從這親密的接觸中獲得一些慰藉和溫暖。多年來，堅硬的石頭和沙子固守在橋面上，始終沒被風(fēng)雨和悲傷沖刷掉，它們與身下的流水保持了友好又相對克制的距離。白天的時候，這座橋上走過最多的不是小汽車和人流，是牛羊，是鋤頭和四齒耙，是拉滿莊稼與肥料的三輪車，是一代又一代鄉(xiāng)下人的殷勤與素面朝天的夢想。他們渴望地里的花生個個碩大飽滿，吃草的牛羊肚子圓圓滾滾，紅薯滿滿地鋪在地里露出紫紅色的臉，玉米高粱和谷子都沒有遭受病蟲害的欺凌。他們渴望的季節(jié)是沉甸甸的、滿載而歸的。他們渴望放學(xué)的孩子路過這座橋時臉上洋溢著滿分的笑容，也渴望家中的老二已經(jīng)在鍋爐前做好了晚飯，就算跟昨天一樣馬馬虎虎也無妨，畢竟那是一個初次掌勺的人，需要更多的肯定和鼓勵。

不同的人走在這座橋上，情緒是各有不同的。出門下地的人，盤算著昨天還有一半的雜草沒有鋤完，今天得加把勁才能在天黑前趕完進(jìn)度。傍晚回家的人，總結(jié)著玉米地里發(fā)生的一切，包括新發(fā)現(xiàn)的螟蟲和紋枯病，地塹上滾落的幾塊石頭要盡快補全，過幾天再來拔一波雜草就等秋天收割了。晨光或者夜色，毫無偏愛，總能在既定的時刻準(zhǔn)確降臨，它們不會在意你頭頂上閃爍的是悲傷還是歡愉。

步行去鄰村上學(xué)的孩子，要走上9里路、翻兩座山、過三座橋。他們不喜歡用時間來計算剩下的路程，不只是因為沒有手表，而是這一路有太多有意思的事情。會采一把路邊的胡枝子或者澤漆，拿到學(xué)校分一分新鮮的野花。也會在回來的途中捉幾只螞蚱，喂養(yǎng)上次撿回的小山雀。甚至不畏懼路邊突然露出身子的蛇和牛羊剛剛遺留下來的糞便，這一路總有日新月異的驚喜。上學(xué)的人，喜歡橋，每走過一座，就意味著離目的地近了很多。雨水多的時候，他們喜歡站在橋上看水，隔夜煩心事隨著水聲奔襲而過，那些倒影在此起彼伏的水花里，慢慢長大成人了。

口渴的人，會去尋找那座橋。這座離山最近的石橋，幾乎第一時間接納了山上下來的水。在橋緊鄰的南側(cè)，有一處明顯的泉眼，水干凈略有甜味。下地的人沒有帶水的習(xí)慣，渴了就去附近找水。在山里，往往不只一處泉眼，而橋附近這處，最易取水，并且可以在飲完后到橋下小憩。趕上三伏天，他們也會坐在橋底下乘涼。這時候，人們開始換一個角度審視這座橋，或者說那是一道拱形的門。

有些蜘蛛約定好領(lǐng)地后，在不同的位置筑起了巢穴，一張纖細(xì)輕巧的網(wǎng)和一個早已預(yù)設(shè)的陷阱，就此轟轟烈烈地展開了。它們把絲線有規(guī)律地拉扯、組合、粘連、交織，等一切都已織就，便可以愜意地坐享其成了。盛夏的時候，來橋上乘涼的不只是那些身高馬大的人類，還有各種各樣的蚊蟲，它們試圖貼近橋壁的時候，就是蜘蛛美餐之時。即使有風(fēng)吹過，也不能將獵物救走，蜘蛛甚至可以在一場動蕩的風(fēng)中，體驗搖搖晃晃的進(jìn)餐新鮮。蜘蛛有自己的生存哲學(xué)，它們的網(wǎng)不大不小，正好夠自己吃食，它們絕不侵占同類的領(lǐng)地，也不過分鋪張。它們知道，網(wǎng)過大，會有被其他物種破壞的風(fēng)險，如果碰到乘涼者的頭發(fā)，甚至?xí)馐芗移迫送龅臏珥斨疄?zāi)。對于個頭較大的群體，它們往往也會放過，除非很久沒有捕獲到獵物了。比如蜻蜓和螳螂，雖然竭盡全力也有可能吃進(jìn)肚里，但是這里面有太多不可預(yù)測的風(fēng)險。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愿意打破既有的默契和法則。

橋下的人，偶爾會談及蜘蛛，說它們會挑地方，冬暖夏涼的。在多數(shù)人眼中，蜘蛛是和自己一樣的，它們要經(jīng)常縫補破損的網(wǎng)，要與各種蟲子搏殺，為了生活，其實蠻辛苦的。橋下的人，也會討論一下水中的紅蓼，說它有多種吃法，可以焯水后涼拌，也可以放點紅辣椒炒，味道鮮嫩爽滑。橋下的人，討論最多的是地里的莊稼和家里的兒女婆娘。莊稼在土里長得肥壯與兒女在外賺了大錢，獲得的成就感幾乎是一樣的，并且每天重復(fù)都樂此不疲。某種意義上，他們仰望那座橋，就像仰望自己的未來，看似很近，其實又那么遙不可及。他們把汗水留在地里，努力地過著一座又一座橋，總想著能夠在某個秋天可以獲得一場前所未有的收成。水聲不停，汩汩而過，水邊閑聊的人卻在這種流逝中慢慢老掉了。

天空在一次次眺望中被無限拉高，這種人為建立起來的疏離感，只有靠人才能破壞掉。比如心情大好的時候，你會覺得頭頂?shù)脑聘裢馊彳?，像羊群，像山水畫，像棉花糖，像少女毛茸茸的心事，無論哪種，都離自己很近。當(dāng)你深陷焦慮之時，又會覺得天空壓抑，白云變成沒有曬干的棉花團(tuán)，濕漉漉的，讓人喘不過氣來。人們很少仰望一座橋，就像很少跳出固定的圈子，反思一下自己。橋是障礙——要越過去，是憑借物——心存感激，是理想——遙不可及，是自己——難以自知。

周京夫生活中最堅硬的部分，留在了橋上。每次外出或者走進(jìn)村子，他會用力挺一挺自己的胸膛，兩肩的曲線格外流暢，他的目光要比等身高的人高出幾許。他并不盛氣凌人，但是在這個百十戶的村子里，有兩個自認(rèn)為混得不錯的孩子，還是很有存在感的。在地頭上，抽旱煙袋的時候，兩家地塊相鄰的人會不由自主地湊在一起，閑聊家常。聊到孩子，他的大兒子總能讓他兩眼生光，仿佛一天的疲憊都能在一個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名字里獲得寬慰，抽煙的時候也會拉長那段入肺的距離，回味好幾秒鐘。一袋煙罷，他朝鞋底敲打了幾下煙袋鍋子，總能在最后離開的瞬間獲得滿滿的成就感。他沒注意到，鄰地的周京云，投來一段羨慕的目光和一聲輕而淺薄的嘆息。

2

那些石頭與沙子，因為某種機緣巧合組合在一起，或許這種關(guān)系也只是臨時的，幾百年后，它們會重新分離，各奔前程。有一點可以肯定，接下來的若干年要是不遭遇什么大災(zāi)大難，它們是一定要風(fēng)雨同舟、休戚與共的。它們將一起見證發(fā)生在橋上的所有事情，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

空著出去、滿著回來的羊群，吃遍了對面山坡上的青草。它們熟知每一塊石頭的存放位置，能準(zhǔn)確地辨認(rèn)什么是一年蓬，什么是小飛蓬，辨認(rèn)延胡索與小藥八旦子，辨認(rèn)桔梗與丹參，辨認(rèn)老鴉瓣與半夏，辨認(rèn)洋槐與柞樹，辨認(rèn)砂巖和礫巖，辨認(rèn)花崗石和大理石，辨認(rèn)西北的風(fēng)和春天的雨，辨認(rèn)有毒的紅菇和可食用的牛肝菌，也能辨認(rèn)主人飛來的石頭是在引導(dǎo)還是在嚇止。哪棵樹更加適合撓癢，哪道山梁子風(fēng)最小，它們清楚得很。晨光掠過，當(dāng)?shù)谝淮巫咴跇蛏希鼈儽阒肋@是充滿了自由與冒險的一天，這一路將收獲無數(shù)美食與風(fēng)景。當(dāng)?shù)诙巫咴跇蛏?，它們開始沮喪，雖然已經(jīng)果腹甚至有不少意外收獲，但是這意味著馬上要回到圈中了，那個自己都不愿意聞自己氣味的地方。圍墻是一根根洋槐樹枝插起的柵欄，無論怎么啃食，都無法完成越獄。就算偶爾可以溜出來，仍舊有一道厚實的磚墻，牢牢地鎖定了夜里的光陰。

牛走在橋上，步伐堅實而緩慢，像是在走秀，又像是在咀嚼一個時代里最苦澀的部分。只見它四腳有力，一步一個腳印，不慌不忙地通過一座橋。那漫長的一分鐘，是完完整整屬于它的，誰也無法共享。它有時候會甩一甩蹄子，就像甩尾巴那樣流暢自然。不同的是，甩尾巴是用來驅(qū)蠅，甩蹄子純粹是為了感悟時代，它能在每一次抖動中清晰地感受到年月的美好，感受到免遭豬羊一樣的販賣與屠戮，感受到慢是一種哲學(xué)，感受到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牛的生存哲學(xué)要比羊深刻得多，因為它是在無數(shù)孤獨中建立起來的，牛的哲學(xué)不直面死亡，但是這更能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無一例外，牛羊的哲學(xué)都不可回避“橋”這一重要元素。在魯東南一帶的丘陵地區(qū)，牛仍舊像幾千年前一樣，是最重要的耕耘者，人們尊重它、敬畏它，言聽計從于它。當(dāng)它走過一座橋，后面的人一點也不會緊張，他甚至覺得前面是一位先知在引領(lǐng)路徑，怎么走都不會有后顧之憂。

三輪車走在橋上，雷厲風(fēng)行，隆隆而過。它毫不顧及四面地里的人，也不顧及這座古稀之年的橋的感受，輪子只管滾動，馬達(dá)只管叫囂，黑煙筒只管對這個世界宣泄著不滿。載人，載莊稼，載收成，載生離死別，都沒什么兩樣，無非是走過一條又一條馬路，無非是一座又一座橋。

周京夫并不會開三輪車，但他家里閑置了一輛，只開了五天便不再碰。事情的經(jīng)過很簡單，一輩子沒碰過車的他，拗不過兒子的央求，半年前從鄰村的農(nóng)機販子手里買回了一輛。在本村老葛的“指點”下，練了三四天后他就能獨自上路了。路過那座橋的時候，他會使勁加大馬力，讓莊稼地里的左鄰右舍看一下，無非是寒暄幾句“買上新車了啊”“兒子真孝順，還給你買車”“沒想到你學(xué)得這么快，賊溜啊”。不幸的是，第五天的時候，他就把車開到了橋邊坡下的玉米地里，胳膊肘都骨折了，車也摔得不成樣子。從此以后，他便心有余悸，再不敢碰那三輪，任它銹了、損了、壞了、爛了。

他沒想到的是，自己這次會比三輪車摔得還要慘，除了臉上擦去一層大小不一的皮，右小腿也骨折了，兩腳扎進(jìn)去好幾塊碎石片。更要命的是，就算他痊愈了，能正常走路了，臉上不再有疤痕，他那可憐的兒子也不可能再出現(xiàn)在面前。他再也無法在地頭上和周京云炫耀莊稼和子女，不能自信地在鞋底磕一磕煙袋鍋子上的灰?；叵肽莻€晚上，他完全不記得跌落的驚恐和斷骨的疼痛，只記得手觸摸到橋身的粗糙與冰冷，是一種人近遲暮的無可奈何。

周京夫不知道，他正在經(jīng)歷的事就是此生最大的事情，過了這座橋、這道坎，這輩子再也沒有更大的悲傷了。不幸的是，他沒有順利通過那座橋，醉醺醺地掉在了橋下，即使是第二天也是同村人攙扶著從河沿上回家的。后來的若干年，他要不停地?zé)?，告別與銘記，皆在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在一堆滾燙的熱浪里，反復(fù)被喚醒。事實上，這座橋，他只通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用了很多年都沒有走完。

3

你是否會在某個無人應(yīng)答的深夜，把自己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給一座橋？

你的心中是否有一座橋，始終都沒有邁過去？

那晚的事，周京夫不發(fā)一言。沒人知道他喝了多少酒，怎么掉下橋的。也沒人知道他兒子埋在了哪里，對方賠償了多少損失，沒人敢問。幾年，幾十年后，人們?nèi)耘f會走過那座橋，仍舊會說起周京夫，說起那個過橋失敗的傷心人。再后來，人們只記得有人因為喪子墜橋，不記得具體是誰了。最后，人們只記得這里有人曾經(jīng)掉下去過，因為什么，名字是誰，皆不記得了。人們刻骨銘心的記憶，在時間的河流中越?jīng)_越淡，越來越遠(yuǎn)。痛苦終于徹底消失，不見了。橋?qū)σ磺心魂P(guān)心，只管不斷風(fēng)化，過程痛苦而緩慢，但是它會被不同時間段的人銘記，刻在骨頭里，深不見底。

一個多月后，出院的周京夫開始反復(fù)思量，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家里接二連三地出事。他想來想去，還是怨那座橋，一定是橋上有什么東西跟自己不對付。但是又沒有什么辦法把它拆掉，他只能在每月的初一十五去橋頭燒紙。事實上，他家離那座橋有一段距離，晚上走過去得七八分鐘，這七八分鐘的夜，是漫長的。他需要一個人，用籃子挎上一打紙，兜里揣上一個打火機，心無旁騖地去見那橋。紙有時候多些，有時候少些，多少都隨心，他堅信只要能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在那個諸事不順的橋頭，冉冉升起一堆火，就能改變家里的時運。他深知，這并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有一顆虔誠又持之以恒的心，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紙在橋頭上肆意地燃燒，那短暫的熊熊之火，把橋面和橋身一齊點亮。周圍的世界隱匿起來，你能看到的是橋、是火、是光，是一個遭受了悲傷但卻沒有徹底死心的人。群山四伏的村落，天空時常不見月，那些暗淡的星光，不足以把世界點亮。那個人試圖用生命最后的幾十年，對抗一下這濃黑又死寂的夜色。

紙在燃燒，火在燃燒，知天命之年的人在燃燒。輕碎的紙灰跟著熱浪徐徐上升，過程粗暴而毫無章節(jié)，它們或大或小，或輕或重，或悲傷或無聊，總能在火徹底涼下來之前逃遁，不知所蹤。紙的燃燒過程極其短暫，幾十張往往不用三分鐘就能成為灰燼。但是燒紙的人，無限地放大了這個過程，在這有限的三分鐘里，他想到了自己過去的五十多年，想到了兒子已終結(jié)的二十多年，想到了地里的莊稼、家里的婆娘，想到了遺留下來的小孫子和遙遠(yuǎn)得像夜空一樣昏暗的未來。

橋下的水鋪上了一層生銹的金光，那三分鐘，水流是靜止的。你看不到粼粼的波光和為了生活半夜出來打拼的河蟹，你看到的是一道細(xì)長的死氣沉沉的水，人之所冀向上，人之悲傷向下。汩汩而動的水啊，你也會因為承載的悲傷過多而停滯不前嗎？你是不是也能在游泳的星群里，獲得某些短暫的歡愉和安慰？

周京夫不知道，紙灰并不能全部飛到天上，總有一些要被反復(fù)提起，這部分被印到了橋上，任雨水多次沖刷，仍舊無法磨滅。開始的時候，人們并沒有完全接受，畢竟每日走過的橋上多了那么多黃黑色的斑點，很是不雅。直到有人發(fā)現(xiàn)燒紙的周京夫是在低聲抽泣，年過半百的男人，在一個孤零零的橋上流淚，一定是有了難以邁過的坎兒。

他把一生最脆弱的東西，留在了橋上。這一生，風(fēng)光過，沮喪過，他所經(jīng)歷的，那座橋都作了足夠多的見證。走過橋的牛羊，老了。走過橋的人群，老了。走過橋的河流，一去不回，干脆而決絕。周京夫的悲傷和未了之事，永遠(yuǎn)地留在了橋上。他不知道，每只路過的牛羊，每個相識的老鄉(xiāng)，都曾竊竊私語，咀嚼著這個人后半生的不幸。

2021年5月，周家莊村獲得了一個土地增減掛鉤項目，許多老房子拆了，重新變?yōu)楦亍Ｕ麄€過程粗暴而略顯野蠻，曾經(jīng)華麗的屋頂，瞬間跌落，揚起的塵土風(fēng)刮了兩天都沒刮干凈。這些地會長出千萬斤糧食，也會長出一代又一代的周家莊村人。人們會忘記過去的悲傷，忘掉周京夫這個人和他的一輩子，用一副陌生的面孔出現(xiàn)在橋上，出現(xiàn)在時代的河流之上。同年6月，那座石橋順勢做了修整，光滑的欄桿立起來了，上面有鏤空的荷花圖紋，頗為好看。小孩子放學(xué)后，喜歡趴在欄桿上長時間向下觀望，有時候是看魚，有時候是看水，有時候什么也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