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恩建,魯繼如
(江蘇海洋大學 文法學院,江蘇 連云港 222005)
尹灣漢墓簡牘《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1993年出土于連云港市東??h溫泉鎮(zhèn)尹灣漢墓6號墓,書寫在一片簡牘的正反兩面,詳細記錄了西漢晚期設置在東??さ囊惶幋笮臀淦鱾}庫庫藏器物情況。該集簿內(nèi)容先列乘輿兵車器,再列庫兵車器,共計240種。對簡牘中“乘輿”二字的解釋,學者有不同意見:李均明將“乘與”二字解釋為“‘與’通‘輿’,指皇室擁有的器物”[1]92(本文為了便于表示,其余尹灣漢墓簡牘中“與”皆統(tǒng)一用其本字“輿”);宋培超認為“乘輿”指皇室擁有的器物[2];李會艷則引用《漢語大詞典》中的解釋,將“乘輿”解釋為皇帝擁有的器物,但同時也指出此解釋不夠準確[3];張顯成也對其專門作出解釋,認為“與”讀為“輿”,本指皇帝或諸侯所乘坐的車子,泛指皇帝或皇室所用器物[4]。
上述學者基本認為簡牘中“乘輿”是指皇室擁有的器物。但在古代,“乘輿”用法繁多,意義較為復雜。本文利用傳世文獻及出土文獻對其詞義的歷時演變做一次全面的梳理與歸納,探究“乘輿”的演變歷程及其相關問題。
尹灣漢墓簡牘《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YM6D6)中記載的乘輿兵車器和庫兵車器兩項合計“凡兵車器種二百卌,物二千三百廿六萬八千四百八十七”?!段鋷煊朗妓哪瓯嚻骷尽分斜嚻鞔篌w上可分為遠射兵器弩、弓及其備件,甲、盾等護身器具,劍、戈等格斗武器。該集簿首先記錄58種乘輿兵車器,即這些器物名前均被冠以“乘輿”標識,如“乘輿弓矢五百一十”;然后匯總乘輿兵車器的總數(shù)量,“乘輿兵車器五十八,物十一萬四千六百九十三”;接著從第三欄第十七列(YM6D6正)開始記錄庫兵車器,記錄方式為直接記錄“某器物多少”,如“弓矢百十九萬八千八百五”;最后總結庫兵車器物數(shù)量“庫兵車種百八十二,物二千三百一十五萬三千七百九十四”[5]103-118。
從乘輿兵車器和庫兵車器的記錄方式可以看出,二者的差異在于器物前是否冠以“乘輿”二字,這表明“乘輿”的作用可能是一種標識,即帶有“乘輿”二字的器物具有一定的特殊之處。按照傳統(tǒng)解釋來看,“乘輿”表示該器物是皇帝專用的。張顯成對尹灣漢簡《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進行分析解讀時,提出“乘輿”意思應當為“本指皇帝或諸侯所乘坐的車子,泛指皇帝或皇室所用器物”[4],其結論主要依據(jù)是“乘輿”器物的數(shù)量以及記載的順序。六號木牘所記載的器物主要分為皇室器物和非皇室器物兩大類,這兩大類就是靠前面是否冠有“乘輿”來區(qū)分的。由此可見,因為有“乘輿”二字作標識,所以某器物是否為皇室用物的區(qū)分是很清楚的。但是“乘輿”器物的數(shù)量非常龐大,因此張顯成在作出以上分析之后,又從情理上否定了皇帝一人所使用的器物數(shù)量如此之多,所以他認為“乘輿”不僅單單指皇帝一人所用的器物,也包括皇室所用的器物。
因此,筆者認為帶有“乘輿”二字的器物,其重點可能不是在于使用者是皇帝還是皇室成員,而是強調該物品的所有權是歸于皇帝或者按照皇帝所用器物的規(guī)格而制作的,因此,不是只有供皇帝親自使用的東西才被冠上“乘輿”二字。后世出土的一些相關漢代文物也可以對此加以佐證。
從漢代的一些出土文物來看,有大量精美的漢代漆器銘文上刻有“乘輿”二字,這類漆器上的銘文總的來說非常具體,銘文內(nèi)容大體描述了該物品的制造時間、制作機構、材質、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負責人等,每一個制作步驟都分工明確且可以直接追蹤到負責人,由此可以看出當時對“乘輿”類器物的制作已經(jīng)有了一個比較特定且成熟的流程。這種標準化設計在秦代時已經(jīng)被成熟使用,叫做“物勒工名”?!拔锢展っ弊钤缑鞔_記載在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的《禮記·月令》“孟冬之月”中:“是月也,命工師效功,陳祭器,按度程,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必功致為上,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功有不當,必行其罪,以窮其情?!盵6]97“物勒工名”指器物的制造者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以方便管理者檢驗產(chǎn)品質量。此制度到西漢中晚期漆器制作分工已相當細密,管理體制也已較為完備。
與中央工官的作坊不同,在地方工官生產(chǎn)的漆器上的銘文中,“乘輿”二字不放在銘文的起始位置,而是與其他并列,如大量由蜀郡、廣漢郡工官制作的器物銘文上的“乘輿”二字,蜀郡、廣漢郡工官是漢朝由中央政府設立的地方工官作坊,主要生產(chǎn)漆器、銅器以及少量鋼鐵兵器。如出土于平壤石巖里丙墳漢墓的漆飯盤,制作于永始元年,口沿的背面刻有銘文:“永始元年,蜀郡西工造,乘輿髹洀畫纻黃釦飯盤,容一斗,髹工壺、上工壺、銅釦黃涂工甲、畫工恭、洀工之、清工東,造工林造,護工卒史安、長孝、丞□、掾譚、守令史通主?!盵8]又如出土于平壤附近的樂浪漢墓的漆飯盤,制作于元始四年,保存較完整,口沿背面刻有銘文:“元始四年,蜀郡西工造,乘輿髹洀畫纻黃釦飯盤,容一斗,髹工石、上工譚、銅釦黃涂工豐、畫工張、洀工戎、清工平,造工宗造,護工卒史章、長良、丞鳳、掾隆、令史□主?!盵8]
這些器物上的“乘輿”二字引起了眾多學者的關注。孫機根據(jù)“乘輿”位置的不同猜測在地方工官作坊中,“乘輿”二字更像是僅僅表示其規(guī)格,而且對比中央工官的作坊“乘輿”漆器的銘文,地方工官作坊所作“乘輿”漆器銘文中不加“臣”字,其原因可能是其不像中央工官所制作的物品一樣直接進貢給皇帝[6]。李安敦(Anthony Barbieri-Low)則強調器物上銘文的實用價值,即“乘輿”銘文一方面可以控制所造器物的質量,另一方面方便記錄生產(chǎn)機構所造器物的數(shù)量,便于中央政府向不同作坊訂制的產(chǎn)品配額進行統(tǒng)一管理[9]。此外,據(jù)劉艷統(tǒng)計,帶有“乘輿”銘文的漆器在所有出土物中所占比例低于2%,原因主要是其質量較高,制作程序繁瑣,每制造一件“乘輿”器物就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每一件產(chǎn)品要經(jīng)過非常繁瑣的制作程序,每一道制作工序要經(jīng)由不同工匠之手,然后再由官吏層層驗收。最終制造出來的這些“乘輿”器物,一般供皇帝使用,或者用于皇室慶典、宴席、頒賜以及贈送等各類禮儀[1]。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尹灣漢墓簡牘《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中的“乘輿”應該是按照供皇帝所使用器物之規(guī)格而制作,表示其規(guī)格之高,區(qū)別于普通器物。
以上討論的是尹灣漢墓簡牘中“乘輿”的作用以及漢代“乘輿”器物的一些用途,那么“乘輿”的本義是什么?引申義又是什么?下文將從歷時的角度考察每個時代“乘輿”使用的具體情況。下文語料主要來源于“CCL語料庫”“語料庫在線”以及部分書籍。
此外,需要說明的是,“乘輿”在使用時既可作短語,也可作詞。作短語時,“乘輿”是動賓結構,其中“乘”對應《廣韻》中“食陵切”,平聲字,今讀chéng,如:“徽宗乘輿往觀之?!?《大宋宣和遺事·元集》)作詞時,“乘輿”是名詞,其中“乘”對應《廣韻》中“實證切”,去聲字,今讀shèng,如:“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孟子·梁惠王下》)因二者在使用時讀音不同,故下文中凡說明“乘輿”作短語時,皆按今音讀作“chéngyú”;未說明為短語時皆默認用作詞,按今音讀作“shèngyú”。
傳世文獻顯示,“乘輿”二字使用的時間最早是在先秦時期,“乘輿”在該時期分別作為短語和詞出現(xiàn),根據(jù)相關古籍資料來看,作為短語和詞使用的頻率相當。作為短語使用時,義為“乘坐車子/馬車”,作為詞使用時,義為“泛指車駕”。如:
例1 白圭之中山,中山之王欲留之,白圭固辭,乘輿而去。(《呂氏春秋·先識覽》)
例2 惠子易衣變冠,乘輿而走,幾不出乎魏境。(《呂氏春秋·審應覽》)
例3 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孟子·梁惠王下》)
例4 子產(chǎn)聽鄭國之政,以其乘輿濟人于溱、洧。(《孟子·離婁下》)
例5 嬰貧無財,請假于君子,贈吾子以言:乘輿之輪,太山之木也。(《荀子·大略》)
例1中的“乘輿”作為短語使用,全句的意思是“白圭到中山國,中山國的君主想要留下他,但是白圭堅決謝絕,乘坐車子離開了”。例2中“乘輿而走”的“乘輿”使用方法與例1相同,也是一個短語,意思是“惠子換衣服乘坐馬車逃走”。以上兩例中“乘輿”皆作為短語使用,解釋為“乘坐車子/馬車”。
而例3至例5三個例子中的“乘輿”用作詞。例3中“乘輿”指“魯平公所乘的車駕”,朱熹《孟子集注》也對此做過相應的解釋:“乘,去聲。乘輿,君車也?!盵11]30例4說的是子產(chǎn)在治理國政時用自己的車馬幫人們渡過溱河與洧河,其中“乘輿”指“車駕”。例5說的是“馬車的輪子,原本是太山之木所制”,所以此處“乘輿”解釋為“馬車/車駕”。從例3、例4兩個例子來看,“乘輿”的使用對象是“魯平公”和“子產(chǎn)”,魯平公是執(zhí)政者,而子產(chǎn)雖然有一定的執(zhí)政權力,但是不能算作是至高無上的執(zhí)政者。例5沒有使用對象。由上述三個先秦時期的用例的對象來看,“乘輿”作為一個詞使用時還未有特定的適用對象,可解釋為“泛指車駕”。
到了兩漢時期,“乘輿”的使用達到了巔峰,其用法相對先秦時期有所變化且義項增多:專指皇帝或諸侯的車駕、標識皇帝所用器物、皇帝專有財產(chǎn)的代稱、代指皇帝等。如:
例6 天子車曰乘輿,諸侯車曰乘輿,乘輿等也。(《新書·等齊》)
例7 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罪,見君之幾杖則起,遭君之乘輿則下,入正門則趨。(《新書·階級》)
例8 朕閔百姓未贍,前年減漕三百萬石,頗省乘輿馬及苑馬,以補邊郡三輔傳馬。(《漢書·昭帝紀》)
例9 唯陛下深察古道,從其儉者,大減損乘輿服御器物,三分去二。(《漢書·貢禹傳》)
例10 奉車都尉掌御乘輿車,駙馬都尉掌駙馬,皆武帝初置,秩比二千石。(《漢書·百官公卿表第七上》)
例11 通天冠,高九寸,正豎,頂少邪卻,乃直下為鐵卷梁,前有山,展筩為述,乘輿所常服。(《后漢書·輿服志下》)
從例6看,“乘輿”是指皇帝和諸侯的車駕,使用對象是皇帝和諸侯,但是該時期除了此用例是強調了皇帝和諸侯的車駕都叫做“乘輿”之外,其他用例多專指“皇帝的車駕”,如例7中的“乘輿”即專指皇帝的車駕。
例8中的“乘輿”是標識皇帝專用物。其中“乘輿馬”與“苑馬”并舉,“乘輿”二字習用于“馬”前早在秦代就已存在,秦漢律中也有所提及,如《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雜抄》言及“傷乘輿馬”,將“乘輿馬”解釋為:“乘輿馬,帝王駕車的馬,《漢書·昭帝紀》注:‘乘輿馬,謂天子所自乘以駕車輿者?!盵12]86又,王充《論衡·難歲》載:“昔文帝出,過霸陵橋,有一人行逢車駕,逃于橋下,以為文帝之車已過,疾走而出,驚乘輿馬。”[13]376-377以上三處“乘輿”皆用于“馬”前,以說明此馬是專指皇帝車駕的馬匹,與“苑馬”區(qū)分明顯。
例9中“乘輿服御器物”指“皇帝的服飾車馬以及器物之類”,句中“乘輿”的功能在于強調“服御器物”為皇帝專用。古時天子地位尊崇,威嚴不容侵犯,任何對天子的直接稱呼都屬于褻瀆之舉。因天子以天下為家,不能長居宮室養(yǎng)尊處優(yōu),而要“乘車輿以行天下”,故以“乘輿”代稱皇帝。如蔡邕《獨斷·卷上》:“天子至尊,不敢渫瀆言之,故托之于乘輿。乘猶載也,輿猶車也,天子以天下為家,不以京師宮室為常處,則當乘車輿以行天下,故群臣托乘輿以言之。”后世“乘輿”的范圍逐漸擴大,成為皇帝日常用物的概稱,蔡邕《獨斷·卷上》又言:“車馬、衣服、器械、百物曰乘輿。”即皇帝在日常生活中所用的器物可統(tǒng)稱為“乘輿”,“乘輿”二字是御用之物的標識。這一說法后來也被多部權威辭書收錄,如《辭源·丿部》中將“乘輿”解釋為“皇帝用的器物”[14]100,《漢語大詞典·丿部》中的訓釋亦同[15]674。
例10中“乘輿”代指“皇帝”,句中“奉車都尉”是一個官職名,漢武帝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設置,其職責是掌管皇帝的車馬,其中“乘輿車”即“皇帝的車馬”,該用法在后世較常見。例11中的“乘輿”也代稱皇帝,指“通天冠”是皇帝所戴的帽子。
整體來看,“乘輿”在秦漢時期用例甚多且義項較為豐富,和先秦時期相對比,在秦漢時期作為短語使用的情況非常少見,而作為一個詞使用時常見的義項有:專指皇帝或諸侯的車駕(主要專指皇帝車駕)、標識皇帝所用器物、皇帝專有財產(chǎn)的代稱、代指皇帝。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乘輿”基本延續(xù)秦漢時期的主要義項。如:
例12 石頭等既疲倦,俄而乘輿回。(《世說新語·捷悟》)
例13 常亞于乘輿。亞,次也。乘輿,天子所乘車。(《昭明文選·京都上》)
例14 時道武留心黃、老,欲以純風化俗;雖乘輿服御,皆去雕飾。(《北史·魏諸宗室列傳》)
例15 爽飲食車服,擬于乘輿。(《三國志·曹爽傳》)
例16 傕兵數(shù)百人皆持大戟在乘輿車左右,侍中劉艾大呼云:“是天子也。”(《三國志·董卓列傳》)
例12中,“乘輿”作為短語使用,解釋為“乘坐車子/馬車”。例13中,對“乘輿”作出明確的解釋“天子所乘車”,即“皇帝的車駕”。例14中“乘輿服御”和例9相似,指皇帝在日常生活中所用的器物。例15、例16中的“乘輿”皆代指皇帝。
“乘輿”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使用情況和秦漢時期差別較小,但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乘輿”偶爾會作為短語使用,解釋為“乘坐車子/馬車”,此外作為詞使用時,其義項和秦漢時期基本一致,即:專指皇帝的車駕、標識皇帝所用器物、皇帝專有財產(chǎn)的代稱、代指皇帝。
到了唐宋時期,“乘輿”的義項雖然繼承了魏晉時期,但是不同義項的使用頻率有所改變,且出現(xiàn)更多的習慣用法。如:
例17 振旅之日,乘輿親郊勞之,禮焉。(《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乾封》)
例18 居處服用,僭擬乘輿焉。(《資治通鑒·漢紀》)
例19 交構東宮,指斥乘輿。(《資治通鑒·唐紀》)
例20 匈奴遠跡,乘輿反正。(《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卷三》)
例21 天下騷動,奸盜乘隙,遂至兩都覆敗,四海沸騰,乘輿播遷,幾至難復。(《舊唐書·李絳列傳》)
例22 魏主執(zhí)勝手歔欷曰:“乘輿播越,天也,非卿之咎?!?(《資治通鑒·梁紀》)
例23 至祥曦殿,則禁衛(wèi)皆已擐甲,乘輿服御皆已陳列。(《靖康傳信錄·卷一》)
例24 罄府庫,竭帑藏,至取乘輿服御嬪宮等物?!毒缚导o聞·拾遺》)
例25 上秘之,遣九卿冊贈印綬,賜乘輿秘器、少府供張,柱檻皆衣素。(《資治通鑒·漢紀》)
例26 遲明,明宗亦馳至,汴兵望見天子乘輿,乃開門。(《新五代史·雜傳第三十九》)
在唐宋時期,“乘輿”基本沒有作為短語使用的情況,且作為一個詞來使用時,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用來代指皇帝,如例17和例18中的“乘輿”皆指“皇帝”。此外,“乘輿”也產(chǎn)生了一些固定的搭配,如例19中“指斥乘輿”便為習慣用法,指“辱罵皇帝”?!短坡墒枳h》中的《十惡》,即平常所說的“十惡不赦”罪,其中就包括“指斥乘輿,情理切害”,這是歷史上首次對“指斥乘輿”罪在法律上作了明確的規(guī)定。又,“乘輿”所表達的意義基本與皇帝相關,成為皇帝專用詞,因此該時期對于其他義項的使用便有所減少。除“指斥乘輿”這個習慣用法外,還有一些常見的習慣用法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唐宋文獻中,如例20中的“乘輿反正”指“帝王復位”、例21中的“乘輿播遷”和例22中的“乘輿播越”均解釋為“皇帝流亡在外”,例23、例24中的“乘輿服御”指“皇帝所用的器物”。此外“標識皇帝所用器物”的義項也依然在使用,如例25中,“乘輿秘器”指“皇帝所用的棺材”。
這一時期,前朝經(jīng)常使用的義項“專指皇帝的車駕”有所減少,甚至很少使用。
從以上例句及分析看來,唐宋時期的“乘輿”和秦漢時期有相似的地方,即基本不作短語使用。筆者認為此現(xiàn)象可能有以下兩個原因:一是“乘輿”在這兩個時期皆出現(xiàn)在典章制度中且意思均與皇帝相關,在成為皇帝專用詞后,其使用率自然急速下降;二是和唐宋時期出行方式發(fā)生變化有關,“輿”作為“車”的一種,該說法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很少被使用?!败嚒焙汀拜洝痹谧钤缬斜容^大的區(qū)別,其中“車”專指打仗時所用的“戰(zhàn)車”,如《左傳·襄公二十六年》中“教之乘車、射御、驅侵”。而經(jīng)過時代的頻繁更迭,一些名詞的含義來不及更新或者轉換,人們也漸漸對二者沒有了一個明顯的界限,而且到了隋唐以后,興起了騎馬和坐轎的風氣,用車子出行的方式也在不斷減少,因此在唐宋時期“乘輿”作為“乘坐車子”的使用頻率大大降低?!俺溯洝痹谠摃r期作為詞使用時,所使用的義項也基本是繼承前一個時期,有所不同的是唐宋時期“乘輿”使用最頻繁的義項是“指代皇帝”,而“專指皇帝的車駕”這個義項相對較少。
明清時期“乘輿”作為短語使用的情況有所增加,作為詞使用時,各常見義項皆有使用,但主要用于指代皇帝。如:
例27 徽宗乘輿往觀之。(《大宋宣和遺事·元集》)
例28 彼此又推讓數(shù)番,文王方乘輿,子牙乘馬。(《封神演義·第二十四回》)
例29 宮人傅姆擎執(zhí)導從,妃乘輿出門,降輿,乘鳳轎。(《明史·禮志九》)
例30 小子欲求大賢一看,恐勞大駕,特命小女乘輿而來,現(xiàn)在外面。(《鏡花緣·第三十回》)
例31 “前日頒賜,爾等豈不知也?何敢迫脅乘輿!”乃大罵德戡。(《醒世恒言·卷二十四》)
例32 臣有一策,殿下自坐乘輿,多具威儀部從。(《兩晉秘史·第六十八回》)
例33 忠賢誣以盜乘輿服御物,論死。(《明史·魏忠賢列傳》)
例27、例28、例29、例30中,“乘輿”皆作為短語使用,解釋為“乘坐車子/馬車”,且作為短語使用的比例比唐宋時期有所增加。《明史》中共用“乘輿”48次,其中10次作短語使用,解釋為“乘坐車子”,由此可見“乘輿”在明清時期的使用情況較為復雜,且眾多義項是官方也使用的,之前時期的“乘輿”作為短語使用基本都是出現(xiàn)在話本或小說中,此一時期的話本或者小說中“乘輿”作為短語使用的情況更加常見,如例27、例28、例30。
例31中,“乘輿”指代皇帝,此義項也是該時期最常用的,《明史·兵志一》中共24處“乘輿”作此解釋,如“六軍望見乘輿,皆呼萬歲”。例32中“乘輿”專指皇帝的車駕。例33中“乘輿服御物”泛指皇帝的器物。該時期,此兩種用法的使用頻率不及“代指皇帝”。
根據(jù)以上對“乘輿”在各個時期使用情況的大致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第一,“乘輿”首次記載在先秦文獻中且一直到元明清時期都在使用,說明“乘輿”自出現(xiàn)以來經(jīng)常被使用,一直到近現(xiàn)代逐漸消失;第二,“乘輿”在秦漢以及唐宋時期多作詞使用,且在秦漢時期義項較豐富并延續(xù)到清朝時期,但每個時期不同義項的使用頻率不均衡,秦漢時期和魏晉南北朝時期不論是“專指皇帝的車駕”“代指皇帝”還是“標識御用器物”“泛指皇帝所用器物”都經(jīng)常使用,但是“泛指車駕”的義項在此時基本消失,唐宋以及元明清時期“代指皇帝”的義項使用頗多,其余義項使用皆偏少;第三,“乘輿”在先秦時期便可以分別作為短語和詞使用,作為短語使用時按今音讀作“chéngyú”,意義單一,均解釋為“乘坐車子/馬車”,作為詞使用時按今音讀作“shèngyú”,最早使用的義項為“泛指車駕”,隨后引申出“專指天子的車駕”之義且“泛指車駕”之義不再使用,接著“專指天子的車駕”引申出“代指皇帝”之義,再進一步引申出“標識御用器物”“泛指皇帝所用器物”以及其他與“皇帝”相關的物品與人物之義。
自尹灣漢墓簡牘出土以來,研究者從不同的角度對其進行了深入探究。本文選定《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中“乘輿”二字作為研究對象,對其意義作出一種新的推斷,即“按照供于皇帝所使用器物之規(guī)格而制作,表示其規(guī)格之高,區(qū)別于普通器物”,而且有“乘輿”二字標識的器物不一定專門表示該器物是皇帝專用,而是也可能僅僅表示其規(guī)格之高或者象征著皇權,用于贈送等禮儀。
根據(jù)古籍資料探究“乘輿”本義和引申義,得出結論為:“乘輿”作為短語使用時按今音讀作“chéngyú”,且一直都是“乘坐車子/馬車”之義,而作為詞使用時按今音讀作“shèngyú”,本義“泛指車駕”,引申為“專指天子的車駕”“指代皇帝”“標識御用器物”等義。另外“乘輿”在文獻中還有許多其他義項,但是使用極少,如《晉書·輿服志》“乘輿六璽”中的“乘輿”表“璽印”之義、《舊唐書·玄宗下》“今國步艱阻,乘輿震蕩”中的“乘輿” 是國家或者政權的代名詞等,總的看來,皆與“皇帝”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