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波
“民以食為天”,糧食的重要性,我從小就有體會,而且刻骨銘心。至今,我仍保持著飯后用熱水沖飯碗,然后當茶喝掉的習慣。
我出生在膠東半島萊州一個叫廟山的山溝里。那里山多地少,糧食產(chǎn)量極低,改革開放前好多人家吃不飽。自我記事起,我家的主食就是菜團子,且菜多面少。金黃的純面玉米餅子是我兒時的奢望。在我三歲那年的冬天,春節(jié)前,剛剛下過的那場大雪,成了我人生的“分水嶺”—我由王姓改為李姓。
那天清晨,我的三舅從東山翻過來,帶著一雙嶄新的“蒲窩子”。三舅說,“蒲窩子”是二舅編的,“蒲窩子”那帶毛的豬皮底是大舅上的。在當時,那樣的“蒲窩子”絕對是高配的棉鞋。足可見為了我的“出閣”,我的家人費了多大的心力。當時我小,不知命運之船將載我而去,只知又要去姥姥家吃好吃的了,還有新的“蒲窩子”穿,高興得不得了。媽媽幾次轉過臉去,偷偷流淚。事后三舅告訴我,那天我問媽媽要餅子,我哪里知道,那時媽媽連一塊餅子也拿不出來了。媽媽難過得要命,恨不得從自己的身上剜塊肉給我。好在鄰居奶奶看出了媽媽的心事,悄悄回家,用衣襟卷著三塊餅子,塞給了我。我樂開了花,媽媽卻潸然而下。
我的養(yǎng)母家條件比較好,養(yǎng)父是鹽場工人,祖上家底也比較殷實,家有外號“金庫”,可能與爺爺曾同時給幾家磚廠當把頭有關。按理說,進這樣的家庭,日子應該比較好過??绅B(yǎng)母說,她剛結婚沒幾天,一次吃飯時,爺爺見她吃咸菜多,就把手中的筷子在飯桌上搗得咚咚響,說:“這是咸菜啊,你家都當飯吃嗎?”養(yǎng)母被訓得輕輕放下筷子,默默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偷偷流淚。
有一年農(nóng)歷八月十五,家里包大蔥豬肉包子,很好吃。收拾碗筷時,二嬸想再吃一個,但又不好意思自己吃,就對養(yǎng)母說:“嫂子,你吃飽了沒有?咱倆再分個吧?”那年代,那樣的好飯哪有個飽的?她們妯娌倆就又分吃了一個。事正湊巧,被未出嫁的三姑發(fā)現(xiàn),三姑去向爺爺告狀。爺爺頓時火冒三丈:“吃飯要有吃飯的規(guī)矩!飯哪有這樣吃飽了再吃的?如都這吃法,得多少?誰家能管你們夠?在我們家絕對不允許!”
1979年,我上初中,學校沒有宿舍,需要自己找附近的親友家借宿,學校只提供熥飯的食堂。于是,我們每周從家里帶干糧到學校。上課前,同學們將各自的干糧袋子放到班級的飯簍里,由值日生送到食堂。開飯時,值日生從食堂領回來,同學們各自去取。那場面與路遙《平凡的世界》里孫少平求學的場景極為相似。我有幸與另外兩名同學在李偉波同學家借宿。讓我們難忘的是,我們在他家吃早飯,他的媽媽還經(jīng)常給我們每人一碗稀飯。我們要從家里拿玉米面,她說,“不用,不就一碗稀飯嘛?!笨稍谀菚r,一碗稀飯也是飯啊!作為回報,我們就經(jīng)常幫她家干活兒。
1982年,我上高中,菜金每月三元。有的同學為了省那三元錢,就自己從家里帶咸菜??烧l知,剛開始的一兩周還行,到第三、四周,帶的咸菜一般都吃光了。那滋味就難受極了。當年,我的對象就曾一個月沒有訂菜。她說,到最后白水配干糧,根本咽不下,看到鄰桌同學碗里的菜湯都咽口水。
1985年,我上大學,妹妹升高中。學習一直名列前茅的她本可以升入全市重點高中,但她選擇了職業(yè)中專。只上了半年,她發(fā)現(xiàn)家里的糧食不多了,便主動提出退學,將省下的糧食讓給正在上初中的三弟。她的班主任得知此事后,主動向學校反映情況,學校給免了學費,還發(fā)動了捐款。妹妹十分感謝,但她沒有接受。她說,這學期這樣,下學期怎么辦?我總不能一直靠大家捐款吧?
2009年,我的女兒上高中,我曾參加學校組織的陪餐活動??粗鴮W生餐廳里那半碗半碗的米飯和面條,還有大量的剩菜、饅頭、飲料,我無法平靜,心如刀割。我曾想寫信給學校,可妻子說,這也不單是學校的事啊,學生和家長都有責任。
如今,女兒在外地讀博,近期回家探親。她的姑姑和姑父為她接風,免不了多點幾個菜。她說,“不用點那么多,一人一菜就好?!甭犈畠哼@樣說,我深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