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樂
每一個“此刻”,請款待自己
疫情期間,養(yǎng)成了拍攝落日的習慣。大概是辦公室臨海、朝西的緣故,每到夕陽之時,我都守在窗邊,視野極其開闊——渾圓的紅日漸漸沒入海平面,或橙紅或淡粉色的晚霞,把天空暈染得絢爛無比,有時還能見到海鳥的身影,那句流傳千年的“落霞與孤鶩齊飛”大抵也是如此吧。
拍下美景的時刻,總覺得暮色四合,夕陽無限美好,然而待到某天重溫那些曾經拍過的相片,一股“時間正在流逝”的傷感竟悄然涌上心頭。我一度以為是自己過于“傷春悲秋”,沒想,近來在劉思伽的最新散文集《若非此刻,更待何時》找到了共鳴?!皶r間在不斷流逝,而你眼中穩(wěn)定的世界其實每時每刻都不一樣。正因為如此,快樂不會持久,悲傷也不會永恒。下一刻,一切都會改變?!比绱瞬患友陲椀摹罢嫦唷?,讀來真讓人心下一凜。
《若非此刻,更待何時》乍看書名,以為是要傳遞“活在當下,及時行樂”的忠告,但事實卻是作者通過遛狗、寫作、練瑜伽、賞日落等稀松日常,帶我們不斷反思:在人生這個“塵世游樂場”里,什么是幸福?你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嗎?你真的肯為自己的命運負責嗎?
“對自己誠實”,我以為,是貫穿這本書的核心理念。就像練瑜伽,要尊重自己的身體感受一樣,“誠實是了解自己的唯一方法”?!安灰p易隔絕感受。當情緒襲來,不要忙著關閉閘門,而是要找一個安全的環(huán)境,沉浸在其中,試著體會它想要傳達的信息。假若能夠多傾聽自己的身體,然后隨時進行調整,讓自己始終處于輕松又飽滿的狀態(tài),生活就不再只是例行公事,而是真正歡欣地展開每一天了。”沒有濃重的“雞湯味”,帶出的卻是真摯、自省又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王鼎鈞曾說“以有情之眼,看無情世界”,《若非此刻,更待何時》告訴我們,要細察和尊重源于內心的感受,以豐富細膩的精神,“看”到你所擁有的,隨喜你所將有的,因為“真正的愛是對生命和世界的一種甜蜜感情,將這種感情注入自己的內心,你自然會帶著愛意看待世間的所有,所有接觸到你的人,必然會感知到這種發(fā)自內心的甜蜜和溫暖?!?/p>
“每一個‘此刻,愛上世界,款待自己”,是劉思伽贈我的題簽。在紛擾喧囂的當下,這樣的勉勵尤為珍貴。不必強求自己成為什么或放棄什么,當明白了最重要的東西屬于內在之后,自然不會想再去抓住那些于成長毫無意義的東西,學會享受一切,才能容納更多的真正的喜悅。這便是我讀完此書最深的體驗,不啻為另一種治愈。
林風眠:美過之后是寂寥
疫情平息,出行全面放開,蓬勃的藝術活動再次回到日常。上周前往蘇富比香港春拍現(xiàn)場,一來是感受疫后復甦的藝術品交易市場氛圍,更多的則是可以近距離觀賞大師作品,比如林風眠。盡管林風眠早已是各大拍場上的“常客”,然而每當駐足凝視、于我而言是他的“新”作品時,總有一個問題縈繞腦海:一位杰出的藝術家究竟特別在哪里,是為藝術而藝術,還是為人生而藝術?
喜歡林風眠的一個很簡單的原因,是他的畫很容易入眼:濃濃淡淡、幾近鋪天蓋地的灘涂中,穿插著些許透亮的水塘,成排的蘆葦,還有接踵而飛的鶩群;閃光的花瓶里盛開著怒放的菖蘭;嫻靜淡雅的仕女,或坐或立,或梳妝或奏樂,靜態(tài)中蘊含著動態(tài)美,恍若舊日相識在夢中相會,要想與她們促膝長談一番。但是,在這祥和寧靜、“繪畫世界美”的背后,卻是畫家顛沛流離、歷經坎坷的悲苦人生。他的內心是有多強大?對藝術的堅持是有多執(zhí)著?
一九○○年出生的林風眠,少年時代就表現(xiàn)出令人嘖舌的繪畫天賦,未到二十歲赴法國以半工半讀的形式留學,二十一歲就被推薦進入巴黎高等美術學院柯羅蒙工作室學習(徐悲鴻此前也在這個工作室學習),畢業(yè)之后在歐洲游學期間受到蔡元培賞識,受邀回國。這位留法“海歸”,二十六歲就當上了北平藝專(今中央美院)的校長,成為二十世紀全世界最年輕的高等藝術學府校長。如同那張著名的林風眠年輕時攝于法國的照片:眼神中流露出十足的自信,一派意氣風發(fā)。
上任后,他開始施展自己的藝術抱負。改革中,他頂著藝專學院派的抗議——“齊白石這個木匠前門進來,我們就從后門出去”——擯棄畫派之嫌,邀請“草根畫師”齊白石“出山”任教。盡管就連齊白石本人都自嘲是“鄉(xiāng)巴佬”出身,不肯到洋學堂教習,林風眠仍一次次登門邀請,最終感動了對方。二人惺惺相惜,成為忘年摯交。記得幾年前在北京畫院舉辦的“清寂鶩影——林風眠藝術精品展”上,見到一幅林風眠于一九三一年贈給齊白石的《雞圖》。絹底畫布上,雖寥寥數(shù)筆勾勒、輪廓看似粗放,卻是將三只白羽紅冠的肥美公雞奔走啄食的神態(tài)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畫面左上方是林風眠的題贈:“齊白石先生正畫,后學林風眠,西湖一九三一春”。才華、眼界、修養(yǎng),在這位而立之年的畫家身上展露無遺。
似乎年輕時太過順遂得意的人生,到了后來大多都要遭遇波折與考驗。就好比被譽為“雕塑天才”的意大利建筑家貝爾尼尼,中年時期因為判斷失誤,事業(yè)跌入谷底,飽受負評?;赝诛L眠的一生,多舛的個人命運始終被跌宕起伏的大歷史裹挾。抗戰(zhàn)爆發(fā),時局動蕩,在逃難的洪流中,他前半生所積累的大部分作品,毀于一旦。重慶嘉陵江畔,他過起隱居的生活,潛心作畫七年。沒有畫布就將宣紙裁成方形,買不到油畫顏料,就改用彩墨。也是在那里,他的畫藝達到純熟,中西合璧——不同于中國水墨畫的留白,他的風景畫幾乎被色彩沾滿;視覺上又不及西方油畫的濃烈,依然散發(fā)著中國畫的意境與深遠。不過,于他看來,“繪畫是很個人的東西,個人里面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流派,我主張還是個人發(fā)展”,“繪畫本質是繪畫,無所謂派別,無所謂中西”。
一九七九年,林風眠重回巴黎母校,相片中的他,表情依然慈祥,還透露出一絲天真,如同與落霞齊飛的秋鶩,逆風疾行,留下的是孤寂與倔傲。
在歲月的跌宕和命途的多舛中,畫家沒有借筆控訴,沒有表達憤怒或寬恕,而是將現(xiàn)實中的苦難化為了繪畫里的詩意?;蛟S,唯有對藝術的堅持,對真善美的執(zhí)著,才能化解掙扎和悲哀,換來平和與溫情。
一個人的旅行
即將開啟一段長途旅行。三年的原地未動,不免讓我對這趟一個人的旅行期待又忐忑。
說實話,在疫情之前,我常常選擇獨自旅行。面對周圍人的疑問:一個人旅行的意義是什么?我往往會借用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里的話:“因為一個希望在催促我趕路?!?/p>
所謂“希望”,因人而異。最普遍的,我想,大概是希望自己可以好好地與自己相處。友人常說,人是群居動物,的確,在這個每時每刻都需要跟人發(fā)生聯(lián)系的社會,我們要想在日常中獨處并不容易,而一個人的旅行,似乎為“獨處”提供了條件:原來我可以脫離日常。
不過,話又說回來,一個人的旅行,是否真的可以脫離日常呢?旅程中,我們可以忍住不查看短信或電郵嗎?若是突然到了一個沒有網絡支持的地方,我們可以接受這樣的不安全感嗎?從準備一個人旅行時的興奮,到真正出發(fā)時的欣喜,再到旅途中的所見所聞,經歷意料之外的驚喜,會否又生發(fā)出一種如果有他/她在身邊一起欣賞就好了的感慨呢?
若此,我們是否還真的喜歡獨處?
《伊豆的舞女》開頭寫道:“那年我二十歲,頭戴高等學校的學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紋的上衣,圍著裙子,肩上掛著書包。我獨自旅行到伊豆來,已經是第四天了。在修繕寺溫泉住了一夜,在湯島溫泉住了兩夜,然后穿著高齒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雖然出神地遠眺著重疊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卻緊張地悸動著,因為一個希望在催促我趕路?!?/p>
為什么他要選擇一個人旅行呢?“我已經二十歲了,再三嚴格自省,自己的性格被孤兒的氣質給扭曲。我忍受不了那種令人窒息的憂郁,才到伊豆旅行?!睅е獢[脫“令人窒息的憂郁”的希望,他開始了這趟旅行,而無論最終希望是否實現(xiàn),起碼他有了在路上的理由。
一個人的旅行,快樂嗎?不盡然。有時答案甚至是相反的:是為了在極痛中尋找療愈與希望,一如《伊豆的舞女》里的主角。
漫游古都的“對話”
前幾天做了一個很奇妙的夢:蕭瑟冬日里,京都的鴨川邊,川端康成在一排枯枝櫻花樹下,與我講“物哀之美”?;蛟S正應了那句“夢是現(xiàn)實的反映”,盡管從京都回來已有三個多月,但我一直對這趟旅行念念不忘,尤其是疫情之后的重新啟程,行走在這座于我并不算很陌生的城市,川端康成以及他的《古都》總會時不時地穿越時空,與身為“旅人”的我產生“對話”。
《古都》的故事情節(jié)一如作家的其他作品,沒有激烈的人物沖突,講述一對自小失散的孿生姐妹千重子和苗子的命運遭遇——千重子被綢緞批發(fā)店老板夫婦收養(yǎng),苗子則生長在一個農戶家庭,原本無交集的姐妹二人在街頭偶然相遇相認,千重子勸苗子過來和她一起住,但苗子自知兩人的生活已是兩個世界,便婉言拒絕,最后苗子在千重子家住了一晚便悄悄離開了。故事也到此戛然而止。
在描寫這一對孿生姐妹際遇的同時,川端康成加入了大段大段對日本傳統(tǒng)節(jié)慶、城市自然風光的描述。如同沈從文筆下的《邊城》,沒有很華麗的詞藻,都是看似輕描淡寫的細膩景色描寫,就好像在看Discovery頻道,從春天綻放的紫花地丁的小花到冬天飄落的雪花,京都的風景和節(jié)氣習俗被一一涵蓋。
比如,千重子到平安神宮賞櫻花,“如今的確稱得上除了這兒的花朵,再沒有什么可以代表京都之春的了”,再循著南禪寺的方向,“穿越知恩院后面,通過圓山公園,踏著幽雅的小路”,前往清水寺觀落日,“城里華燈初上,而天邊還殘留著一抹淡淡的霞光”。小說還帶讀者經歷葵祭、祇園祭和時代祭這京都三大祭。難怪有人會把《古都》當作介紹地方風物的旅游小說,認為京都才是真正的主角。據說,川端康成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初衷是希望通過對風光美景、京都民俗的描寫,勾起人們對古都過往的懷念,呼吁日本在戰(zhàn)后大力發(fā)展工業(yè)、經濟騰飛時仍要注意保護民族傳統(tǒng)。
小說在一個下著霏霏小雪的寒冷早晨結束:“千重子抓住紅格子門,目送苗子遠去。苗子始終沒有回頭。在千重子的前發(fā)上飄落了少許細雪,很快就消融了。整個市街也還在沉睡著?!毕啾却?、夏、秋,京都的冬天基本沒有大型的戶外活動,記得在與當?shù)厝肆奶鞎r,他們會不無惋惜地告訴我:“你應該選擇其他季節(jié)來,那時都是多彩繽紛的。我們冬天都是窩在溫暖的家里。”的確,唯有身處其中,才能清晰地感受到四時的交替、日常的更迭。
回港的前一天,頂著凜冽的寒風,我走在冷冷清清的鴨川邊,沒有一個人旅行的孤寂感和冬日里的季節(jié)性憂郁,相反,這種自由的獨行漫游,倒可以讓自然和風物直接進入內心,也突然間明白了川端康成當年在諾貝爾獲獎詞里所說的:“美的感動,強烈地誘發(fā)出對人的懷念之情?!?/p>
談食知味
吃,很簡單,也很復雜。一日三餐,尋常不過;而一飲一食間,人情世故、世間百態(tài)又皆在其中。手頭這部《香港談食錄》,關乎食物,關乎味覺,還有飲食文化背后的歷史掌故以及折射出的風土人情,頗值得一讀再讀。
香港被譽為美食之都,飲食類書籍更是比比皆是,踏入書店,擺在顯眼處的也總以此為主。然而,底蘊深厚的,往往鳳毛麟角。我以為,《香港談食錄》當列其中。
正如該書作者徐成在序言中所寫的,“這是一本關于香港餐廳和美食的散文集,我無意將其寫成覓食指南。這些文字是用餐體驗帶來的思考,也探討了餐廳對本地文化和歷史的影響,更講述了餐廳背后的人和故事”,《香港談食錄》始于“吃”卻又不止于“吃”——在探索美食、滿懷逸趣的同時,也有對逝水流年的追憶,那些帶著記憶的吃食和鄉(xiāng)愁的味道,最是引人動心。徐成是浙江人,定居香港之后,為解鄉(xiāng)愁,自然會尋覓浙菜餐館。杭州酒家曾是他一度“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去處。即便一人獨自點份莼菜魚圓湯、一道醬燒茄子、四個小籠包、一碗蔥油面,再加上桂花酒釀圓子,也有種“暫時回到家的錯覺”。至于寧波菜餐廳甬府的大肉包,則尤得他鐘愛,“老面配上多汁足料的肉餡,蒸好后鼓鼓囊囊,透著淡淡肉汁色澤……一咬下去面皮蓬松,餡料多汁,喚起了關于家鄉(xiāng)早餐店大肉包的遙遠記憶。”的確,真正會吃的人,吃的何止是味道?往往還有這道食物傳遞出的情愫以及人間百態(tài)的美妙。
徐成寫食物,感情上十分坦率,“堅持自費品嘗和不寫鱔稿是我的基本原則,不然寫出些虛情假意的文章,自己不愛,怎么相愛?”比如,對于坐擁中環(huán)海景、曾長時間蟬聯(lián)米芝蓮三星的中餐廳龍景軒,“定價自然不便宜,但有些食材高出市場平均水平太多,而出品卻未必有那些傳統(tǒng)高級食肆來得到位”。對不喜歡的食物,他毫不客氣,不好吃就是不好吃,名氣再大也徒然。
事實上,早在去年六月,我便已收到剛剛出版的《香港談食錄》。于我而言,這是一部值得反復拾起、可堪細味的美食散文集。從作者的這些飲食探索和書寫中,我們得以窺見社會發(fā)展史的一個面向:天南海北的人們移居此地,帶來風格迥異的飲食習慣,各地菜系也隨之生根發(fā)芽。在書里,我們看到了這座城市紛繁多樣的中餐格局,也跟著作者的妙筆體驗到色香味俱全的生活百味。同為在外打拼的游子,這一道道或莊重或休閑的食物,也使得凝結在我心里的縷縷鄉(xiāng)愁有了具體去處。
近鄉(xiāng)情怯之后
惠風和暢,終于要回到因為疫情阻隔而闊別三年半之久的故鄉(xiāng)。啟程前,竟有些“近鄉(xiāng)情怯”的忐忑。友人借用《圍城》里方鴻漸回江蘇老家時的內心獨白安慰我:“這兩天近鄉(xiāng)情怯,心事重重。他覺得回家并不像理想那樣的簡單。遠別雖非等于暫死,至少變得陌生?;丶抑幌癜肷臇|西回鍋,要煮一會才會熟。”
的確,近鄉(xiāng)情怯乃人之常情,這樣的情緒之所以會產生,多半源于對物是人非、情誼生疏的擔憂。就好像面對“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賀知章,在《回鄉(xiāng)偶書·其二》再次感慨:“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p>
然而,當我真正踏上故土時,先前的顧慮全都拋諸腦后,沒有了傷感與悲涼,取而代之的是內心的充盈和喜悅。漫步在護城河水岸,清風徐來,波光瀲滟,碧樹蔥蘢,目之所及,還有那座始建于明萬歷年間的古塔,穿過歲月的風雨,幾經修復,保留至今。駐足在歷史可以追溯到一九一四年的鐘樓前,想到的是兒時每天準點聽到的那渾厚悠遠的鐘聲,成了彼時日常起居的報時器。沿著鐘樓墻根向西轉,就進了如同迷宮般的巷道,同時也把市中心車水馬龍的繁華喧鬧隔絕在了外頭。粉墻黛瓦早已斑駁,蜘蛛網般的電線管道雜亂橫陳,歲月的頹垣在這里暴露無遺,如同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只不過這樣的落寞與蒼涼,很快被不知從哪里躥出來打鬧的孩童打破了,滿富活力的笑聲回蕩在阡陌縱橫的小巷里。
若是走累了,打開美食點評app,去試試排在推薦榜首的附近一間咖啡館。經過老民房改造過的小館,煥發(fā)出別具一格的生命力,清新質樸,又不失文藝的氣場,天井沒有刻意雕琢,基本還保留著老院子的形態(tài),白墻灰瓦,還有沖天生長的綠植,在這里點一杯咖啡,伴隨著輕淡的背景樂,即便只坐上個把鐘頭,心里也已有“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的知足。
不可否認,時光總會帶走舊時記憶里的印痕,也會改變昔日的風物人事,然而總有些情愫是永恒的,歲月的流轉并不會褪去它的底色,相反,在荏苒中歷久彌新。可幸,故鄉(xiāng)的風雅秀麗,以及水、橋、鐘樓、古塔等等共同構建的那份深邃還在。
離鄉(xiāng)情更怯
“細雨春燈夜欲分,白頭閑坐話艱辛。出門便是天涯路,明日思親夢里人?!鼻宕糁羞@首《別母》可謂道盡了一個即將遠行的游子對于母親的依戀與牽掛。這種不舍、復雜、難以平靜的離愁別緒,自然地,在我這趟返鄉(xiāng)休假結束時也真真切切地涌上心頭,反反復復,愈結愈濃,化不開。特別是與親人道別之時,縱有千言萬語,往往也只能是無語凝噎,仿佛所有的話語在當下都是蒼白無力的。兒行千里母擔憂,自踏上遠程的那刻開始,漂泊在外的游子也就多了一份沉重的鄉(xiāng)愁。
“披星戴月地奔波/只為一扇窗/當你迷失在路上/能夠看見那燈光/不知不覺把他鄉(xiāng)/當做了故鄉(xiāng)/只是偶爾難過時/不經意遙望遠方/曾經的鄉(xiāng)音/悄悄地隱藏/說不出的諾言/一直放心上/有很多時候/眼淚就要流/那扇窗是讓我堅強的理由/小小的門口/還有她的溫柔/給我溫暖陪伴我左右……”曾有一度,歌手李健的《異鄉(xiāng)人》旋律一起就讓我忍不住潸然。干凈清澈的聲線,看似隨意的清唱,卻將異鄉(xiāng)人的無奈與感傷娓娓道來,每每聽到,總有種直擊心靈的震撼。
不可否認,科技的進步令物理距離不再是游子們排解思鄉(xiāng)的最大障礙,實時的視訊相見,“咫尺天涯”可以秒變“天涯咫尺”。然而,長年只身在外,再堅強的心靈也容易受到“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孤寂侵蝕,那種不知要走向何處的懼怕,常常在夜闌人靜時變得尤為強烈。難道,這就是離鄉(xiāng)的代價嗎?
然而,當面對諸如“有回去的打算嗎”這類問題,我又會倔強地回以“我在他鄉(xiāng)挺好的”。人生沒有如果,踏出去的每一步,既是自己的選擇,也是一段未知的流年。該繼續(xù)在此地堅持下去,還是心下決定回鄉(xiāng)發(fā)展,我們無法預判哪一個是最好的方向,也不可能準備萬全的計劃來應對。既然做出了選擇,就照此勇敢地心無旁騖地走下去,因為這趟踽踽獨行的旅程,其中的悲與喜、平淡與激蕩,唯有自己才能真實體會。
寧取格格不入
時光荏苒,今年已是在香港生活的第十五年,人生的將近一半時間給了這座城市。只不過,很慚愧地說,我依然未覺自己真正地融入到其中。每當想仔細打量這座城市,占據視野的總是洶涌的車流和人潮,這種過于喧囂的感覺,很難讓人的心靈深入地貼近她、真切地感受她的溫度。我,始終是一個異鄉(xiāng)人。
或許源于相似的背景,香港話劇團幾年前有一出名為《驕傲》的舞臺劇,至今讓我印象深刻。男主角是一名從深圳移居到香港的“新香港人”,無論是粵語發(fā)音,還是著裝舉止,甚至能熟練唱出《獅子山下》,種種外在表象幾乎無異于土生土長的港人,然而他內心想與香港建立落地生根情感聯(lián)系的渴求,往往因為用力過猛,令自己常常處于過度的敏感與不安中。比如,面對阿伯污蔑自己假結婚騙身份的過激反應,對入境處遺失申請材料的動機懷疑等等。
劇目取名“驕傲”,表面上說的是男主角驕傲自大,不愿妥協(xié),事實上則通過大段的剖白呈現(xiàn)一個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物形象。演出中還特地安排“登月航天員”不時穿插于寫實場景中,也正是男主角“飄無定所、無法著地”的內心映照。
于我而言,最受觸動的則來自于劇中異鄉(xiāng)人的糾結與苦惱——拼力融入圈子,卻難被理解,從始至終都是自我的撕扯與纏斗。對漂泊的人來說,可能要窮盡一生來回答“我是誰”這個問題,也因此他們總是在不斷地努力尋找“家園”,然而時時困擾的身份認同,又在提醒著“不知鄉(xiāng)關何處是”。
如今,回看薩義德(Edward W. Said)的回憶錄《格格不入》(Out of Place,又譯:鄉(xiāng)關何處),疏離、難以被接納、身份認同的困惑,是作者在喋喋不休一再述及的話題。生于耶路撒冷,在開羅度過童年,接受的卻是西方教育;身為巴勒斯坦人,持有美國護照;母語是阿拉伯語,但一口流利的英語讓人怎么都覺得是個地道的美國人;就連薩義德這個名字,也是在阿拉伯的姓氏前加上一個美國名。如此矛盾的存在,身份的割裂,令他走到哪里都不被認同,顯得格格不入。
可是,這些“沖突”又如何呢?他在回憶錄結尾淡淡地寫道:“我生命里有這么多不和諧音,我已經學會不必處處人地皆宜,寧取格格不入。”
書海編舟
友人推薦了一套名為《但是還有書籍》的紀錄片,剛看第一集便被吸引住了。這集聚焦幾位常年坐冷板凳的編輯譯者,于細微瑣碎中找尋生活的意義。取名《書海編舟記》,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數(shù)年前的一部日本電影《編舟記》。這部根據三浦紫苑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講的也是一班出版社編輯的故事。
或許是同為編輯的緣故,我時不時地會重溫《編舟記》,每每依然能從中感受到熱血。電影沒有我們慣性思維里的沖突與跌宕,故事在緩慢的節(jié)奏中鋪陳開來,主角馬締光也,標準的宅男,不善于和人交往,卻對文字有極高的敏銳度,做事也極為認真投入,他被即將退休的前輩相中,加入辭書編輯部。自此,馬締光和同事們十五年如一日,埋首故紙堆,一個詞一個詞,整理出一本厚厚的辭海。電影高度還原了小說里描繪的編輯工作,比如如何取舍詞匯,作者根據什么標準撰稿,編輯如何選定詞條。
大概編輯都是有完美主義傾向的。而馬締光也對完美的追求,在選紙這個細節(jié)上更是發(fā)揮到了極致。造紙廠為辭海研發(fā)了專用紙,輕巧、薄紙、不會透墨,而且色澤雅致考究,然而他卻認為“觸感不對,應該是那種手撫在紙上有粘連感,一頁一頁想要翻下去的感覺”。
房東竹婆在馬締光初入辭書編輯部時對他說:“你這么年輕,就找到了這輩子想干的工作,真是太幸福了。之后只要一路走到底就行了?!笔迥陼r間,他從不善辭令的“怪咖”,成長為一名團隊領袖,帶領大家完成辭海的編纂工作。在出版的祝捷酒會上,當其他人都松一口氣的時候,馬締光和前輩不約而同地拿出各自采集的例句卡,于他們而言,“辭典的編纂工作沒有盡頭。承載著希望,航行在詞匯海洋上的小舟,航程永無止境。”
無論是《編舟記》里的辭海,還是《書海編舟記》展示的厚厚書本,凝聚的皆是我們常常談起的匠人之心——長期專注地做著看上去艱苦枯燥的事情,背后卻蘊藏著“無法與外人道也”的喜悅與滿足。
別忘記為什么出發(fā)
前些天見到來港出差的大學同學,談起當年同讀新聞專業(yè)的三四十人班級,如今只有包括我與她在內的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仍待在傳媒圈。頓時,一股五味雜陳的情緒涌上心頭:坦白說,畢業(yè)十多年,誰在其中沒有動搖過?尤其是不時聽到傳媒翹楚猝逝的消息,內心更是掀起不小的波瀾。
比如,四年前在辦公室突發(fā)心梗的新華社知名記者、國際部專稿中心主任徐勇,去世時五十六歲,尚處于事業(yè)的“黃金期”。猶記得,當時消息一出,不少人為之痛心和惋惜。懷念文章中提及的徐勇對年輕人的耳提面命,比如,寫稿子少用形容詞,少用“的地得”,不要用“被”字;要用短句,能短則短,多用直接引語,其實在我唸書時,就已經間接地透過國際新聞翻譯老師、徐勇的新華社前同事周軼君有所熟知。雖然并未直接受教于徐勇,但他對新聞的嚴謹認真,甚至是近乎苛刻的規(guī)矩,都深深地影響到了身處千里之外的我,并一直將之奉為圭臬。
再比如,另一位英年早逝的媒體人、被譽為“中國電視紀錄片里程碑性的人物之一”的央視評論部前副主任陳虻。黎巴嫩詩人紀伯倫的那句“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以至于忘記了為什么而出發(fā)”,經陳虻演繹成“不要因為走得太遠,而忘記為什么出發(fā)”,早已成了業(yè)界名言。
陳虻常說:“我不是在改片子,是在改人。”審片時,他往往重視如何與編導實現(xiàn)有效的溝通,因為他更在意的是對方的思維方法,包括接受新知識的能力,以及判斷和處理信息的能力。他愛用這樣一個比喻:“我希望我的說法不是鐵鍬,是饅頭。給你一把鐵鍬你就只能挖坑。我給的應該是饅頭,你吃下去渾身是勁,愿意干啥就干啥?!边@是陳虻二十多年前的話語,不但沒有過時,相反經歷了歲月的推敲更顯其價值。
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陳虻、徐勇等佼佼者的離去,對傳媒界而言,無疑是一項巨大的損失。也正因此,他們的逝世,總能在現(xiàn)實或者網絡上掀起討論潮,無論是媒體公號,還是媒體個人,都會自發(fā)地寫文緬懷。而在這些洶涌悼念的背后,更加洶涌的,其實是“對自己的反思”。
于我而言,十五年的傳媒生涯,與陳虻、徐勇們相比,或許不足掛齒。然而,他們卻如我踽踽前行路上的啟明星,告訴我:縱使前路迷茫,依舊要保持激情,因為正如陳虻所言“現(xiàn)在,就是小時候想過無數(shù)次要為之奮斗的未來”。
既然想起了當初為什么出發(fā),就別忘記繼續(xù)前行。
(責任編輯:龐潔)
管 樂 筆名:陸小淑。江蘇人,畢業(yè)于香港浸會大學國際新聞專業(yè)。現(xiàn)為中國香港《大公報》副刊部主任。曾獲“2018香港報業(yè)公會最佳新聞獎”最佳文化藝術報道獎。文章發(fā)表于海內外報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