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圣龍
《紅樓夢》是我國古典文學的一顆明珠。作者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創(chuàng)作方式,把一眾人物如畫卷一般鋪展在眼前,圍繞賈府的興衰、“寶黛愛情”“金玉良緣”,將古典小說寫成了一部藝術史冊,百科全書。圍繞《紅樓夢》研究所形成的“紅學”,百年不息,產(chǎn)生了重要的文化影響。本文主要運用文本解讀的方式,通過對林黛玉、薛寶釵的敘述研究,探究二人的悲劇性建構和美學意蘊。
林黛玉、薛寶釵是《紅樓夢》中最為重要的女性角色,是“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各自的女主人公?!督鹆晔O正冊》中寫道:“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二人圍繞賈寶玉這一中心人物而言,既是統(tǒng)一的,也是對立的。傳統(tǒng)研究者更多看到的二人之間的性格差異和對立關系,針對二人命運的悲劇性敘述這一統(tǒng)一的視角重視不足。二人的家庭背景、人物性格、愛情境遇在小說的敘述中差異是顯著的,但實際上內(nèi)在的困境又十分近似,作者用草蛇灰線的方式編排了悲劇的明線和暗線。
一、家庭殘缺造就的身心困境
林黛玉祖籍揚州,乃林如海和賈敏之女。林如海家中世代官宦,先祖列侯,父親為前科探花,又擔任揚州巡鹽御史,不可不說是鐘鳴鼎食之家;賈敏是賈代善與史太君之小女,賈赦、賈政之胞妹,是賈母最疼愛之人。薛寶釵家中乃是皇商,有百萬之富,且領著內(nèi)帑錢糧,采辦雜料。其母親王氏與賈寶玉之母為姊妹,母族乃是四大家族的王家,如此看來,薛、史、賈、王四大家族中,薛寶釵一家便占到了三家的資源。在封建時代,林黛玉的士族出身比起薛寶釵的皇商出身,是更加高貴的,但有了幾大家族錯綜的官商背景,薛寶釵的出身背景顯然也并不多被異化對待。
富貴之家雖無柴米油鹽和困頓,但鰥寡生死的問題仍不可避免。林黛玉的父親居官雖大,然而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親族,但無嫡出。林黛玉曾有一兄弟,三歲而夭,此后再無姊妹兄弟扶持。母親賈敏早亡,父親多病,林黛玉的生存境遇著實凄涼而孤單。反觀薛寶釵,父親早亡,長兄無賴,母親在無限制的溺愛中將兄長變成了貪色浪蕩的紈绔子弟,所以,比起林黛玉盡管有所依賴,但實則有時更添無奈。
在寶黛愛情中,林黛玉時時因為自己無父無兄、自身寄人籬下無所憑借而苦惱。“木石前盟”的愛情充滿了浪漫的悲情主義:一方面,兩相情愿且前世注定;另一方面又礙于世俗、挑戰(zhàn)現(xiàn)實,囿于人生各自生存的倫理性境遇。林黛玉的家庭造就了她的生存悲劇,而她的生存悲劇最終構成了其愛情的悲劇。
在寶薛愛情中,“金玉良緣”的預言隱隱存在,既帶給過薛寶釵女兒家的竊喜,也令其最終得而復失,夢碎紅樓。薛寶釵進入賈府前有這樣的背景:薛父既亡,薛蟠性情大改,為所欲為,毫無顧忌,薛寶釵“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薛寶釵的世俗與圓滑來源于對母親的體貼及對家庭的關照,自小的生活環(huán)境使薛寶釵懂得自我的生存并不是簡單的個人問題,而是事關家庭和母親的問題。即使是薛寶釵與賈寶玉最終經(jīng)過層層的安排成婚,彼時的薛寶釵是否真的想嫁給賈寶玉呢?賈政外放、賈妃遇冷、賈寶玉病癡……此時的賈家所需要的不僅是一樁婚姻,或多或少也帶著“沖喜”的意味。薛蟠的入獄直接導致了薛家母女的生存困境,懂事的薛寶釵以“父母做主”一句話,便將自己的終身賦予了一場前途渺茫的賭局,以此換得母親和兄長的生存空間。因此,薛寶釵的悲劇性命運是現(xiàn)實主義的悲劇,是理想的一度一度破滅和現(xiàn)實的一次一次沖擊。
二、人物性格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沖突
由前文敘述可知,林黛玉和薛寶釵的性格形成與其家庭背景密不可分。從心理學發(fā)展的角度而言,環(huán)境影響讓彼此形成了獨特的性格。
二人都深諳世事:林黛玉生性孤僻冷傲,敏感多嗔;薛寶釵隱忍圓滑,委婉世故。前者投射在賈寶玉身上,是相似的任性、蠻橫;后者投射在賈寶玉身上,則是體貼、包容。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境遇,林黛玉更加強調(diào)打破世俗,因此偷偷與賈寶玉讀《西廂記》、看《牡丹亭》等;薛寶釵則強調(diào)仕途經(jīng)濟,勸賈寶玉早日收心,做些“正經(jīng)事情”。
林黛玉的不羈世事必然獲得賈寶玉的青睞,獲得心靈的共鳴和情愫的滋生,但勢必會引發(fā)他人的不滿。這一點,但看人們對林黛玉慣有的“刻薄”式的評價即知。薛寶釵的圓融得到了賈家長輩的認可及賈家姊妹的喜愛,唯獨得不到的是賈寶玉的共情和理解。于是,這種二元對立的困境就生成了,愛情與世故難以兼得,林黛玉的患得患失纏繞在寶黛愛情的起伏中愈加強烈,薛寶釵的望而不得在融于現(xiàn)實的拿捏分寸中纏綿悱惻。
《紅樓夢》中,林黛玉和薛寶釵的性格塑造是具有互補性質(zhì)的。她們的互補暗含著禮法與自我、理想與現(xiàn)實的困頓。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愛情都以核心人物生成結果的導向。不可忽視的是,人作為社會網(wǎng)絡的一個結點,最終仍然要融入環(huán)境,以大眾的、世俗的、禮法的眼光生成命運的基調(diào)。林黛玉與薛寶釵各自的性格生成的近似悲劇,反映了作者對現(xiàn)實人生的思考,對社會環(huán)境的洞悉。
三、愛情中的各自悲哀
林黛玉和薛寶釵的愛情都來源于賈寶玉。筆者認為,二人雖代表了不同的愛情階段,但生成的悲劇性意味同樣強烈。
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有厚重的鋪墊,有周折的掙扎,有無奈而悲涼的結局。
“木石前盟”是《紅樓夢》一開始便著重渲染的故事。神瑛侍者長年以甘露灌溉絳珠仙草,由此絳珠仙草生得人形,動了報恩之心,從此二人便注定了不可分割的緣分,也注定了終生不斷的淚水。
二人再生入世,第一次的遇見是這樣的場景: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
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辟Z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
這樣的相遇、這樣的描寫近似點明了今世姻緣前世已修的意味。這也為寶黛愛情的后續(xù)發(fā)展埋下了伏筆。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賈寶玉帶著《會真記》來到了沁芳閘橋邊,于大石頭上坐著讀書,恰遇林黛玉,便同讀共議。話說到興頭,賈寶玉失言,而林黛玉的反應更見二人心中的情意:
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睂氂裥Φ溃骸拔揖褪莻€‘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p>
此話一出,自是輕薄,林黛玉一時羞惱哭泣,要去找賈政告狀,而賈寶玉幾番言語,二人和好如初。
再到《紅樓夢》第二十八回、二十九回,林黛玉因妒生恨,與賈寶玉發(fā)生了劇烈的沖突,二人一番言語皆是對彼此不了解自己的內(nèi)心而郁郁生怒。賈母說,“不是冤家不聚頭”,能成為如此的冤家可見二人早已是情根深種,此心暗許。
感情的激烈和沖突,是情感的負面表現(xiàn),通過激烈的沖突寫出的是二人掙扎的內(nèi)心和害怕失去的思想。然而,悲劇總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世人看,且越是美好撕得越碎,便越顯得悲涼。在后文中,作者更突出了林黛玉的愛而不得和無能為力,至于月夜而死,抱憾終生的情節(jié),自是不必贅述。
薛寶釵與賈寶玉的愛情從開始便注定是悲劇,但這樣的悲劇更讓人唏噓?;凇罢饶讣摇钡男蝿荩氣O頂替著林黛玉嫁給了賈寶玉。出嫁之時,林黛玉香魂飄散,顯得可憐,而如此通透世故的薛寶釵明知自己只是家族的犧牲品、林黛玉的替代品,又何嘗不悲哀?
嫁入賈家后,賈寶玉也曾心有所動,生出了居家過日子的、讀書考科舉的心思,并逐漸與薛寶釵生情。薛寶釵逐漸獲得了生活的希望,也得到了世俗生活的短暫美好。賈寶玉去赴宴,幾次三番要帶著薛寶釵同去,薛寶釵未去,賈寶玉竟不忘托小廝再次回家囑咐薛寶釵不要站在風口,以避免受了冷風。這樣的情景令人感到溫馨和美好,但這樣的美好,一旦遭受破壞,就顯得格外凄冷。
及至賈寶玉科考拜別,薛寶釵雖內(nèi)心不安,但已懷胎,仍然對賈寶玉抱有幻想。然而,賈寶玉一去不歸,似乎給這段感情蒙上了更大的陰影。薛寶釵的人生所面臨的艱難和孤獨是可以想見的,對照林黛玉式浪漫的死亡,薛寶釵所要承擔的痛苦是漫長的,是更加痛徹心扉、難以釋懷的。
《紅樓夢》圍繞賈寶玉設置的兩段愛情,可用戀愛和婚姻來概括:林黛玉承載了戀愛的郁郁,薛寶釵則承載了婚姻的悲劇。浪漫主義的愛情最終不能經(jīng)受世俗的約束,在抱憾的午夜時分悄然死去;而現(xiàn)實主義的婚姻經(jīng)不起浪漫主義的負載,最終在茫茫的大雪里獨剩下嚴寒和孤苦。
四、悲劇性命運的不同建構與意味
悲劇的力量是讓人從生的困境里受到撼動,從死的悲哀里得到精神的解脫。林黛玉和薛寶釵的不同人生建構,確立了不同的人格,并形成了不同的場域關系。如前文所述,林黛玉代表著浪漫主義、理想主義,而薛寶釵則代表的是現(xiàn)實主義、生存主義。兩位女性的身上閃耀著的是充實的人性和豐富的社會意義。作者通過意象化的書寫賦予了二人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人生追求,并由此派生出了各自對應的世俗關系,各自最終的結局。
有人固執(zhí)地把林黛玉的悲劇強調(diào)為性格悲劇,其實是欠妥的。她的性格形成有著家庭的因素,也有著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而造就林黛玉直接死亡的是社會性的詭計。因此,林黛玉本身的悲劇色彩是豐富的,層次也是極其豐富的。
薛寶釵的悲劇有人認為是社會悲劇,但通讀全書看,又何嘗不是家庭的悲劇、性格的悲劇呢?作為大環(huán)境的社會能夠對人的生存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在禮法的束縛下,薛寶釵難以擺脫世俗的安排和困境,但家庭和性格才是個人最直接的因素,林黛玉何嘗不是生活于禮法時代?且文中時而穿插的《會真記》《西廂記》等,薛寶釵顯然也曾私下暗讀,但是家庭的環(huán)境和個人性格的羈絆,讓其成為大家閨秀的、淑德賢良的代表。
總的來說,林黛玉和薛寶釵的愛情悲劇無論是浪漫主義式的幻滅還是現(xiàn)實主義的煎熬,最終都成了《紅樓夢》悲劇意味的重要構成。兩位女性作為全書的核心人物,隱含著賈家及其四大家族的衰敗。從今天的視角來看,《紅樓夢》留給我們的是寶貴的文學資源,也是豐富的審美寶庫。通過文本,我們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中國古典小說的豐富性和隱喻性,也更加了解中國式悲劇的豐富內(nèi)涵。
1.本文系洛陽理工學院2022年思想政治工作研究項目“高校公共藝術教育的思政功能與開展路徑研究”(項目編號:2022045)的研究成果。
2.本文系2023年洛陽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河洛文化在蒙學教育中的運用與創(chuàng)新”(項目編號:2023B61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