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瑢
年逾不惑,隨年歲漸增的是潛意識里越來越強烈的某種依戀感。寫作過程中,我倏然醒悟,那是一種溢滿心田的愛意。也許,我們對父母的愛一點也不亞于父母對我們的愛。
父親十分傳統(tǒng),他在世時的每年春節(jié)必定要我回太原老家。一年到頭,我跟哥哥們忙于各自的生活,年關(guān)下無論身處何處,都會長途跋涉地跨越大江南北,那個時刻的歡聚像是刻進骨子里的某種“古老儀式”。
3年前,母親從上?;靥?,居住在老宅,那個我們一同居住多年的地方。我和哥哥們擔心母親獨居有隱患,思忖再三并在征得她同意后,在老宅各處安裝了攝像頭。這樣一來,即使遠隔千里,我們也可以通過手機視頻實時看到母親在家的一舉一動。
我常通過攝像頭跟母親對話。鏡頭正對著客廳,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電視機開著,卻沒有人,我喊:“媽,媽媽!”無人應(yīng)答。母親今年83歲,她腿腳不好,聽覺卻非常靈敏,通常只要監(jiān)控器輕微響動,她立刻會有反應(yīng)。我慌了,繼續(xù)對著手機呼叫。母親終于過來了,她走得跌跌撞撞,沖監(jiān)控探頭揮一揮手,回應(yīng)我:“妹,小妹,我在廚房燒飯呢?!笨吹贸鏊浅i_心。
我的心終于放下來。鏡頭里看母親,總讓我覺得有些哀傷。母親走路一天比一天慢,步態(tài)漸漸產(chǎn)生變化。因為疫情,我已經(jīng)幾年沒回過老宅,而大哥駕車回去也待不了幾日就得走,母親對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很好很好,你們不用記掛,工作要緊”。滿眼不舍與無奈。記憶中那些繞膝歡鬧、其樂融融之場景堆疊交錯,恍如夢境。母親的家,一日比一日冷清了。
真實的母親遠在千里之外,而我頭腦中不知緣何越來越清晰呈現(xiàn)的細節(jié)讓她近在咫尺。父親走后的第二年,我去北京出差,繞道回了一趟太原。我剛進家門,母親便屋里屋外地大忙開了。茶幾上早早備下各種吃食,母親打開所有食盒,捏了幾個杏干遞過來,“山西陽高出好杏,在上海沒有賣的?!蔽醇拔议_口,她說:“可惜季節(jié)不到,吃杏干解解饞也是好的?!瘪R上又抓出一把柿餅擺在我眼前,“鄰居自家曬的,買不到的噢。”母親且說且行動,把預(yù)先打包好的各種山西特產(chǎn),如孟封餅、太谷餅、聞喜煮餅、杏仁、核桃仁等一股腦地往我的行李箱里塞。
我讓母親別忙了,陪我坐會兒。我們一起看向客廳里一家六口的合影。母親抱著剛滿周歲的我,父親一如既往的不怒自威,3個哥哥笑容燦爛。“多么幸福甜蜜呵?!蔽业难矍耙黄:?。想起我曾在北京工作的那些年,偶爾休假回太原,總要跟父親小酌,也是母親去炒幾個小菜,那些時光恍若隔世。
這時,母親又一頭扎進廚房。汲汲忙忙中,仍不忘記經(jīng)常扭頭看看客廳里的我。她隔著玻璃門用手指指冰箱,我沒聽清她說什么。我走過去打開冰箱門,愣住了:瓜果蔬菜、牛奶果汁、蛋糕點心,幾乎沒有一絲多余的空間,一看就是精心打理過的。這些都是她為我準備的。
很快,母親笑吟吟地開始往飯桌上端菜。糖醋排骨、定襄碗托(一種白涼粉兒)、鐵鍋燴菜、腌篤鮮……好一桌南北融合的豐盛菜肴?!昂赛c?”母親問我,不等我開口,又說:“喝點吧。”母親起身去陽臺,那里是父親在世時專門儲存酒的地方。母親拿了一瓶酒,笑瞇瞇地說:“這茅臺,你爸一直不舍得喝……”那笑容像是哽咽住了。我才剛喝了一杯,母親就說:“女孩要少喝酒,尤其在外面,盡量不喝。”我放下杯子。才過了一會兒,她就囁嚅道:“再喝一小杯?就一小杯,以前你爸在的時候都是你陪他喝……”我感覺胸口發(fā)悶,嗓子眼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端起酒杯一口干了,一下子被嗆住,涕泗橫流。我其實是怕被母親看出我的心事,勾起彼此的傷心。
母親是上海人,她上海的家在徐家匯。當年我在上海買房時,買在距離她家很遠的另一個區(qū),年輕時仿佛為了證明什么,一心想離父母遠一些。母親不放心,我搬家時非要來幫忙,收拾東西時不小心摔破了一個燉湯的砂鍋,我說:“好事,歲歲平安?!边^了幾天,母親突然來了。她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外,滿臉是汗,雙手捧個紙箱,腳邊還有一包東西。她帶來了電砂鍋和一包配好的食材,一定要馬上給我做飯。
母親忙完了又是一頭汗,從兜里摸索出一塊洗得發(fā)白的手帕。我嗔怪:“誰現(xiàn)在還用這個呢。”她不響,在陽光下展開帕子,一幅彩蝶雙飛圖在陽光下隱約可見,圖案因摩挲太久已成極淡極淡的一片。我聽見她小聲說:“還是你爸送的呢……”
母親愛我父親、愛我們的方式是安靜的。她寡語、不愛笑,骨子里有種江南女子的倔強。記憶中,她每趟回上海都少不了隨身攜帶一張購物清單。吃的、穿的、用的,分門別類,上面寫滿太原親友囑托她捎帶的東西。每趟來回,她都大包小包,我知道她內(nèi)心是愉悅的,因為上海是她的故鄉(xiāng),她用這種方式與人分享自己故鄉(xiāng)的一切。她愛上海,也愛太原。母親住在上海時,我偶爾回去看她,進小區(qū)門沒幾步,就能遠遠看見她站在小小的陽臺上向下探看,人整個撲在欄桿上等我。這讓我想起幼時的自己——站在學(xué)校大院的那個小門外,手扶著墻,遠遠地張望,焦急地等待母親。
于我而言,無論上海還是太原,母親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在兩地的家里,她的床頭柜上永遠擺著一本小臺歷,每頁都零星畫著幾個紅圈,那是我回去看她的日子。父親逝去的3000多個日夜,她是怎樣度過的呢?我不知道自己能為她做什么,每次去無非陪她說說話,陪她去小區(qū)附近走一走,或者把屋子簡單收拾一下,洗洗衣服擦擦地。
我還能為她做什么呢?我會常常這么問自己……
李鐵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