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生命詩學
——羅振亞詩歌創(chuàng)作的精神樣本與審美品格

吳井泉

現(xiàn)代詩歌的終極指向是生命，而每一次生命體驗都可以化作詩歌靈感的源泉，表現(xiàn)詩歌的基本主題和普遍意義?，F(xiàn)代詩歌追索一切與生命有關(guān)的信息，觸摸生命的脈搏，聆聽生命的回聲，感受生命的溫度，與生命保持著永恒的對稱，無論是輝煌的生命還是困頓的人生?，F(xiàn)代詩人正是透過生命的紛雜，穿行在生命幽秘的森林里，感知、思考生命的意義，在希冀、追問的同時也不乏焦慮和掙扎，努力在最高的層面上實現(xiàn)生命的叩問。兼具詩人和詩評家雙重身份的羅振亞先生對生命有著與常人不同的理解。其中既有詩性的敏感和細膩，又有理性的深邃和超越，二者的結(jié)合成就了獨屬于他的動人詩篇。疼痛，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親歷的感知，但將疼痛作為詩歌叩響生命之門、探詢生命意義的密鑰的詩人卻不多見。羅振亞先生也許就是手握密鑰的詩人之一，他的詩篇可以引領(lǐng)我們貼近生命，同時也能感受到他那內(nèi)斂深沉卻也激情滿懷的人生世界。

一、生命的疼痛：羅振亞詩歌寫作觀的生成

羅振亞先生說：“我還是視詩歌為永遠的親人，每逢自己生活中遇到什么大事，在最幸?；蜃畋吹臅r候，總會適時地把心里的話向她傾述。”①羅振亞：《羅振亞談詩歌創(chuàng)作與研究》，《創(chuàng)作評譚》2017年第4期。羅振亞先生詩歌的“親人觀”，表明他對待詩歌的態(tài)度是真誠的、嚴肅的，也是不需要佩戴面具的，即真實情感的流露、本真生活的關(guān)懷和生命的感動等?！罢嬲\與樸素，這是羅振亞的底色，也是他詩歌的基本品格和寫作態(tài)度?！雹倩艨∶鳎骸哆@一次，批評家拉開了自己的詩歌抽屜》，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3-4頁。羅振亞詩歌寫作的“親人觀”是其長期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生成的審美觀念，它既不同于“主情說”“載道說”，也不同于“經(jīng)驗說”。羅振亞的“親人觀”有自己的審美系統(tǒng)和精神創(chuàng)造，主要表現(xiàn)在詩人放棄了占據(jù)精英位置的姿態(tài)，不唱高調(diào)、不裝腔作勢、不自我異化，回到生活的“原處”，回到血緣、真情，回到切膚之痛和切膚之愛中去。羅振亞“親人觀”的核心基礎(chǔ)是情感。霍俊明認為：“羅振亞大體屬于‘存在型’的寫作者。北方（鄉(xiāng)思）、家族（親情）以及人生世態(tài)是羅振亞主導性的精神背景，這也形成了他詩歌中的基于精神出處的回望姿勢——飽含深情、時時掂量的記憶和本事成分?！雹诨艨∶鳎骸哆@一次，批評家拉開了自己的詩歌抽屜》，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福》，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3-4頁。趙思運也認為羅振亞詩歌的抒情品質(zhì)是不“綺靡”的“緣情”③趙思運：《“緣情”而不“綺靡”——羅振亞詩歌的抒情品質(zhì)》，《當代文壇》2019年第5期。?！帮柡钋椤笔橇_振亞詩歌的顯著特征，然而“飽含深情”對羅振亞來說還遠遠不夠，還必須使這種滾燙的情感滲透到他疼痛的生命中去，使之形成一個生命與藝術(shù)和諧共生的詩歌命運共同體，并具有崇高的精神品格。這才是他所要追求的詩歌境界或詩歌美學。詩人鄭敏先生曾說過：“詩和生命是這樣密切的相關(guān)聯(lián)，我在詩里往往尋找生命的強烈震波?！雹茑嵜簦骸对娕c哲學是近鄰—結(jié)構(gòu)—解構(gòu)詩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18頁。因此，我將羅振亞的詩歌美學界定為“疼痛的生命詩學”，即感動、愛、孤獨、痛苦、悲傷、鄉(xiāng)愁等都屬于這種生命疼痛的題中之義。從美學歸屬來說，“疼痛的生命詩學”屬于崇高范疇?？档轮赋?，“（崇高的情感）卻是一種僅僅間接產(chǎn)生的愉快，因而它是通過對生命力的瞬間阻礙、緊跟而來的生命力的更為強烈的涌流之感而產(chǎn)生的”，它“‘痛’中求‘快’”顯示了人的精神的崇高性⑤［德］康德：《判斷力批判》上，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83頁。。疼痛的生命往往要比一般的情感更深沉、更穩(wěn)定，也更具有力量。如果沒有生命的灌注、生命的關(guān)懷與生命的疼痛，詩歌怎么會有靈魂，又怎能抵達人類的心靈深處？

羅振亞先生在談到創(chuàng)作初衷時曾說過這樣一段話值得我們注意，他說，1983年7月，他20歲大學畢業(yè)便選擇了支邊——赴黑河師專任教。當時，黑河地區(qū)的生活環(huán)境極為惡劣，處處“透著荒涼”，他倍感痛苦與孤獨?！坝捎谕笍毓撬璧墓陋氉魉睢?，他開始癡迷寫詩，緩解精神的焦慮。（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最早可追溯到1980年。）這一時期，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其《父親》（組詩）還獲得了黑河地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一等獎⑥羅振亞：《羅振亞談詩歌創(chuàng)作與研究》，《創(chuàng)作評譚》2017年第4期。。雖然《父親》（組詩）是20世紀80年代初的作品，至今讀起來仍然使人感懷不已。由此可見，羅振亞的詩歌創(chuàng)作，甫一開始便具有了這種生命疼痛的質(zhì)感，并在40余年斷續(xù)的創(chuàng)作中延續(xù)著這種美學路線。羅振亞先生說：“對我而言，寫詩絕非像有些人那樣屬于‘無病呻吟’的產(chǎn)物?！蛟S是平素里都力圖使所寫的詩歌成為自己生命和生活的棲居方式，覺得只有從心靈里流出的情感才會再度流向心靈，若想打動讀者的靈魂，首先必須打動自己?！雹吡_振亞：《羅振亞談詩歌創(chuàng)作與研究》，《創(chuàng)作評譚》2017年第4期。2012年以來，他創(chuàng)作的《一株麥子的幸?！贰逗屠习至奶臁贰读碌娘L也不能幫你清清喉嚨》《他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等作品就是記載他生命疼痛的精神樣本，從中能讀出他對父親的感恩、懷念和失去父親的悲傷之情。這是從他疼痛的生命里流淌出來的歌唱，更是飽含了生命質(zhì)感和亮度的深沉歌唱。

陳超認為“詩歌是估量生命之思無限可能性的嘗試”，并進一步強調(diào)說，“從生命最本源中釋放出的鮮紅的質(zhì)素，構(gòu)成了詩人創(chuàng)造和伸展的雙重源頭”⑧陳超：《打開詩的漂流瓶：陳超現(xiàn)代詩論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5頁。。羅振亞的詩歌就是沿著這樣的生命道路走來的，如《他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寫的是父親晚年患上阿茲海默癥，連“我”也不認識的感傷情形：“不知從哪天開始/他已經(jīng)不認識我/每次回家看他/他總朝我要西瓜/邊吃邊端詳著我/你看見振亞了嗎/西瓜他小時候最愛吃/你讓他回來看看我/說完就躺在床上等/屋子一下子安靜得瘆人/貓慌忙躲到墻角/馬蹄表仿佛也不再敢走動/這時外面下起了大雨/天突然就黑下來了?！雹倭_振亞：《一株麥子的幸?！罚袊嗄瓿霭嫔?018年版，第18、38、27頁。這是一首催人淚下、讓人疼痛的詩篇。父親種種不尋常的行為在某些人的眼里也許是荒誕不經(jīng)的，但對振亞先生來說，卻是淚涌的愛，生命的痛。2018年12月，羅振亞先生在中國青年出版社組織的“中國好詩·第四季”首發(fā)式暨分享會上親自朗誦了收入與詩集同名的《一株麥子的幸?！愤@首詩，當他噙滿淚水用“這時外面下起了大雨/天突然就黑下來了”結(jié)束朗誦時，“現(xiàn)場的觀眾無不感動、唏噓，詩集的責編老彭更是緊握先生的雙手，顫抖著說不出話來”②許仁浩：《在“臨照與回望”中航行——羅振亞最近新作的一種讀法》，《文藝評論》2019年第1期。?？梢姡迷娨欢B透著生命的疼痛，一定是指向內(nèi)心的，也一定能引起人們的共情。因此，詩歌評論家李犁先生有這樣準確而中肯的評價：“作為前沿理論家的羅振亞詩寫得非常樸實，詩的方向不是向外擴散，而是向內(nèi)凝聚，不是遠涉，而是返回?！娤裨竭骄o的拳頭，掰都掰不開，這就是有與實的寫作。尤其是在虛假盛行的時代，這種真實就更有力量和價值?！雹哿_振亞：《創(chuàng)作談：說說自己的詩，《寫作》2018年第4期。羅振亞的詩歌自有一種內(nèi)在的攝人心魄的力量，就像越攥越緊的拳頭，似乎能把生命攥出血來。

二、對話的多重交響：生命疼痛的精神樣本

有學者將羅振亞的歌唱界定為多重身份的交響：“他把詩歌情調(diào)定位至黑土地的赤子，天津衛(wèi)的異鄉(xiāng)者，懷念父親、孝順母親的兒子，教導兒子有博大情懷的父親，感恩妻子的丈夫，心念師恩的學生，具有社會敏感性的詩人……《一株麥子的幸?！泛w羅振亞除批評家之外的十幾種社會身份?！雹荜悋骸度氤谴迕裥睦硇螒B(tài)的農(nóng)村社會學價值——論羅振亞詩集〈一株麥子的幸福〉》，《東北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羅振亞先生對每一種身份的體認都充滿了深情，甚至用疼痛的生命予以守護。

（一）生命疼痛的自我承受

詩人對自己生命疼痛的歌唱，主要是以獨白、傾述等方式直接呈現(xiàn)，主觀色彩濃厚，并以真實、坦誠的生命向自己敞開、向世界敞開，充滿了浪漫主義情懷和理想主義精神。20世紀80年代初，剛滿20歲的詩人就要遠離父母獨自去邊疆工作、生活，而母親卻希望他能回家鄉(xiāng)工作，最終母親這一簡單樸素的愿望還是落空了，顯得非常悲傷，詩人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滿懷愧意地安慰母親：“媽媽 您別再悲傷/當太陽再度升起時/我將走向遠方的夢想/也許我只會是一個迢遙的夢/深夜里悄悄把您探望/媽媽 我是屬于您的/但我更屬于北方”⑤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罚袊嗄瓿霭嫔?018年版，第18、38、27頁。（《媽媽 原諒我吧——寫在大學畢業(yè)支邊時刻》）。其中“媽媽 我是屬于您的/但我更屬于北方”這句寫出詩人矛盾復雜的情感之痛、生命之痛，表現(xiàn)了改革開放后新一代大學生“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家國情懷。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如果一個人沒有經(jīng)歷過事業(yè)、親情、道義和責任等多重的考驗與感情的煎熬，那就不能感同身受地體悟到詩人的這種生命之痛。

羅振亞先生對自己這種生命疼痛的直抒胸臆的歌唱，還表現(xiàn)在《巴掌·木棍》《我的父親啊》《別》《我說過我們還會相見》等詩作中。如“身后的山轟然倒下/我只能站起來獨立行走//杜鵑聲里/跪著的陽光/怎么也追不上踉蹌的風//窗前老榆樹的疤痕/烙在六月十九日的額頭”⑥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罚袊嗄瓿霭嫔?018年版，第18、38、27頁。（《我的父親啊》）。全詩雖短，僅七句，卻包含了豐富的人生體驗。詩人的父親雖是農(nóng)民，但人情練達、世事洞明。詩人一遇到困難或困惑時，總是先與父親商量。父親是詩人的知音、守護者。因此，父親就如一座大山成了詩人安穩(wěn)依靠的精神港灣?？墒歉赣H的離去，使詩人感覺到“身后的山轟然倒下”，今后，“只能站起來獨立行走”。詩人在詩中既表達了對父親離去的不舍，也有失去知音的無奈，這種復雜交織的情感不斷地咬噬詩人的心，正如“窗前老榆樹的疤痕/烙在六月十九日的額頭”，成為他生命中永遠的痛。

（二）他人生命疼痛的撫慰

這種對他人生命疼痛的歌唱，主要是以詩人主客觀平衡或以客觀為主的視角表現(xiàn)世界的。詩人的歌唱更多呈現(xiàn)出多聲部的交響，具有復雜多變的復調(diào)色彩。他真誠地寫出了父母、妻子等生命的疼痛，而這些疼痛如同施加在詩人身上一般，刻骨銘心。父親一生辛勤勞作，晚年疾病纏身，但其生命疼痛也一樣強烈。“那天我藏起稚嫩的書包”“偷偷去田間鋤草”，父親得知后“撅斷鋤把”“破天荒理了短發(fā)/謙恭地給班主任遞煙”。晚上，“一向沉默寡言的他”，“二兩白干”，“就喝得滔滔不絕/淚水打濕了煩躁的蟬鳴”①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福》，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4、15、28、29頁。（《父親的妥協(xié)》）。讀書是改變命運的最佳途徑，考上大學就意味著走出山村的希望。因此，父親對兒子的逃學行為非常悲憤與傷心，否則也不會當著全家人的面痛哭流涕。如《老宅倒了》一詩：“老宅是用來取暖的/昨天一場大風/站了五十年的它倒了//父親說倒就倒了吧/之后便趴在三樓窗口發(fā)呆?！雹诹_振亞：《一株麥子的幸?！?，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4、15、28、29頁。老宅倒了，意味著殘留在他腦海里的“家”自然也就沒有了，這對父親來說，其內(nèi)心的痛楚是難以言表的。

在《母親簡歷》一詩中，詩人對母親一生疼痛的生活經(jīng)歷有過準確而形象的書寫，“一歲時她母親去了天堂”，“十八歲她嘗受兒子夭折的滋味”“二十到三十五歲她屬于五個孩子”，“三十六到五十六歲她親近莊稼”，“五十七歲她進城……除兒子媳婦孫子連樓房也不認識她”，“好不容易她能找準東南西北/又遭遇老伴兒的失憶癥發(fā)作”，“到了七十二歲孩子們四處忙/她常一個人在花壇邊數(shù)花苞兒”③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4、15、28、29頁。。母親盡管經(jīng)受了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如幼年喪母、晚年失伴，卻深明事理，從不給兒女們增添負擔，也從不將這種生命的疼痛表現(xiàn)出來，然而行動卻不會隱瞞，如“父親走的那晚上過馬路/她抓我胳膊的手輕輕一顫/我六月的心一下走進冬天”④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4、15、28、29頁。（《過了年 您就七十七了》）。母親的手“輕輕一顫”，這一動作包含了她無以復加的生命之痛，這既有失去老伴的痛苦，也有對今后日子的恐懼，更有對兒子的依戀，種種復雜的情感因素交織在一起，給人一種揪心之痛。

羅振亞先生與妻子楊麗霞女士感情甚篤，令人稱羨。羅振亞先生說：“在我最難的時候，是她幫我肩起了生命的天空；雖然我很少表白，但內(nèi)心始終對她充滿了依戀和感激，她為我和孩子做出的一切，或許是一生也無法償還的，盡管她并不需要。”⑤羅振亞：《羅振亞談詩歌創(chuàng)作與研究》，《創(chuàng)作評譚》2017年第4期。生活中楊麗霞女士對先生關(guān)愛有加，全身心地支持他的事業(yè)，甚至為此放棄了自己心愛的教學工作。當年她不顧母親的反對，毅然決然地嫁給了先生。盡管她忍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和生命的疼痛，卻也從不抱怨。2016年，一場來自醫(yī)院“誤診”的虛驚之后，楊麗霞對生命有了更深層次的感悟。在平遙古城觀看大型情景劇《再見平遙》，劇情十分震撼，她一邊看一邊流淚，出了劇場，只記住劇中剛生下孩子就死去的年輕女子說的臺詞“生都生了，死就死吧”?！镀拮拥念^發(fā)》一詩描繪的就是當時的這種情境，羅振亞先生寫出了妻子這種生命疼痛的悸動。詩中對她“跳秧歌”和重復劇中女子的臺詞“生都生了，死就死吧”這兩個情節(jié)的描寫，實則蘊含了豐富的意味，從中傳遞出她對生命的渴望、人生無奈的喟嘆。

對師友及底層人等生命疼痛的歌唱，同樣體現(xiàn)出羅振亞對生命與生活的理解。呂家鄉(xiāng)先生是羅振亞的碩士生導師，羅振亞讀書期間與先生建立了深厚的情感和友誼，并對其人格、道德文章感佩不已。呂先生時運不濟，始終都在與苦難進行斗爭。“八十六年不算短的距離/幾乎都在測量苦難的深廣度/人們擔心先生羸弱的肩膀能否承受/可他講起歷史依舊云淡風輕……看先生送客用拐杖詢問道路/背駝得和地面越來越近/這雖吻合先生一向謙和的態(tài)度/但我還是心疼自己不是他手里的木棍?！雹佗冖堍萘_振亞：《一株麥子的幸福》，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167-168、169、192、188頁?！翱聪壬涂陀霉照仍儐柕缆?背駝得和地面越來越近”之句，形象地表現(xiàn)了呂先生年老體衰，但仍與困厄進行抗爭的生命形態(tài)，令人動容。“但我還是心疼自己不是他手里的木棍”，表達了詩人不能為恩師分擔苦難而內(nèi)心產(chǎn)生的疼痛和遺憾。龍泉明先生是羅振亞的博士生導師，可惜，龍先生英年早逝，壯志難酬?！皼]拍到五十三歲的肩膀/正走著的山突然坍塌了?！雹冢ā赌倌莻€世界不發(fā)燒了吧——悼念業(yè)師龍泉明先生》）龍先生患病期間，詩人滿懷焦慮與疼痛地寫道：“低燒卻始終賴在您身上不退/面對無膽英雄/醫(yī)生也只好將雙手攤開?！倍嗄旰?，詩人仍為龍先生的低燒而疼痛不已。對生命疼痛的歌吟，源自詩人對生命的敬畏以及對恩師不舍的情懷。

對農(nóng)民工生命與生存的關(guān)注，也是羅振亞詩歌表現(xiàn)的重要內(nèi)容。有學者認為農(nóng)民工是“依托于農(nóng)村和城市兩個不同群體，但確切來說卻不歸屬于任何一方，其自我認同與歸屬存在障礙”③張廣勝、張歡、周密、江金啟：《農(nóng)民工焦慮感會自我平抑嗎》，《人口與發(fā)展》2017年第3期。。作為“邊際人”的農(nóng)民工一般要經(jīng)受兩種文化的逼迫與考驗，其靈魂注定進退失據(jù)，所以他們生命的疼痛也更為劇烈：“可是老家恐怕很難再回去了/父母永遠走了責任田親戚承包/出來太久連莊稼都不認識自己了?！雹埽ā逗鸵晃凰そ徽劇罚┰娙私沂玖诉h離故土的中年農(nóng)民工在鄉(xiāng)村和城市之間徘徊的矛盾心態(tài)和內(nèi)心深處的痛。“雖然我每天負責把鋼料焊接在一起/三妞還是怕跟我受窮鬧分手/和西屯跑運輸?shù)亩案闫鹆藢ο?。”⑤（《二十歲的焊接工睡著了》）可見貧窮就像一個腫瘤，它不但侵蝕人的肌體，也摧殘人的精神。這對于一個出身于農(nóng)村原生家庭的貧寒子弟更是如此?！傲_振亞對農(nóng)民工沉痛心態(tài)刻畫之作具有典型意義，向讀者展示了富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對社會現(xiàn)象的敏識力，痛觸‘當代噬心主題’?！雹揸悋骸度氤谴迕裥睦硇螒B(tài)的農(nóng)村社會學價值——論羅振亞詩集〈一株麥子的幸?！怠?，《東北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

（三）世間萬物生命疼痛的體味與吟唱

恩格斯在面對人與自然關(guān)系問題時曾有過深刻的認識，他明確指出，“人本身是自然界的產(chǎn)物”⑦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0、998頁。，而后，他又進一步強調(diào)說，“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⑧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0、998頁。。因此，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就是互為一體、和諧共生的?！傲_振亞的詩歌也依舊接續(xù)著與自然的親緣。……詩人視天地萬物皆有靈性，把生命移植給外物，這種與自然同根生的詩學生命對話在《一株麥子的幸?！分薪豢椈匦?，從無形的對話中確立了詩的在場感，從與萬物的聯(lián)動中找到了一種精神呼吸的語言?！雹岜R楨、劉莎莎：《學者型詩人的鄉(xiāng)土觀照——以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怠?，《文藝評論》2021年第5期。羅振亞認為世間萬物都是有生命和靈性的，他把它們視為人類的親人，與人類的關(guān)系是平等的，而不是人類的主奴。羅振亞對自然萬物始終懷有溫情、敬畏和悲憫。

因為對自然萬物有與生俱來的親近，自然生命體成為羅振亞歌吟生命疼痛的天然載體。詩人以人們司空見慣的“蒲公英”入手，寫出了“蒲公英”的悲劇命運，寄寓了詩人悲憫情懷：“不知道經(jīng)歷過幾世的輪回/根才扎入水泥森林中柔軟的縫隙……如果成熟穿越了春天/種子們化作舞蹈的白色絨毛/乘著風的‘高鐵’飄向未知之域/那絕對不能叫流浪/說不準還會奏出一闕還鄉(xiāng)曲/只要靈魂能夠飛翔/安定與漂泊生和死/在辭海里原本是一個意思。”①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罚袊嗄瓿霭嫔?018年版，第84-85、81-82頁。（《高樓旁一棵蒲公英的靈魂在倔強地飛翔》）這首詩通過對城市里艱難生長的，“只要靈魂能夠飛翔”，無論“安定與漂泊生和死”的“蒲公英”疼痛的生命形態(tài)進行了描寫，表現(xiàn)了蒲公英靈魂的倔強和“向死而生”的犧牲精神。詩人清晨拍照時不小心碰落一朵杏花兒，這讓詩人心有戚戚然，畢竟一朵鮮活的生命“可如今還沒結(jié)成青澀的果/夭折的鈴聲就從五月的麥芒上傳出”（《清晨不小心碰落一朵杏花兒》）②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84-85、81-82頁。?！靶踊▋骸必舱?，最痛苦的莫過于是失去了孩子的母親——杏樹，“離開樹身的花兒在無奈墜落”“杏樹的枝條在猛然抖動”，這一細節(jié)描繪出杏樹母親生命疼痛的情狀，表現(xiàn)了詩人對生命疼痛的哲學思考，詮釋了人類“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樣沉重的悲劇性主題。或許愛才是這悲劇色彩中的一抹溫暖亮色，給人以希望和前行的力量。

三、敞開疼痛的生命歌唱：羅振亞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shù)攬勝

“敞開”是羅振亞詩歌創(chuàng)作的突出特點，即把自己的情感、生命向生活、讀者和世界敞開。因此，他的作品不是“向內(nèi)轉(zhuǎn)”和“不及物”的，而是具有開放性和體驗性的，或者說具有一定的社會性和當代性。在注重個人藝術(shù)的前提下更關(guān)注這個世界，關(guān)心當下社會的倫理價值和世道人心，是羅振亞詩歌寫作不變的追求。因此，進入他詩歌中的人事景物就不是他虛構(gòu)的產(chǎn)物，而是有著生活的基礎(chǔ)——原型或本事的成分，應該歸屬于非虛構(gòu)寫作范疇。羅振亞先生的詩歌之所以感人就在于真實，如那些親情詩、鄉(xiāng)土詩等。對真實世界的呈現(xiàn)與挖掘外，也有自己的特點，即以“個人的真實體驗為基礎(chǔ)去書寫與探索，……力圖呈現(xiàn)出一個‘小世界’的內(nèi)部”③李云雷：《新世紀“底層文學”與中國故事》，中山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08頁。。羅振亞的詩歌寫作是在場者的寫作，也是觀察者和思考者的寫作，因此，他的寫作視角融合了內(nèi)、外兩個視域，呈現(xiàn)出“我”與“他”渾然相融、和諧共生的精神合體，并以此加深我們對這個時代、這個世界的溝通與理解。

（一）捕捉細節(jié)：直戳生命痛點的書寫

書寫生命疼痛的詩歌一定是建立在生活疼痛的深刻體驗基礎(chǔ)之上，沒有生活的疼痛也一定不會有生命的疼痛，乃至文學的疼痛。同時，文學又是強調(diào)細節(jié)的藝術(shù)，沒有細節(jié)的刻畫也同樣不會產(chǎn)生感人的力量。羅振亞先生在詩歌中刻畫了許多生命疼痛的生活細節(jié)，并引發(fā)我們的共情。在《老宅倒了》一詩中，詩人捕捉到這樣一個細節(jié)：老父親得知鄉(xiāng)下那座50年的老宅被大風吹倒了，而后便趴在三樓窗口發(fā)呆。這一細節(jié)非常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了父親內(nèi)心疼痛的情形，這一特寫鏡頭勝過萬語千言，堪稱經(jīng)典之句。再如《過了年 您就七十七了》中，詩人也寫到這樣一個細節(jié)，令人淚目：“父親走的那晚上過馬路/她抓我胳膊的手輕輕一顫?！蹦缸舆B心，詩人將母親晚年失伴和沒有安全感的疼痛生動地傳遞出來。“輕輕一顫”這一動作細節(jié)細膩生動，任何語言在它面前都會黯然失色。

細節(jié)描寫對塑造人物形象、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和營構(gòu)畫面感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這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詩歌不及物的缺憾，“及物使得他所描繪的細節(jié)和流露的情感更為清澈明晰”④劉波：《詩與思的內(nèi)在呼應——論羅振亞的詩歌寫作與詩學觀念》，《東吳學術(shù)》2019年第6期。，使詩歌具有飽滿的生命質(zhì)感。一是塑造人物形象?！逗屠习至奶臁分械囊粋€細節(jié)很耐人尋味：“有一回我在村邊摔得天旋地轉(zhuǎn)/您愣是鐵著心不肯攙扶/還說是爺們永遠不該跪著/我站起后至今再沒有彎過腰?！雹倭_振亞：《一株麥子的幸?！?，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2、2、16-17、105頁。這個細節(jié)是寫父親的“狠”，并將父親正直的形象表現(xiàn)出來。父親這種“不近人情”式的家教方式比較特殊，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父親形象在詩人筆下除了“嚴厲”之外，更多的還是愛。父親患阿茲海默癥多年，已經(jīng)忘記了許多人或事，其中也包括“我”。但他仍然能記住“我”小時候愛吃西瓜，并期盼“我”盡快回家看他，“那年夏天日頭真毒/東北土路也開滿刺眼的白花/您遞給我半個消暑的西瓜/至今我口里還有香甜的味道”②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2、2、16-17、105頁。（《和老爸聊天》）。二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如詩人在《父親晚年最怕提“老家”兩字》中寫到這樣一個細節(jié)，當一提到“老家”這個敏感的詞匯時，父親就激動不止，“過去多年的人事細節(jié)就會復活/從他的嘴唇上紛紛站起/想按都按不下去”，他“一會開口大笑/一會淚流滿面”，“每逢這時，我和弟弟都相視一笑”，便轉(zhuǎn)移話題，聊聊其他，“這樣他就會安靜得像貪睡的孫女/習慣地看看墻上掛鐘的走針/開始又右手數(shù)左手手指”③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罚袊嗄瓿霭嫔?018年版，第2、2、16-17、105頁。。三是營構(gòu)畫面感。在《看望恩師》中詩人以白描的筆觸再現(xiàn)了呂家鄉(xiāng)先生駝背的畫面，令人心酸：“看先生送客用拐杖詢問道路/背駝得和地面越來越近?！辈蹲郊毠?jié)，直戳生命痛點的書寫在羅振亞先生的詩歌中俯拾即是，這里不再一一贅述?？梢哉f，細節(jié)描寫是羅振亞先生詩歌寫作的一個突出特點，具有鮮明的文本辨識度。

（二）節(jié)制抒情：迂回傳遞生命疼痛的書寫

羅振亞先生是新詩研究的著名學者，尤其對先鋒詩歌的優(yōu)劣得失有卓越的創(chuàng)見，并形成了自己的話語體系。同時，他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自成風格，既有先鋒詩歌中的優(yōu)質(zhì)元素，也保留了自己的抒情經(jīng)驗。其中節(jié)制抒情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經(jīng)驗之一。節(jié)制抒情不是說詩歌不要情感，“只是激情流露的迷信必須擊破”④袁可嘉：《論新詩現(xiàn)代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28頁。，正如詩人所言，詩歌“不僅僅是情感的抒發(fā)，也不僅僅是生活的表現(xiàn)，還不僅僅是感覺的狀寫，它有時更是一種主客契合的情感哲學”⑤羅振亞：《羅振亞談詩歌創(chuàng)作與研究》，《創(chuàng)作評譚》2017年第4期。。完全赤裸情感的詩歌作品貌似擁有壓迫的力量，實則蒼白無力?！拔颐恳淮螌懺姸急M量地順應現(xiàn)代詩的物化趨勢，給情感尋找一件相對合體的衣裳?！雹蘖_振亞：《羅振亞談詩歌創(chuàng)作與研究》，《創(chuàng)作評譚》2017年第4期。羅振亞先生主要運用想象邏輯與事態(tài)邏輯表達情感，節(jié)制抒情，使其詩歌作品散發(fā)著雋永的生命光芒。想象邏輯主要憑借意象或象征行動的演進結(jié)構(gòu)全篇，在技巧上多采用隱喻、暗示、擬人、通感和知覺化等手段，挖掘人物內(nèi)心奧秘，意識的流動等內(nèi)宇宙世界。如《清晨不小心碰落一朵杏花兒》《高樓旁一棵蒲公英的靈魂在倔強地飛翔》等詩就是想象邏輯的經(jīng)典之作。

“事態(tài)邏輯”既是羅振亞詩歌寫作的一種敘事方式，也是他詩歌批評中的專屬創(chuàng)造語匯，他經(jīng)常運用主觀化視角和客觀化敘事視角兩種方式表達自己對事物的獨特思考。如《一株麥子的幸福》中詩人敘述了父親與麥子、麥田的血肉聯(lián)系，同時表明“在父親呵護的那塊麥田里/我已長成飽滿的麥子”，雖然歷經(jīng)坎坷和痛苦，卻幸福無比，表達“我”對父親的感恩，敘事中飽含感情。而《陰陽先生》一詩則是客觀化視角的經(jīng)典之作，詩人敘述了一個“一輩子全憑說話吃飯/能讓人間和冥界兩邊點頭”的陰陽先生的事跡，寫出了他的善良和“生財有道”的品質(zhì)。有一天讀小學的孫子問他：“‘爺爺這么厲害/我爸媽咋還用去南方打工/咱能不能把平房賣了進城’”，陰陽先生“捋捋七十歲的胡子”笑道：“‘都怪當初你太爺死那會兒/我選墳址時沒看好風水’?！雹吡_振亞：《一株麥子的幸?！?，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2、2、16-17、105頁。陰陽先生詼諧自嘲的回答，表現(xiàn)了他的睿智與良知，當然也有生活的無奈。詩人在陰陽先生身上寄寓了對社會良心、倫理道德的期許。

（三）構(gòu)筑崇高：敞開生命疼痛的書寫

康德把“美”區(qū)分為“優(yōu)美”和“崇高”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美。“優(yōu)美”是直接產(chǎn)生的令人愉快的審美感。而崇高則是間接產(chǎn)生的“愉快感”，即通過情感的阻礙、對抗而達到生命和解的審美活動。因此，崇高是一種令人“敬畏”的審美情感。羅振亞先生的詩歌作品就具有這種崇高品質(zhì)。

一是真摯的情感。首先，作品中的人事景物都是生活中真實存在的，詩人與他們建立了深厚的情感聯(lián)系。詩人書寫他們不是以戲謔、虛化的態(tài)度，而是飽含真情的，這是他詩歌作品最原始的情感基調(diào)。其次，詩人表現(xiàn)的是從心靈深處流淌出來的自然情感。他寫父母、寫妻子、寫師友、寫故鄉(xiāng)、寫土地、寫自然萬物的詩歌作品無一不是有感而發(fā)的自然歌唱，很少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無病呻吟。最后，詩人表現(xiàn)的是誠意的情感。他的詩歌作品總是抽離了情感中的水分，呈現(xiàn)出瓷實的內(nèi)核，保留了詩人最厚重的誠意。如《在家鄉(xiāng)的一片麥地前我低下了頭》一詩寫道：“習慣在城中昂首走路的我/面對記憶中從未高過童年的麥田/突然低下了頭/天邊有一道白鷺的靈光飛起”①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87、44頁。，表達了詩人對麥子的致敬與感恩，真誠而親切。

二是樸素的情感。羅振亞先生曾說：“我始終認為最優(yōu)秀的詩歌都是直指人心，以樸素晴朗的姿態(tài)示人的……那種在詩歌里裝神弄鬼、詰屈贅牙者，雖然不能說不是一種探索，但恐怕永遠也不會打動人?！雹诹_振亞：《創(chuàng)作談：說說自己的詩》，《寫作》2018年第4期。羅振亞詩歌表現(xiàn)的不是那種漂浮在云端的，光芒萬丈的情感，而是散發(fā)著生活氣息的樸素情感。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來形容是非常恰切的。首先，詩人選擇的意象都是生活中常見的人事景物，幾乎沒有怪力亂神之象；其次，作品的語言清新質(zhì)樸、內(nèi)斂、不喧嘩，彰顯了一種風骨，“屬魂的文字總是拒絕被過度包裝。他所創(chuàng)造的正是那些清除語言暴力后剩下的部分，干凈偏瘦，但足夠有力”③劉波：《詩與思的內(nèi)在呼應——論羅振亞的詩歌寫作與詩學觀念》，《東吳學術(shù)》2019年第6期。。詩人還多用口語入詩，強化了這種樸素情感的表達。如“看著她頭上飛雪的瞬間/我說‘理個短發(fā)，去去晦氣吧’”④羅振亞：《一株麥子的幸?！?，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87、44頁。（《妻子的頭發(fā)》）。最后，詩人善用白描筆法，寥寥幾筆便能將對象的精神氣質(zhì)勾勒出來。

三是悲憫的情感。“羅振亞先生的詩歌始終有一種溫情，這不完全是他既定的美學，更與人性有關(guān)。溫情里有悲憫之意”⑤劉波：《詩與思的內(nèi)在呼應——論羅振亞的詩歌寫作與詩學觀念》，《東吳學術(shù)》2019年第6期。，悲憫中又隱含著矛盾性與反思性?！逗鸵晃凰そ徽劇芬辉娭斜憩F(xiàn)了詩人對水暖工這類城鄉(xiāng)跨界邊緣人的理解之同情，對于他們的生命疼痛感同身受，詩人本身的境遇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希望他們早日結(jié)束這種身心分離的矛盾之苦，而作為一名高級知識分子，他又無能力改變他們目前的生存處境，甚至也很難改變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這表現(xiàn)了詩人的反思與內(nèi)在的矛盾性。比如，他對父親飽含深情，很早就將父親接到了省城哈爾濱，可謂盡到了孝道。但父親在城市里不適應，晚年患上了阿茲海默癥，再加上詩人一家搬遷到天津，而父母一直都與詩人一家生活，這次卻因要照顧在哈爾濱工作的次子，故沒有選擇去天津。這些因素的疊加，導致了父親過早地得病離世，對此詩人總感到良心不安，愧對父親的養(yǎng)育之恩。他在詩中除了表現(xiàn)對父親的悲憫之外，還有對自己的反思與自責，使詩歌充滿了一種崇高的悲壯色彩。

詩的起點在于生命體驗，一首詩就是一個人的、內(nèi)在的親歷行為的記錄。生命因體驗而精彩，變得更有意義，而詩歌就是一次重返生命的過程，生命因詩而升華，人生因詩而充滿期待。羅振亞先生的詩歌以情感為依托，在現(xiàn)代人本思想觀照下，探尋回歸生命本真的路徑，諦聽內(nèi)心真實的聲音，由此把握有限生命中的恒遠意義。同時，這種重臨詩歌崇高價值與尊嚴的詩歌寫作，也為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份寶貴的抒情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