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古壁畫探幽記

陳娟

楊平

楊平的身體大不如前，坐久了會腰疼。采訪的那個下午，她時不時起身，一只手支著后腰，在屋里走上幾步。她的書柜里的書大都與山西古跡相關，桌子中央是一臺超大屏幕電腦。圖片，幾乎占滿了整個電腦——從2003年起的20年間，她的目光一次次投向家鄉(xiāng)山西，無數(shù)次從現(xiàn)今的居住地杭州返回山西，對當?shù)毓袍E進行實地考察和拍攝。

她自己未曾算過這些年到底走過多少公里，去過多少地方，一張山西地圖被密密麻麻的紅點覆蓋著，每一個紅點背后都有一個行走的故事。她曾在太行山深處的古老莊園穿梭，曾在禮儀鎮(zhèn)歷經(jīng)千年滄桑的崔府君廟前沉思，也曾登上雁門山高處俯瞰四方。自2012年開始，她和她的團隊翻山越嶺，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打撈那些被遺忘的壁畫，搶救性地拍攝了20多萬幅高清照片（其中壁畫400多處）。她選擇自己參與拍攝的20多處鄉(xiāng)村壁畫，成書《高堂粉墻燭下見——中國山西鄉(xiāng)村古壁畫探幽》，于近日出版。

“我們還會不斷有新的東西添加進來，彩塑、碑刻、木雕……只要是任何與古代文化相關的東西，我都樂意把它記錄下來。從珍貴的鄉(xiāng)村文化遺存中，可以摸索出其逐漸淡出或消失在人們視野中的歷史、個性特色，以及先民曾經(jīng)的信仰、追求和傳承至今的民俗傳統(tǒng)。”楊平說，如果丟棄或毀損了彌漫在鄉(xiāng)野中的這些文化氣息，那不僅是一地的損失，也是中國鄉(xiāng)土文化的損失。

故鄉(xiāng)是一座寶庫

楊平回望故鄉(xiāng)，是在離開故鄉(xiāng)多年后。

她生在山西晉城沁水縣一個古村落，18歲離家，讀書、工作。很長一段時間，她關于家鄉(xiāng)的記憶都停留在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貧窮——沒有飯吃，餓著肚子躺在母親的懷里等父親到山上借糧下鍋；為了掙書本費，月亮高掛天空了，她才和妹妹從地里回家；夜晚沒有電，只能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看書……家鄉(xiāng)在她的思維定式里就是：干枯的深溝、貧瘠的大山、坑凹的石頭街和靠天吃飯的田地。

“經(jīng)歷的似乎都是不愉快，把村子里的單純、美好、和善、淳樸都一概掩蓋了下去，似乎它真的沒有值得夸耀的地方。”楊平回憶說。那些日子，她雖然沒有刻意與家鄉(xiāng)保持距離，但也沒有用心親近它。

轉折發(fā)生在2002年的冬天。臨近春節(jié)，父母忙著備年貨，有天深夜燒柴取暖時，一時疏忽一氧化碳中毒，雙雙離世。她一下子蒙了。沒有了父母的感情支撐，她失去了與村子、與家鄉(xiāng)最親密的聯(lián)系，內心開始恐懼，“恐懼自己像一個斷線的風箏飄搖不定，失去根基和對這份鄉(xiāng)土的依戀”。

楊平新書《高堂粉墻燭下見——中國山西鄉(xiāng)村古壁畫探幽》。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楊平變得沉默寡言，“覺得做什么都沒意思”。第二年初春的一個夜晚，她倚著父母建造的二樓涼臺欄桿，望著遠處黑黝黝的群山，回想起村子里的許多往事：每年七月初三，村里的戲臺上鑼鼓喧天，準備給龍王唱大戲，日剛西斜，她就搬著椅子占據(jù)有利位置；等到秋天，她和小伙伴爬高坡、進深山，采摘藥材和野果……

印象最深的一個畫面，發(fā)生在她十二三歲時。晚上，家里沒有煤油和電燈照明，母親把玉米芯塞到爐火里，她和妹妹、弟弟圍坐在炕沿上，聽父親說話。父親說：“你們——我也不希望你們能回報我，也不去享你們的福，養(yǎng)活子女就是圖他們將來能有點兒材料（本事），對社會有用，對國家有益，也算我做了貢獻……”楊平聽后，十分震驚?！八谷桓覀冋劦搅松鐣?、國家，當時的我不能理解也不敢多言，只是模糊地覺得他有很高的心氣。”

于是，楊平心里也有了一個念頭：要做些什么回報父親的期待。2003年清明節(jié)，給父母掃完墓，她來到晉城，打了個車把整座城跑了個遍，發(fā)現(xiàn)自己對故鄉(xiāng)如此陌生。她決定重新認識故鄉(xiāng)，“其實是給自己找一個回去、回望的理由，再不回望，自己和故鄉(xiāng)之間就斷了”。

此后，楊平開始了自己的考察山西古跡之旅。她從晉城開始，用3年時間走訪陵川、高平、澤州、沁水、陽城等地，探查山水與人文古跡，寫下《人文晉城》。之后，她將目光放在上黨地區(qū)的古廟、古戲樓和戲臺上，研究上黨梆子的發(fā)展歷程，寫下《曾經(jīng)的優(yōu)雅與輝煌》。再后來，她出走塞外，穿過雁門關、寧武關、偏頭關，完成《仰望三關》。

“走得越多，扎得越深，如同打開了一座寶庫?！睏钇秸f。一路走下來，從古鎮(zhèn)、古村落到古廟，她穿過一道道門，越走越往里，越走越深，最終來到了古壁畫面前。

充滿生活氣息的古壁畫

山西以存量豐富的古建筑、古村落而聞名。2012年以來，住房城鄉(xiāng)建設部會同有關部門分6批將8155個村落列入中國傳統(tǒng)村落保護名錄，山西就有619個。在這些傳統(tǒng)村落里，廟宇、戲臺數(shù)不勝數(shù)，壁畫也少不了。考古界流行這樣一句俗語：世界壁畫看中國，中國壁畫看山西。

2014年拍攝的趙武靈王廟大殿西壁殘存的晚清時期關于趙武靈王生平故事的壁畫（局部）。

山西盂縣萇池鎮(zhèn)諸龍寺里的《龍王回宮圖》壁畫，下方是村民打場和酬神圖

“山西保存有大量的古壁畫，其中分量最重、數(shù)量最多的是寺觀壁畫。唐代以后，佛教和道教發(fā)展?jié)u趨鼎盛，寺觀廣泛興建，壁畫繪制也變得十分普遍?！睏钇秸f。在多年的行走中，她發(fā)現(xiàn)人們看到的、關注的比較多的是那些名寺名觀的壁畫，古村落里的壁畫卻被忽略了，“幾乎每個古村都有廟，廟里大部分也會有壁畫，但很少有人關注和研究。我那時就想對此做系統(tǒng)性的文化梳理”。

2012年，楊平開始將目光轉向那些遺落在鄉(xiāng)村的古壁畫上。她當時已在杭州定居多年，事業(yè)有成，只能利用閑余時間去鄉(xiāng)村考察和拍攝。起初，她用“笨方法”，找來山西省各縣市歷代地方舊志大全，根據(jù)上面每個廟的信息列了厚厚一摞表，按圖索驥去尋找。等到實地考察時，才發(fā)現(xiàn)行不通——多數(shù)情況是什么也找不到。后來，她扔掉信息表，一個村一個村地“盲找”。

因地理環(huán)境復雜，交通不便，尋訪工作格外艱難。有的村子路況太差，只能租農(nóng)用三輪車前往。有的到了拍攝地，當?shù)厝瞬蛔屌?。印象最深的是尋找常家墕。當時，楊平和攝影助理前往，被導航帶到了一片土豆地，又遭逢天氣突變，下起傾盆大雨。楊平想到此前在岱岳廟遇到的看門人李大伯，便去求助。第二日，雨過天晴，李大伯領著他們走山路?！吧铰菲閸?，我在最后面，拼命追趕著?！睏钇秸f。一個小時后，他們走上了山梁，卻被告知走過了，又返回重走，繼續(xù)爬山坡，走了三四里路，才到達目的地。

也時常有意外發(fā)現(xiàn)。2013年秋，楊平去山西朔州拍攝，原本是尋找賈莊鎮(zhèn)南曹村，到了岔路口，不知往哪兒走，便找人問路，一位婦女抬手一指說：“過了北曹就是?！彼麄儽闩R時起意，繞進了北曹村。北曹村有一座龍王廟，院子里長滿了一人高的荒草，東、南房殿宇已坍塌，殿內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有三壁完好的清代壁畫，《龍王宮行雨圖》《龍王歸宮圖》等都還在，畫中的龍王等人物以及配合龍王布雨的海中生靈都繪得活靈活現(xiàn)。

10多年間，楊平耗資數(shù)百萬元，和團隊共走訪800多處古跡，拍攝了400多處壁畫。在代縣趙村趙武靈王廟塌陷了一半的大殿內，她發(fā)現(xiàn)一面墻上畫著趙武靈王的生平故事，墻面斑駁，但故事生動，人物表情惟妙惟肖；在洪洞縣韓侯村東岳廟，她發(fā)現(xiàn)了元代描繪東岳大帝巡幸的壁畫，有后宮備供圖，也有迎帝圖等；在諸龍寺《龍王回宮圖》底部，她發(fā)現(xiàn)了一些充滿生活氣息的畫面，有村民打場，有村民酬神，一位婦女扎著頭巾、拿著長煙管抽旱煙……

“從壁畫中可以看到當時人們的信仰和追求，龍王廟是祈求降雨和豐收，圣母廟是祈求子女繁多，關帝廟則是教育大家要忠孝仁義……但與那些傳統(tǒng)的仙佛壁畫、宮廷壁畫不同，鄉(xiāng)村古壁畫還能看到有關這個村乃至附近一帶普通民眾彼時的生活場景、流行風尚、生活習俗、經(jīng)濟狀況等?！睏钇秸f，這些壁畫更多展示的是一個時代的文化記憶，代表著古人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可以為壁畫專家、民俗專家、社會學家等做研究提供很好的實物證據(jù)。

“我的憂慮你不知”

眼前的楊平，瘦瘦弱弱，說話條理清晰。她愛美、愛時尚，“每天都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到了壁畫面前工作起來，她又是另外一番模樣。

山路難走，車子開不進去，她背著沉重的相機，走山路、走泥濘小道；在拍攝現(xiàn)場，她舉著相機，或匍匐在地，或爬高登梯，一拍就是幾個小時，顧不上吃喝。有一次，剛拍了一半，一個村民過來阻止，她從梯子上下來，跟人大吵了一架。也有溫暖時刻：晉城犁川請他們吃包子的大嫂，忻州新廣武城給他們烤紅薯的大爺，還有深山中為他們做炸糕的大姐……“這種親如家人的招呼、款待，總是讓我忘記奔波的疲累，也讓我一次次從杭州回望這里?！?p>

河曲羅圈堡真武廟殿宇內大梁已斷裂，只有一根柱子支撐著。

楊平起初也未料到這場尋訪工程如此巨大、如此艱難。過去10年，他們一直在整理拍攝素材，為省錢不舍得買服務器，結果磁盤壞掉了，好在有原始備份，又重新來一遍。因耗資巨大，她辭掉家中保姆、司機，靠給人做文化項目貼補費用，“既然做了，就要把這件事完整地做下去?！?/p>

“您覺得做這件事的價值和意義是什么？”記者問。

“最開始，我抱著宣傳文化、推動文物保護的心態(tài)。后來，走得深了，思考得多了，我想通過鏡頭記錄下壁畫和古跡，為研究提供證據(jù)。再往遠了說，就是傳統(tǒng)文化對我們當下人的滋養(yǎng)，不知過去，怎知現(xiàn)在和未來?！睏钇秸f。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行走，考察，系統(tǒng)梳理山西古跡、壁畫、彩塑、文物等，漸漸在圈內有了名氣。有人稱她“山西徐霞客”，也有人稱她“當代林徽因”，她都一笑了之。她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但有自己的憂慮。

一開始寫完書，楊平將名字取為“我的憂慮你不知”?！皩ぴL壁畫，我看到的不僅僅是壁畫、壁畫藝術、壁畫里的信息，還有壁畫背后當下的鄉(xiāng)村狀況。一是當?shù)厝藢鹘y(tǒng)文化的認知缺失；二是鄉(xiāng)村人少了、空了，很多人離開了這片土地。”楊平說。她曾經(jīng)探訪太行山深處的溝底村，有10多座房子，有觀音廟，但一片靜寂，沒有人家。

當年，她在河曲羅圈堡一堆瓦礫后的草叢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歪斜的、只剩下一半多墻面的殿宇，里面竟然保存著在山西也罕有的道教題材壁畫，描述了道教經(jīng)典《玄天上帝啟圣錄》的整個故事。只是殿宇西間大梁已斷裂，村民用一根碗口粗細的支柱支撐著。木柱歪歪扭扭，在疤痕處折裂開來，看起來有隨時倒下的危險。離開后，她便時常牽掛那根柱子。

兩年前的春天，楊平再訪羅圈堡，村里的真武廟已重修，廟貌美觀，只是北壁西側的明代壁畫泥皮脫落嚴重，維修后已不存。她有些難過，但只能無奈地感慨時光的無情。她心中依然惦念著很多地方：那些讓人難以忘懷的飛檐樓閣可還在？那些曾經(jīng)承載著鄉(xiāng)親們歡樂或悲傷的殿宇是否已塌陷？那些不期而遇的壁畫可安好？都不得而知。

“若時間允許，我終究還要回去看望它們?！彼f。

楊平

山西沁水縣人，文化研究學者、人文歷史作家。出版《人文晉城》《曾經(jīng)的優(yōu)雅與輝煌》《仰望三關》等，主編《山西國寶之旅》《典藏山西·壁畫》《典藏山西·彩塑》等。近日出版新書《高堂粉墻燭下見——中國山西鄉(xiāng)村古壁畫探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