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植衣
夜晚那么長,蠟燭滴落的蠟油慢慢地凝結,像心上某個位置堆砌出秘密的繭。
1
白葵是在小鎮(zhèn)的銀器店注意到那個男人的。
那時屋外落雪,小鎮(zhèn)的天空暗沉了許久,他左手食指上的戒指閃過她的眼,比戒指更精致迷人的,是他安靜辨別銀器的模樣。
他站在玻璃櫥柜前用手帕托起那枚方形銅牌,認真端詳地上面的刻字。
白葵注意到他身上熨燙妥帖的黑色呢子大衣,白而瘦削的臉頰陷在深棕色的針織圍巾里,那雙深邃漆黑的眼眸下長睫微閃,看人時有種清冷矜貴的距離感。
最后,男人用十一歐元買下了那枚銅牌,銅牌被細細的銀鏈子穿起來,變成了一條做工簡單且?guī)в挟悋L情的項鏈。
門上的鈴鐺被風拂過,輕輕晃動了一下。
冷冽的風灌進小店,白葵抬起頭,看見男人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走出銀器店。
玻璃櫥柜前,一把黑色雨傘安靜地斜倚在那兒。
位于赫爾辛基東部五十公里外的波爾沃小鎮(zhèn)是芬蘭有名的古老小城,大抵是這里漫長的冬季唯有大雪到訪,當地居民習慣將房子涂刷成耀眼的磚紅色,以此來點綴單調漫長的冬日。
白葵抱著那把黑色雨傘穿過小巷低矮的木質紅房子,在距離銀器店五步遠的烤面包店門口,她接到了齊女士的電話。
面包店老板是地地道道的北歐人,白葵喜歡他們家的魚餡面包。兩周前,她和齊女士大吵一架后,毅然決然地收拾行李、帶上相機,搬離出了那幢常年因回潮生霉的筒子樓。主編小魚打來電話催片時,她果斷同意了前往北歐拍攝的安排。
電話那頭的齊女士還在厲聲罵她沒心肝,白葵看著玻璃櫥窗里的那塊魚餡面包,陷入了沉思。
許久得不到回應,齊女士有些遲疑:“小葵,你在干什么?”
這座靠近北極圈的小鎮(zhèn),下午四點就開始落日。白葵握緊手機,她聽見自己說:“我在想,晚飯是吃魚餡面包還是土豆沙拉?!?/p>
電話兩端陷入了長久的寂靜,電話掛斷的那一刻,最后一抹光源終于隱入雪原。她突然覺得不用再糾結晚飯吃什么,她現在很想喝酒,辛辣嗆鼻子的那種。
小鎮(zhèn)酒館只營業(yè)到晚上九點,白葵的酒量不差,她喝得急,卻還不忘先吃一塊魚餡面包墊肚子。當地人看她像亞洲人,還以為面包配酒是什么新鮮吃法。
她微醺之時,有人過來搭訕,她被請喝了一杯酒,腿上就覆上了一只手。她掙扎著躲閃,幾番拉扯后,她抬手舉起了手邊的黑色雨傘。
木質傘柄,漆感光澤,她從銀器店撿到時就覺得應該價值不菲,只是沒想到,用來打人更勝一籌。
那人操著本地語罵她,這種酒館里,常見的鬧劇并不會引起多大爭論,更多人只是好整以暇地喝酒看戲。
白葵的酒醒了大半,她有些心慌,異國他鄉(xiāng),她不想還沒成名就死在追逐夢想的道路上。
那人還欲糾纏,卻被身后突然冒出的一只手臨空攔下,有人伸手將她攬到了身后。
“抱歉,我女朋友喝醉了?!笔且痪渌牭枚挠⒄Z。
她仰起頭,小酒館昏黃的吊燈下,她看到了那張白而瘦削的臉——是白天在銀器店見到的男人。
2
白葵是攝影圈小有名氣的野生攝影師,她習慣抓拍神秘莫測的大自然之景,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的相機里從不拍人物。
早年初入茅廬之時,她就得罪了圈子里的前輩,她那會兒渾身充滿干勁,不懂短暫隱忍是年輕人的必修課,口出狂言后只能為自己的沖動買單。
之后,她毫不意外地被圈內封殺了。摸爬滾打好些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她一身傲骨,滿不在乎,別人都說她蠢,連將理想視為高地的齊女士看著她如今奔三的年紀,也慨嘆了一句“早點收心,嫁個好人家”。
白葵覺得,人心是善變的東西,連她自己都活成了一只規(guī)規(guī)矩矩的鵪鶉。
她看著眼前破損的傘面,禮貌又抱歉地朝自己的“救命恩人”鞠了個躬:“先生,謝謝你?!?/p>
男人卻用中文回了句“不客氣”。
白葵愣住了,她在銀器店撿到他落下的傘,還沒追上去還給他,就被齊女士一通跨國電話給臭罵打斷。眼下偶遇在小酒館,又碰巧是他解圍,異國他鄉(xiāng)遇見同胞,到底是難得的幸運。
男人的中文并不流利,細聽還帶有閩南語的口音,可白葵還是聽懂了,大意是讓她早些回住所,為她解圍只是看不慣與自己同膚色的人受到欺負。
她沒來得及還傘,男人就已經抱著那些瓶裝雪莉酒離開了小巷。
深夜又下雪了。這里的雪下得很大,仿佛是要將這個世界厚葬那樣,慷慨又悲壯。
白葵縮在羊絨棉被里看紀錄片,壁爐里的木柴正冒著火星,奉獻出最后一點余熱。
她做了個夢。夢里,她還停留在十九歲,剛擁有人生的第一臺相機,從山花野草拍到山河湖海,將自以為的萬物美好定格在相機里。那時候,她的人生愿望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為像父親一樣厲害的攝影師。
大抵是骨子里的心性正在被生活研磨,她總是在夢中憶起從前。
大意是提醒,或許也是緬懷。
醒時天還未亮,白葵收拾好裝備,又租用了旅館的雪橇。
她今天要去小鎮(zhèn)郊區(qū)的雪松林拍攝雪豹。
大雪靜謐無聲地落在她的睫毛上,沖鋒衣很快被雪覆蓋。白葵沒有蹲守到雪豹,這片林子安靜得像一座墳塋,可攝影師天生的敏銳讓她選擇堅持。
她輕快地滑動雪橇,在轉彎處的一棵白樺樹旁,她停了下來。
摘下護目鏡的那一刻,白葵的眼睛有輕微的雪盲,她發(fā)現了紅色的部分——是血跡,是野獸撕咬獵物留下的血跡。
然后,白葵看到一條黑白相間的尾巴高傲地從樹后緩慢翹起,一雙輕蔑的眼睛此刻正從樹后向她投來危險的目光。
白葵再次醒來已是下午,窗外,陰沉沉的天空安靜地飄著雪,天地寂靜,唯有樓下的鋼琴聲突兀地在響著。
這是一幢裝修精致復古的別墅。
她赤腳踩在樓梯上望向一樓客廳,那首李斯特的《愛之夢》已經演奏至尾聲。
“醒了?”男人轉過頭,用指尖按下最后的琴鍵。
又是他。
3
下午四點,暮色準時來臨,白葵裹著毛毯坐在壁爐旁安靜地發(fā)呆,時不時抬眸的輕瞥出賣了她躁動不安的心思。
一桌之隔的距離外,單鏡頤正在擦拭一樽玻璃器皿。
“加糖嗎?”
“啊……不加,謝謝?!?/p>
咖啡端上來時,她輕聲道了句謝謝。
“你說,你是攝影師?”他將另一杯咖啡加入了牛奶和糖,輕輕地攪動瓷勺。
“是的,我在那片林子蹲守了好幾天,是為了追蹤一只雪豹?!?/p>
“新聞報道里的那只?”
“是的。”
他輕輕一笑,唇角帶動情緒,白葵有一瞬間的晃神。
“小攝影師,這里可沒有什么雪豹?!?/p>
他為她取來一雙羊毛襪,鮮艷的花色俏皮可愛,是去年圣誕,管家的小孫女回贈給他的禮物。他說:“白小姐,要送你回去的話,需要等到我的管家回來。”
別墅唯一的雪橇車被管家開去鎮(zhèn)上采辦物資,白葵跌下雪坡而扭傷的右腳并不足以支撐她走回二十公里外的小鎮(zhèn)。
“單先生,謝謝你。”
她接過羊毛襪,套上赤裸冰冷的腳,白葵的右腳因扭傷而腫脹,她幾次觸碰,又縮回手。他見勢把羊毛襪接到手里,溫熱的手指碰到白葵的腳踝。
那雙繡著可愛麋鹿的羊毛襪安靜地裹覆在她的腳上,白葵紅了臉,她又小聲道了句謝。
白葵緊張時,紅暈會從臉頰一直爬到耳朵后,有人救她于冰天雪地之下,除了滿心謝意,她無法表達更有意義的語言。
客廳墻壁上的大掛鐘搖搖晃晃地敲響,落地窗外已是深深的夜。壁爐的木柴炸出一聲脆響,迸出耀眼的火星,倚著沙發(fā)淺淺睡去的人猛然驚醒。
“單先生……”白葵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臉,迷茫無措了片刻,才發(fā)覺對方是在彎身為她拉蓋好毛毯。
“老管家喜歡小鎮(zhèn)酒館的燒酒,這個時間還沒回來,估計是要在酒館留宿了。”他紳士地拉開距離,轉身調暗了沙發(fā)旁的臺燈,“白小姐,今晚只能委屈你先暫住在別墅了??头吭诙牵枰獢v扶嗎?”
他的禮儀與客套是紳士的話術,白葵聽得懂,卻不知道怎么回應。
千言萬語,只匯成一句感謝。
單鏡頤笑了:“白小姐客氣了。”
今晚她一共向他道了五次謝。
翌日,白葵被一陣爽朗的笑聲吵醒,她從臥房出來,看到樓下客廳里,一位白胡子老頭正將采購的物資搬進屋子??匆娝龖{欄下望,對方熱情地朝她打了聲招呼。
午餐時,桌子上多了一份牛排。白葵確實是餓了,三人的午餐很是豐盛,她注意到單先生細致地用著刀叉的模樣。
他是位紳士又優(yōu)雅的男人,這一點毋庸置疑,早在銀器店里的那一次擦肩而過,她就記住了他。
“單先生,我有個不情之請?!?/p>
“說來看看?!?/p>
“我可以暫時借住在這里嗎?”她補充,“我可以付房費的?!?/p>
單鏡頤抬起頭,問:“為了更方便地拍攝雪豹?”
“是的。”這里距離那片林子并不遠,是拍攝和追蹤雪豹的好據點。
“我說了,那片林子里并沒有雪豹。”他又低下頭,慢條斯理地切牛排。
“有的,我親眼見到過,昨天我跌下雪坡,就是為了躲避它的追捕?!?/p>
“白小姐?!彼鋈粣灺曅Τ鰜?,聲音從胸腔里發(fā)出,“你該不會同時摔到了腦袋吧?”
白葵愣住,反應過來對方似乎是在嘲笑她,頓時怒從中來。
她沒來得及反駁,對方已給出了解釋:“如果真有雪豹,我昨天救下的應該是一具尸體。試問,又有哪個人會把自己的別墅建在野獸出沒的地方?”
午餐后,白胡子管家準備好了送行的雪橇車。白葵背包里的設備在摔下雪坡時并沒有故障,只是手機摔碎了屏幕,開機困難。
坐進雪橇車里的同時,她用力地按下開機鍵,手機終于開機的那一刻,瞬間彈出了幾十條信息和未接來電。
白葵一一點開,抱怨和傷感都在經歷一場擦肩而過的死亡后變得微不足道起來。她濕了眼眶,突然跳下雪橇車,轉身朝別墅里跑。
單鏡頤坐在壁爐旁看那本《萬葉集》,正看到那句名詩:殷其雷,天陰霾,雨零耶,盼君留。
“單先生!”
單鏡頤抬起頭,原本應該被管家送走的小攝影師正朝他跑來。
“冒昧打擾,我可否……我可否買回我的銅牌項鏈?”她氣喘吁吁地來到他的面前,口中呼出凌冽的白氣。
“什么意思?”他合上書。
她的呼吸不穩(wěn):“那天在銀器店,你買走的銅牌項鏈,是我當掉的。”
他記得,銅牌的背面,有一個小小的字母——K。
他慢慢笑了,笑這命運的巧合:“白小姐,我改主意了。”
4
白葵就這樣在別墅住了下來。每日房費六十歐元,盡管工作室可以報銷部分,她還是覺得肉疼。
因為她發(fā)現單先生并不缺錢,一幢三百多平的歐式別墅加上地下室豐富的藏酒,讓每日起早貪黑在風雪天里蹲點拍攝的白大攝影師狠狠咬牙切齒。
她暗下決心自己一定會拍到那只雪豹,前提是別被“資本家”率先掏空房費。
晚間,白葵再一次無功而返。她卸下裝備,滿身風雪地席地而坐,單鏡頤聽到門口的動靜,見她坐在門外,背影好笑又可憐。
“要來一杯咖啡嗎?”他手持咖啡,站在樓梯上,見她幽怨失落地轉過頭,輕笑出聲。
“這是只十分狡猾的雪豹?!彼踔鵁峥Х瓤拷跔t取暖,飲下一口熱咖啡后,總結道。
自從那天單鏡頤突然改變主意,同意讓她租住在別墅后,白葵已經一連在林子里蹲守了好幾天。每次,她都無功而返,倒是手腳凍出了不少凍瘡來。
單鏡頤不說話,像是料定了她的失敗。白葵卻覺得只是時機問題,當天,她曾親眼目睹過那只通體銀白的雪豹,不是幻覺,更不是在潮濕的夢里。
“叮咚——”手機提示音響起,白葵點開彈窗,看到齊女士日常的催婚舉動,發(fā)來的文字后,配著親戚介紹的相親對象的照片。
白葵看著滿屏的“精英男”,仿佛又回到了兩周前,那時,齊女士對她大發(fā)雷霆,她們對彼此惡語相向,在齊女士口不擇言地罵她和死去的父親一樣不務正業(yè)后,所有的怒氣都在那一刻瞬間消散了。
弗洛伊德怎么說來著?沒有所謂的玩笑,所有玩笑都有認真的成分。爭吵也是這樣,遑論,那不是齊女士第一次這樣抱怨。
齊女士不喜歡她身為野生攝影師的工作,危險、早出晚歸,有時遠行拍攝甚至幾個月難能回家?;蛟S某一天,她也會像父親那樣,因為拍一只小小的云雀,而永遠都回不了家。
白葵看著手機屏幕,輕輕地敲下一行字。
“在看什么,這么認真?”
突然走過來的身影讓她條件反射地蓋住了手機,她聽到單鏡頤的輕笑,隨后,幾張影碟片被遞到她面前。
他只是想問她有沒有想看的影片。
“都……都可以?!币庾R到這一點,她才覺得自己方才的動作有些難為情。
客廳只留了一盞暗燈,投影儀的光映出大半個墻壁的影像,影幕上魚群正從海面躍起,陣陣海浪聲從音箱里涌出。
他端來兩杯葡萄酒:“要嘗嘗我新釀的酒嗎?”
白葵接到手里,品嘗時還帶有木桶的原始清香。
她瞪大了眼睛,有些驚喜:“這是你釀的?”
他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輕品紅酒的唇不自覺地彎了彎。
白葵神情一滯:“你家該不會是開酒莊的吧?”
這點倒是猜對了,單鏡頤笑出聲,他屈膝坐在地毯上,目視前方影幕里的海景。
“說說你吧,為什么想要買回那條銅牌項鏈?”
夜已經很深,屋外是廣袤無垠的雪地,靜謐而浪漫。
“哦,那可真是個long long story(很長很長的故事)……”
七年前,云南紅河州。
這支來自五湖四海的野生攝影師隊伍結識于網上論壇,在告別唐古拉山的雪景后,他們的下一站是云南紅河蝴蝶谷。
那是剛過完十九歲生日的白葵第一次遠行拍攝,她瞞著齊女士偷拿走了父親生前用的相機,帶著初入茅廬的莽撞和緊張,毫不意外地成為了隊伍里的話癆。
相比另一位沉默寡言的年輕男孩,她委實有些吵鬧。年輕男孩并不是攝影愛好者,他因為寫生需要,中途才加入他們的隊伍。
他抱著畫板畫畫時,她聒噪地在一旁訴說自己激動的心情,被他叫停后,她紅著臉向他道歉:“對不起,我太激動了。你好,我叫白葵。”
“你好,我是K?!彼斐鲆恢皇郑{色的口罩遮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抱歉,這個季節(jié),我總是會花粉過敏?!?/p>
他以論壇網名與她相識,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
“所以,這條項鏈是他送給你的禮物?”
單鏡頤將身子靠在身后的沙發(fā)腿上,透過影幕的光,他看見女孩的下頜線條,某些熟悉又久遠的記憶在大腦深處被慢慢地喚醒。
“不是哦。”飲下一口酒后,她的表情變得神秘起來。
“單先生,你見過蝴蝶共舞嗎?”她轉過頭看他,神情神秘莊重,“成百上千萬只蝴蝶在蛻變結束之時瞬間起舞,在天地之間,像一顆顆璀璨的寶石?!?/p>
白葵在蝴蝶谷拍攝蝴蝶破繭之時被蛇咬傷,醒來時已經在當地的醫(yī)院躺了三天,陪床的只有K。
相機丟失了,她一路拍的東西都沒有備份,此刻全化作泡沫。
男孩將她哭鼻子的窘相畫出來,遞到她眼前,她看了兩秒,突然破涕大笑。
十九歲那會兒,好像沒有什么過不去的。
他們在當地的小鎮(zhèn)上采風,白葵在寺廟旁的一家鑄銀店看中了那條銅牌項鏈,鏈子沒有任何銘文或花飾,只在正面印有一片指紋。小店的后面就是寺廟,每日進出游客,香火旺盛,店主說,鏈子可以帶來好運,講價后才賣五十塊。
“你喜歡這個指紋銅牌?”K的過敏又變嚴重了,嗓音沙啞。
她讓店主在銅牌背面刻上她名字里的字母,一個小小的字母K,卻讓她歡呼雀躍地拉著他的手叫道:“也是K,巧不巧?”
口罩也遮不住男孩的笑顏,有僧侶從兩人身邊經過,他彎彎的眼睛看著她,讓她有種誤入紅塵的錯覺。
“店主說,鏈子可以帶來好運。我要用它許個愿?!彼龑㈡溩由焓謷煸诓鳖i處,拈起銅牌放在手心,雙手合十,面向寺廟門口的香爐,緩緩閉上了眼。
再睜眼時,K問她:“許的什么愿?”
她咯咯地笑:“當然是成為全國最厲害的野生攝影師,然后一炮而紅,名利雙收。”
男孩笑了:“那小攝影師,祝你好運?!?/p>
電影已至尾聲,單鏡頤看著影幕上滾動的字幕,輕輕地點頭:“是這樣浪漫的故事?!?/p>
手機屏幕再也沒有亮起,她和齊女士的聊天記錄停留在那句“媽,你放心,我不會像爸那樣不告而別?!?/p>
5
進入十二月中旬后,白胡子管家開始放年假。單鏡頤說,管家的家不在波爾沃小鎮(zhèn),他需要早點回家準備圣誕節(jié)事宜。
空蕩蕩的別墅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白葵依舊孜孜不倦地蹲守著雪豹,某個清晨,她發(fā)現通往別墅小徑的雪地上多出一排腳印,是某種貓科動物的爪印。
她緊張兮兮地讓單鏡頤提防野獸侵襲,心卻抑制不住地激動起來——蹲守了半個月,她終于發(fā)現了雪豹的蹤跡。
單鏡頤要去小鎮(zhèn)購置蠟燭,這里的冬季寒冷而漫長,有時,大雪會壓壞電路。他留了便簽,但想起家中那個勇敢又莽撞的小攝影師,又覺得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
她很勇敢,她比他見過的很多人都要勇敢。
小鎮(zhèn)的居民在籌備燈會,直到冬至日,燈會將持續(xù)一個星期左右。他路過小鎮(zhèn)酒館時,想起那晚為她解圍的場景,她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東西,被檐下的燈光照出滿臉的如釋重負。
他知道那是什么,可她還是忍住了,再抬頭時,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向他道謝。
像受傷的貓科動物,瀕死也要保留自尊。
挑選蠟燭時,他接到了白葵的電話。作為房東和租客的關系互留的聯系號碼,他沒想到會成為她遇險時唯一的求救途徑。
“別著急,慢慢說?!彼艞壛颂暨x蠟燭,快步往回走。
“單先生,雪豹來了!”
他聽見她尖叫一聲,似乎是絆倒了什么東西,他的心也跟著一顫。
“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別墅里,我剛剛回到別墅……那只雪豹突然出現在門外?!彼橐艘宦暎皢蜗壬?,你真應該回來看看,那只雪豹正在嘗試開你家的門?!?/p>
雪橇車停在小院的門口,整棟別墅都沒有開燈,別墅周圍安靜如水,并沒有所謂的雪豹。單鏡頤敲響客廳的門,他站在門外喊:“白小姐?!?/p>
許久都無人回應。
他開始喊她的名字,敲門聲變得急促。房門并沒有被野獸破壞的痕跡,窗玻璃完好,四周也沒有血跡……他甚至開始理智地分析事件的結果,可顫抖的聲音暴露出了他此刻緊張慌亂的心。
突然,他聽到屋子里傳來一聲沉悶的異響,像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咔噠——門開了。
“白葵?!?/p>
眼前的人影靜靜地望著他,在他輕聲喊出她的名字后,她哇的一聲哭出來。
抽屜里僅剩的三只蠟燭都被翻了出來,單鏡頤分別將蠟燭固定在案幾和樓梯上。他找來醫(yī)藥箱,替白葵處理磕傷的膝蓋,后者驚魂未定,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我不是故意不開門,別墅突然斷電,我找不到電閘在哪兒……”
“嗯?!?/p>
“那只雪豹起先在院子外面徘徊,后來開始撞客廳的門,我很害怕,只能打電話找你?!?/p>
“我知道?!?/p>
門外有野獸威脅,別墅又突然斷電,她只能躲在房間里等待他回來。摸黑給他開門的時候,她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磕破了膝蓋,她回過神后的第一件事卻是向他解釋和道歉。
單鏡頤的胸口似壓了重物,他感到了深深的愧疚。
“抱歉?!?/p>
夜晚那么長,蠟燭滴落的蠟油慢慢地凝結,像心上某個位置堆砌出秘密的繭。
6
冬天,小鎮(zhèn)上的人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睡夢中度過,他們懶洋洋地睡到中午,吃一頓精美的午餐,然后坐在街道的向陽面,安靜閑適地曬太陽。
陽光是這里的珍稀品,而今天正巧是個難得的晴天。
圣誕將至,白葵打算去鎮(zhèn)上買些彩帶用來裝飾屋子。單鏡頤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膝上放了一本書,是那本沒看完的《萬葉集》。
“單先生,不一起去嗎?”白葵穿著米色的長款羽絨服,帽子和手套都是暖黃色,她坐在雪橇車上回頭向他望過來,像一只笨重的小熊。
他們在小鎮(zhèn)的集市采購食材,在排隊付款的那一刻,白葵接到了一通電話。她忽變的臉色落入了單鏡頤的眼里,他看見她捂著電話,快步走到了便利店外。
下午四點,小鎮(zhèn)的燈會已經開始了,彩燈漸次亮起來,順著街道的坡度向上綿延。
單鏡頤站在檐下安靜地抽完了一整支煙。巷口那個舉著手機的身影終于掛斷電話,他扔下煙蒂,抬步朝她走去。
“白小姐?!痹谌竭h的距離外,他輕聲地喊住了她,然后毫無預料地看到了她慌亂拭淚的樣子。
他有些錯愕。
“不好意思?!彼D過身,訕笑著要替他分擔手里的重量。
他輕輕地避開:“不是要買裝飾用的彩帶嗎?走吧。”
他們并排走在彩燈閃爍的暮色街道,他看到她微紅的眼角,那是在聽電話時就開始哭泣的眼睛。彼時他就站在便利店的屋檐下,并不是很遠的距離,已經戒煙很久的自己在聽到她的抽泣聲后,轉身回到便利店買下了一盒煙。
他們回到別墅后,她開始上樓收拾行李。他將煮好的咖啡端給她,她看著杯子,忽然就落下眼淚,問他有沒有酒。
主編知道了她差點遇難的事,打電話來催促她回去。拍攝任務始終沒有進展,她不甘心,在電話里起了爭執(zhí),主編掀起過往舊事,她一瞬間想到三年來的種種,好像自己真的是癡心妄想,不切實際。
誰都可以拍攝雪豹,不是非她白葵不可。
“單先生,我不是厲害的攝影師,我拍了三年的景,付出從來沒有得到回報……”她拔下木塞,喝了一口他遞來的酒,還不忘夸他釀酒的技術好。
她笑了笑:“你一定看不出來,像我這樣的小身板,打起人來可是兇猛得很?!?/p>
七年前,攝影小隊在云南紅河蝴蝶谷拍攝蝴蝶,她丟了相機。后來,她在國內攝影比賽上看到那幅獲獎作品,是一只剛剛化蝶的喙鳳蝶。
那個抓拍的角度讓她想起那個霧氣蒙蒙的清晨,她蹲守叢林一夜,只為黎明破曉時的那個瞬間。
作品署名處的作者是當初攝影小隊的同伴,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和他說過話,只知道如今見他,她須得喊一聲前輩。
她討不回任何公道,她大鬧前輩攝影展的事上了圈子的頭條。她那時那么年輕,不懂隱忍和蟄伏只是暫時的,以致后來從頭來過,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的每一張作品都只能匿名發(fā)表。
現如今,任何人都能用此事當作匕首刺傷她。她難過的不再是對過去的齟齬,而是她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錯,卻偏偏承受著命運的嘲弄。
她以為,將銅牌項鏈當掉是放下了執(zhí)念,再想要買回,便是重拾初心??涩F實就是現實,不是七年前許個愿就能實現的美夢。
“單先生,這段時間很感謝你。”這是要告別的口吻。
“興許我真的很失敗吧,我蹲守了那么久,只有兩次近距離看到雪豹,還都險些被它嚇死?!?/p>
從集市買來用作裝飾房間的彩帶還安靜地躺在手提袋里,單鏡頤摸到口袋里的煙盒,今晚的許多事情都超出了預料。
事實上,他從來不在圣誕節(jié)裝飾屋子,煙也已經戒掉了好久。
“白小姐,你知道火雞嗎?”他突然開口。
“火雞原產于美洲,本來是野生動物,后來才被馴化為家禽?!彼粗?,慢慢道,“可有一種火雞叫做眼斑吐綬雞,它們比普通的火雞小,頭是藍色的,羽毛艷麗,很像孔雀,該物種從未被馴化——我是說,有時候,兇猛一點并不是壞事?!?/p>
窗外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下雪。
后來一切就如同發(fā)生的那樣,他們站在那盞水晶吊燈下吻上了彼此的唇。燈光明亮耀眼,像在做一個綺麗的夢。
上帝說,一見鐘情是靈魂率先認出了對方。
可單鏡頤知道,他和白葵從來都不是萍水相逢。
七年前的春天,單鏡頤因寫生需要去過一趟云南。在寺廟旁的一家鑄銀店,店主教他如何鑄銀,最后實在不知道做什么圖案的他選用了自己的指紋,印在了銅牌表面。
他付了鑄銀的錢,卻沒有買下那枚方形銅牌,更不會知道老板將它做成一條項鏈,之后,他看著它被同行隊伍里那個聒噪愛哭的有緣人買走。
他在波爾沃小鎮(zhèn)的銀器店看到方形銅牌的第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自己當年做出的那塊,沒有幾個人會將自己的食指指紋印在上面。
他沒有告訴她,他們曾有過這樣因緣際會的巧合。一如七年前他與她境遇相同,因一個夢想和一場熱愛而奔赴遠方。
經年重逢,他沒能成為想成為的畫家,幸好,她還在堅持著她的熱愛。
尾聲
又是一年圣誕,管家的小孫女照例寄來了一雙羊毛襪,依舊是鮮艷活潑的花色。
賀卡后寫著祝愿的話,只不過這次多了一行詢問他感情狀況的調侃。才十來歲的年紀,就已經知道大人感情的事。單鏡頤收起禮物,突然后悔自己曾告訴她有關小攝影師的故事。
雪松林里的那只雪豹在今年的冬天被當地動物保護局移送到了當地的飼養(yǎng)園。
他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地向那個小攝影師說,那片林子里不可能有雪豹。
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
一年前的圣誕節(jié)前夕,白葵拖著行李箱離開了別墅,走時,她沒有向他買回那條銅牌項鏈。此行是了結還是告別,他不得而知。
他想起冬至夜那晚,他們在屋子里跳了一支舞,她踩在他的腳尖,在舞曲結束之時,她輕輕地吻上了他的眼。
很多故事不為人知的開始,也不為人知的結束,甚至,就連當事人也未察覺,他們曾在極光蔓延的夜晚,有過那樣美好的心動。
陽光罕見的出現,照在雪地上,映出粼粼的顆粒,像蝴蝶的繭。
他想,等到春天,等到蝴蝶再次破繭,他要和她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