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智富
新時期以來,文學鄂軍老中青幾代薪火相傳,成績斐然。新時代以來,文學鄂軍新生代如雨后春筍涌現,表現不俗。青年作家、武漢市作協(xié)副主席喻之之近年來文學創(chuàng)作有井噴之勢,保持了較高水準,呈現出新風貌,得到文學界的認可。本文通過與青年作家喻之之深度對話,回顧其與文學結緣的特別經歷、閱讀經驗,呈現其關于小說與散文跨界創(chuàng)作、嚴肅文學與網絡文學異同等文學話題的現實思考,探討其創(chuàng)作理念。
陳智富:你從小喜愛文學,從小立志要當作家,請談談你是怎樣與文學結緣的吧。
喻之之:在一些訪談或者創(chuàng)作談里面談過,我確實從小就立下了要當一名作家的遠大志向,盡管那時候我可能還不明白,我跟作家這兩個字之間有多么遠的距離。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父親去世了。盡管之前,他在協(xié)和醫(yī)院住了長達一年半時間的院,他患有鼻咽癌,那個時候“癌癥”這個詞很多人都還沒有聽說過,喜歡趕時髦的他就得了。我很懵懂,知道這個病很要命,但因為家人認為有最好的醫(yī)生、最好的醫(yī)療條件,父親又年輕,一定能好起來的(當時正準備舉家遷往城市),所以當他去世的時候,全家族的人都陷入悲痛之中,他們太悲傷了,甚至都忘了要去安慰孩子。我既感到悲傷,又感到恐懼。我仿佛一夜之間便明白了《紅樓夢》中那句“忽喇喇似大廈傾”,我知道,可能很多東西,比如全校最好看的衣服、裙子,同學們的父母都沒見過的皮靴,還有新式書包……都已經離我遠去了。但我更不能理解的是,什么是死亡?軀體掩埋了,那聲音呢?那想法呢?那笑容呢?如果是永久的消失,那為什么留在我們的腦海里的還如此清晰真切,連聲音都在耳旁回響?
所有人都告訴我,父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只有母親,我那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的母親,說,死亡就是死亡,就是這一個世界和另外一個世界都沒有了。我想象不出來這種感覺,更加害怕在短暫的幾十年以后,這個世界會和我沒有關系……過早思考這個問題而導致的完全不得要領,一直困擾著我,直到有一天我再次翻起書架上的書——父親特別愛買書,哪怕他并不看,家里有全套的《辭源》,蔣介石的傳記體小說,光《紅樓夢》就有五個版本的,還有其他林林總總各式各樣教穿搭的(《男子風采大全》、教下圍棋的(《圍棋入門》)、教寫對聯的書(《春聯大觀》)——當我翻到唐詩和宋詞的時候,我突然頓悟了:唯有作家是可以永生的,我們現在還在讀唐詩宋詞,還在看明清小說,不就像作家坐在你面前,跟你分享他喝了一杯茶、被清風吹拂、送友人遠去時的心情嗎?至于小說,更像是坐在你面前繪聲繪色地講故事呀,所以,懵懵懂懂的我,便因為害怕死亡,立下了要當一位作家的遠大理想。
當然,在此之前,我的作文也是一向被老師當作范文在班上念的,有時候學校作文欄里,貼了四篇作文,篇篇都是我的。立下這個愿望后,我便找來一冊空白的作文本,把想寫的題目都寫上,沒事的時候就寫一篇,一個學期過去了,我收獲了滿滿的兩冊作文本。
當然,父親去世帶來的不安定感,伴隨了我小半生,讓我對一切都感到惶恐,好像什么都會馬上失去一樣,但同時,也令我具備了一種底氣,沒有什么是大不了的,我隨時都在準備著,也隨時在積攢把一切推倒重來的勇氣。所以有朋友說,我是與人為善的,不愿與人紛爭,但真正爆發(fā)起來,核心力量很強,我覺得這分析很對。
陳智富:你從小喜歡讀哪些作家哪類作品?最令你回味無窮、念念不忘的作品有哪些?請談談你的閱讀經驗吧。
喻之之:《紅樓夢》是我百讀不厭的書,小時候最初的閱讀體驗是冬天的寒夜,在自家樓上一個人點著蠟燭讀《紅樓夢》,那時候整個鄉(xiāng)村萬籟俱寂,門口的樹睡著了,樹上的鳥睡著了,仿佛連村外結冰的池塘也睡著了,我翻看有劉旦宅國畫插圖的那個版本,第一幅插圖下面寫的是:寶玉摘下那玉,狠命摔去。再往后翻,有: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我很喜歡那畫,也極喜歡那話,它們有一種魔力,寥寥幾句,它透露了一些什么,但隱藏得更多,且隱藏的那部分更讓你著迷,這就像一扇虛掩著的門,吸引你去推開它。
后來讀沈從文、汪曾祺,也很喜歡。這些年看馬爾克斯,幾乎奉為偶像,他的很多作品,比如《夢中的歡快葬禮和十二個異鄉(xiāng)故事》,以及《禮拜二午睡時刻》,是我反復看、也反復向朋友們推薦的作品。伊麗莎白·斯特勞特的《奧利弗·基特里奇》,大衛(wèi)·格羅斯曼的《迷狂》,安東尼·馬拉的《我們一無所有》,李敬澤的《會飲記》等幾部是我近些年讀過的最好的作品。巴爾扎克曾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這些作品無疑精準地傳達了其民族氣息,兼具深邃的思想與迷人的語言。
《奧利弗·基特里奇》告訴我不要把故事和語言抓得太緊,要放松,就像一棟房子,要有窗戶,讓風透進來;《迷狂》寫出了那種人物對話之后,語言分子帶來空氣與灰塵振動的感覺,這令我蠢蠢欲動,在描寫細節(jié)時試圖向前推進一步;《我們一無所有》告訴我要冷峻、理性。它們都告訴我要用明了沖淡的語言寫小說,即使是起承轉合,哪怕你是在講一件很重要的事。另外,它們還告訴我,選材真的很重要,怎么寫重要,寫什么同樣重要。
陳智富:回溯過往,你第一次發(fā)表作品的記憶應該是最深刻的最激動的,當初的喜悅或許仍然縈繞于記憶深處,成為你走上文學道路砥礪前行的動力之源吧。
喻之之:我十幾歲時,在山西大學主編的《語文報》上發(fā)表了第一篇散文,是寫故鄉(xiāng)景色和人事的,隨后又接連發(fā)表了幾篇,那當然給了我一種極度的幸福感。我記得當時請兩個寢室的十多個女生吃了一頓飯,稿費還沒用完。到現在我仍然記得那種甜蜜幸福充盈內心的感覺,我記得在學校的林蔭道上,我拿到樣刊,我對好朋友微笑的樣子,我使勁抿著嘴,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太高興或者太驕傲。我一直覺得自己在表達上有點奇怪,真正特別幸福、特別感動、特別高興的時候,反而是說不出話來的,反倒是那種次高興次幸福的時候,會大喊大叫,大聲表達——或許是那種真正的幸福感降臨的時候,懵了頭,也或許是內心里希望那種洪荒一樣美好的感覺在心里多停駐一會兒吧。
后來接二連三發(fā)了一些小豆腐塊,被吸納為“中國作協(xié)魯迅文學院少年作家班”學員,到現在我還保留著那個徽章,只可惜后來有十多年,被分配到偏遠的鄉(xiāng)村學校,一直在生活和工作中苦苦掙扎,沒怎么寫東西了。感謝現在,我又和文學重逢了,它又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陳智富:你作為湖北80 后作家的佼佼者,創(chuàng)作起步時間比較早,經歷過多年的艱苦摸索,近年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日漸成熟,在某種程度上找到了自己的寫作方向、技法與風格,顯然也得到了全國各大選刊及編輯的青睞。這種創(chuàng)作的成熟自然會進一步激發(fā)你的自信,我相信你的自信背后一定是無數個日夜遭遇瓶頸的絞盡腦汁,以及突破瓶頸的喜悅寸心。請談談這方面的感受。
喻之之:當然遇到過瓶頸期,在我寫《白露行》那一段時,其實并沒有覺得自己走進了小胡同,那時似乎喜歡在枯燥里往前推進小說,仿佛那是實力的一種體現。后來發(fā)現,那簡直跟在決戰(zhàn)光明頂的時候,張無忌用的怪招一樣,一招一式,自己運用起來特別吃力,旁人看來也怪誕不經,但唯有自己樂此不疲,等到光明頂上的鐘聲傳來,他幡然醒悟——大道至簡,武術亦然。那段時間,我讀了一些與以往閱讀經驗不一樣的書,其中包括村上春樹最早的《且聽風吟》,也包括上文提到的《夢中的歡快葬禮和十二個異鄉(xiāng)故事》,讓我明白,怎么寫重要,寫什么也同樣重要。
遇到瓶頸的時候,最常用的方法無外乎讀書、行走、思考,學習一門新技能,那都能重新為你開一扇窗。在看完這兩本書之后,我開始拋棄繁復的語言,用最簡潔明了的語言寫作,隨之我創(chuàng)作了《憂傷的夏小姐》《四月的牙齒》《何不順流而下》,贏得了編輯老師、讀者以及選刊的叫好。當時《四月的牙齒》發(fā)在《長江文藝》2019年第9期,《作品與爭鳴》2020年第1期轉載,可謂是意外,說明作品經過了一個時間段的傳播,最后被編輯老師看中。當年,在千里之外的云南大學,召開過一個“九、十月名刊小說掃描”的研討會,負責看《長江文藝》的素不相識的老師用驚喜的語言談論了這篇小說,稱贊了小說的語言:作者有一些形容讓人耳目一新又很貼切。其次,小說環(huán)境變化描寫和人物心理變化也結合得很好,作者還用很多“意象”來烘托作品氛圍,“四月”“吱呀吱呀的樓梯”“喬其紗暗綠豎條紋旗袍”等,看完故事讓人想到的是電影《花樣年華》,這個小說和這部電影一樣,藝術審美的天分,毫厘不爽地體現……事實是,這篇小說,到現在來看,我仍然喜歡,也自覺是一篇能讓人一口氣讀完的小說。但老覺得它受到的重視還不夠,所以2023年即將出版的小說集,我把它命名為《四月的牙齒》。
接下來的《何不順流而下》被《小說選刊》轉載,收入《2021年短篇小說年選》。我除了用最簡潔的語言寫小說之外,還融入“馬”的意象,由自然景觀黃鶴樓派生出孟浩然的故事,現實與歷史,景物與詩意交相輝映,使這部小說有較高的可讀性與耐讀性。開篇第一小節(jié),不論是寫的時候,還是讀的時候,自己都有一種微醺中信筆拈來的感覺。
去年,我還創(chuàng)作了幾部中篇小說,其中之一是發(fā)表在核心期刊《芙蓉》上的《乞力馬扎羅的誘惑》(《長江文藝·好小說》2022年第8 期轉載),一篇是今年第一期發(fā)在《西部》頭題的中篇小說《開往仰山小鎮(zhèn)的順風車》,另一篇是《作家》留用的短篇小說《敢問英雄貴姓》。我想是閱讀,更為開闊的閱讀,引領我走進另一個階段的。
如果有人與我一樣,真心地熱愛文學,真誠地想把作品寫好的話,那我想說的是:甘于承受自己的命運,準備受苦,多讀多寫,準備迎接無數個青燈古佛般死寂的夜晚,才能看到一線光明。
陳智富:人們對于故鄉(xiāng)的感情,有時候很奇怪,年少時迫切想要離開,人到中年甚至更遠的未來,似乎又更加眷戀。當然,作家對于故鄉(xiāng)的感情,所維系者親朋好友。我注意到,你這幾年在寫城市系列散文,似乎有一種加強與武漢這座城市的精神血脈聯系的強烈沖動,寫起來有一發(fā)不可收拾的氣勢,也頗受好評。請問,你是怎么萌發(fā)創(chuàng)作城市系列散文的念頭的?
喻之之:這個系列的散文,源于《長江日報》“江花”副刊主編周璐老師的約稿,那一年,《長江文藝》的筆會在黃陂主辦,我既是參與作家,又作為黃陂的東道主協(xié)助聯系一些事情。散步的時候,周璐老師邀請我給“江花”寫一篇散文。想到奶奶剛去世,想到這半生,我跟奶奶的愛恨糾葛,爭吵斗嘴,以及在葬禮上我才明白了她的悔恨,便回去寫了《奶奶的千層底》。只是,寫小說寫習慣了,一下筆,便是三四千字,但周主編說了,只能兩千字,我便又重新選材,重寫了兩次,才將文字與情感濃縮在兩千字以內。然后,又因為寫了奶奶,便想起了姑太;寫了姑太,又想起了二叔;寫了二叔,便又想起了漢生伯、姐姐、珍珍姨、蔡伯伯、李伯伯……竟然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截至2022年,我已寫了接近30 位親朋故人,如今,已將他們結集,即將出版,書名暫定為《她與蕓蕓眾生》。我感覺,寫了小說,再來寫這一類散文,反而更容易,起承轉合很自如,嬉笑怒罵信筆展開。其實,語言就是語言,就像水一樣,你把它放到什么樣的容器里,就是什么樣的形狀,但,只要你熟悉的是水就行。
陳智富:結合你這些年的寫作經驗,你覺得寫小說、散文之間有什么不同?
喻之之:其實,我認為沒有太大不同。如果都采用一種“好好說話”的方式來寫的話,我認為跨文體根本沒有任何障礙。明清小說,你看,不論是《紅樓夢》還是《西游記》,還是其他傳奇,里面既包含了我們今天所說的小說,也包含了詩、詞、歌、賦,甚至還有駢文等等,里面還有祭文、檄文、悼文,那你說,是不是也把散文包含了?把文體細分,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的事,在之前,根本沒有分得這么細致,所以說,跨文體,我就那么輕輕一跨,就跨過去了。
陳智富:劉禹錫詩云:“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苯浀湮膶W作品可能難免經過多次的修改,對此你怎么看?
喻之之:確實有些作品是在一次次的修改中脫胎換骨的,但有時候,有些作品并不需要怎么修改。比如說短篇,在作家中流傳著一句話:短篇不過夜,中篇不過周,長篇不過月。短篇作品,先構思好,然后一氣呵成完成,那種敘述的節(jié)奏和步調,你就是想改,也改不了,恐怕就是想插個小細節(jié)進去,也會很難。但至于中篇和長篇,我確信是需要很多修改的,《紅樓夢》不就是增刪五次、批閱十載嗎?當代也有年輕作家一部中篇修改一年。如果要說經典作品,長篇,我列舉《紅樓夢》和《霍亂時期的愛情》,短篇,《圣女》,不論是長篇還是短篇,都需要在結構、語言、深度上保持相當的水準,都有一個共同的屬性,就是值得反復閱讀,每次重讀都會有新的收獲。
陳智富:你覺得文學創(chuàng)作,靈感頓悟和勤奮苦練哪個更重要?
喻之之:靈感頓悟當然重要。寫到一定量之后,需要靈感的頓悟帶來質的飛升,但勤奮苦練同樣重要,需要不停地練習,持續(xù)地寫,來保持語言的敏銳。這就像故宮的建造一樣,最初的設計肯定需要靈感,但當建造開始之后,就需要日復一日、持之以恒的勞作來貫穿執(zhí)行。所有偉大的建筑都是。只有極少數人可以通過靈感的頓悟成為偉大的作家,那是天之驕子,顯然我不在此之列。
陳智富:你覺得,一個作家應對獲獎持什么樣的態(tài)度?獲獎對于寫作有什么樣的激勵作用?
喻之之:獲獎是一種媒介,能讓更多的讀者認識作家,也可讓作品得到更好的推廣和傳播,這樣的幸事,誰不期待呢?最好的當然應該是實至名歸,作家的作品,不論是質,還是量,都達到了一定水準,甚至獲得一些社會聲譽,然后獎奉上了,這種錦上添花,猶如人生四喜外的五喜,是對作者的一種肯定,也是對作家再出發(fā)的一種鼓勵。這些年,各種獎項的獎金也大幅度提高,一個獎項,解決了太多問題,每一位野心勃勃的作家都希望獲獎,別說茅獎、魯獎,甚至諾獎,肯定很多作家都期待過。但我始終認為,作家對待獎項,要抱有一種水到渠成的等待,萬事萬物,只有順其自然,才能得到真正的圓滿喜悅。
陳智富:隨著互聯網與智能手機的普及,人們閱讀網絡文學和通俗文學作品更加方便,網絡文學和通俗文學作家與讀者之間的互動更加順暢。你作為堅守純文學寫作的青年作家,對網絡文學、通俗文學怎么看?
喻之之:如果要問我怎么看,我回答三個字:很好看?!独硐胫恰贩浅0簦侗I墓筆記》系列改編的電影,我看過幾部,因為要陪朋友,有一部電影我甚至津津有味地看了兩次。網絡小說《楚喬傳》改編的電視劇,曾令我淚流滿面?!度朗锾一ā罚乙蚕矚g呢。不過,可能你也發(fā)現了,我提到的這些都是網絡小說改編的影視劇。我跟許多網絡作家交流過,他們自己也承認,網絡小說最大的問題就是注水,其次,情節(jié)的邏輯性,行文的語言,也不甚講究。
我跟很多網絡作家是朋友,比如說寫《大唐榮耀》的滄溟水,在《長江叢刊》組織的歐洲行活動中,我們是團友,回來之后就成為朋友,互相關心和鼓勵,有作品都會互相轉發(fā)。2021年參加中國作協(xié)的文代會,我和湖北的網絡作家代表吱吱(我們倆名字讀音一樣)一見如故。在文代會見過不少網絡作家,個個都是佼佼者,其中有人創(chuàng)造過日更四五萬字的記錄,前段時間又認識了網絡作家“雷的文”,總覺得跟他們聊天非常輕松有趣,覺得他們個個都挺真誠。
最近幾次的文學雅集,每當討論和發(fā)言的環(huán)節(jié),純文學作家和網絡作家總容易分成兩個陣營,互相,“你們……我們”地辯論一番,其實我覺得真沒必要,都是文學作品,或者說都是寫作,只不過發(fā)表的載體不一樣而已,根本沒有高下之分。很多人(包括讀者),暗地里是一邊瞧不起網絡作家,一方面又羨慕他們的收入,這種又鄙視又艷羨的目光令我覺得很是可愛。我是很尊重他們的,日更3000字是最低要求,我能做到嗎?要能做到,我可能真的會試試寫網絡小說,但我知道我的體力和定力,都跟不上。三十多年的人生,我能堅持每天做的是什么?刷牙洗臉洗澡,僅此而已——甚至,連每天好好吃飯都做不到。所以我對任何一位能夠做到日更的網絡作家都充滿敬佩之情,人家靠自己講故事的能力,能留住讀者,能掙到錢,這真的是值得大家尊敬的。
陳智富:你任武漢作協(xié)副主席,肩負更多的社會職務,你是否感覺自己身上的文學使命與責任更重一些?
喻之之:談到使命和責任,我想,胸中有乾坤的人都會有吧。但我自己比較懵懂,您沒問之前,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您這一問,頓覺責任重大。
壓力是有的。作協(xié)就應該是一個為作家服務的地方,應該培育新人,推新作,使十年,乃至百年都后繼有人;拓展陣地,讓成熟作家的作品能順利發(fā)表或出版,讓已面世的作品能夠擁有更多讀者,在讀者之中產生更加強烈的共鳴;為這個城市營造書香氛圍,提升城市的書香氣質……我自覺自己做得很不夠。但我很期待,我很想為大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熱愛文學,也早已立志要為文學奉獻畢生的精力。如果我能在一位小讀者心目中種下文學的種子,讓一位踟躕在路上的青年作者看到希望,感到溫暖,讓一位普通市民向神圣的文學之光敞開心扉,我都會獲得巨大的滿足。
來市文聯工作之前,我在區(qū)文聯工作,上面談到的文學之事,我也一直在做,且我在文學的道路上已匍匐多年,深知文學的樂與苦,結交了很多天南海北的朋友,我們互相鼓勵,攜手同行。我想,這只能是因為我能寫——這就像在劍客眼里,誰出劍更快、更準、更狠,大家一目了然,并且惺惺相惜。寫作也罷,做人也罷,不都是向茫茫宇宙發(fā)出微弱的聲音與光亮,吸引與自己同頻的人嗎?彼此照亮,互相成就,交相輝映,匯聚成充盈而豐富的一生。從這一點上來說,不論我在這里工作,還是居江湖之遠,我都會在文學之路上盡自己的能力去燭照和輝映他人。
我現在的工作,必須犧牲一些時間和精力,這是我應該做的——正如你所說,這是時代和歷史賦予我的使命和責任,十分榮幸,更何況我是一位作家,這是反哺,也是繼續(xù)集聚能量。人生所經歷的任何曲折和酸甜苦辣,都將成為作家創(chuàng)作的素材和養(yǎng)料。很慶幸,我無時不刻都在經歷火熱而滾燙的生活。
陳智富:在短視頻、碎片化閱讀、快餐文化盛行的時代,文學面臨各種娛樂方式的嚴峻的挑戰(zhàn),你覺得文學的功用到底是什么?
喻之之:文學的真正功能,應該是深層療愈吧。當代有位著名女作家來武大演講時,提出過一個觀念,她說,如果你受過傷,并且還有一點點文學天賦的話,那么你會走上文學之路。魯迅先生也說過,如果你父母早逝,家道中落,或者你自己體弱多病的話,那么你可能會愛上文學,其實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文學是為弱者而戰(zhàn)的事業(yè)。短視頻也好,淺閱讀也好,你說得對,那都是娛樂方式,和真正供給精神養(yǎng)料的文學作品,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假如現在的90 后或者00 后,能在受傷時讀到一部深刻地與其境遇契合的文學作品,我相信這種震撼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從此便會明白短視頻也好,游戲也罷,和文學相比,那不過是巫山以外的云,滄海之外的水。
只是隨著年歲增長,我越來越明白,在短視頻和娛樂精神充斥生活的今天,文學像20世紀八十年代那么火熱,已是不可能的了,那種沸騰,是轉折時期產生的現象,現在正在趨于平靜,在平靜中,有這么多人在閱讀,在堅持寫作,已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了。文學工作者應該用平常心看待這一切,就像有人喜歡水仙花,有人喜歡蟹爪蘭,有人喜歡蘿卜花,讓大海成為大海,溪流繼續(xù)流淌,青山依然是青山,才是生命的本真。
陳智富:很多作家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寫作習慣。村上春樹是極其自律的作家,沒有所謂的黑白顛倒的生活作息,而是像上班族一樣遵守時間紀律,堅持每天早起、跑步、寫作,《當我跑步時,我在想什么》這部暢銷書更是為人們所熟知。你剛才也提到網絡文學作家的勤奮刻苦,他們逼著自己寫作,逼著自己在屏幕前在文檔里敲下一個個文字,日更幾千甚至幾萬字,數十年如一日終有大成。請問,你有什么樣的寫作習慣?
喻之之:(笑)我一般會選一個相對整塊一點的時間。睡一個慵懶的午覺,睡到自然醒的那種,下午起來精神抖擻,泡上茶,或者來一杯咖啡——這時候就像游泳一樣,伸直雙臂,跳進水里——我一頭扎進另一個世界里,沉溺其中,不再理其他俗事。
我們有一個“養(yǎng)小說”的說法,好多題材,就像一個個的魚缸,你不停地往魚缸里投放新小說需要的素材,哪一個成熟了,便開始寫哪一個。當然,有時候也是靈感所致,突然對哪一個題材十分感興趣了,內心里感到十分鼓噪,便也會毫不猶豫地打開電腦,開始在電腦上敲下一句句在我心口反復撞擊的句子。這時候,只有人物,個性,我也不懼往下寫去,像電影的序幕一樣,我會看著她走,她走到哪里,是偶然,也是必然,因為一旦主人公的性格成型了,她會遇到什么人,會說什么話,都是必然的。
陳智富:除了寫作,你在生活中還有哪些興趣愛好?
喻之之:我感覺自己的興趣愛好還是挺多的。比如這兩年,喜歡上了跑步,打羽毛球。看了《風味人間》之后,又重拾起烹飪的熱情,以前不愛研究新菜式,現在什么都喜歡試一試。比如,做泡菜,蒸饅頭,包包子(包餃子那是小時候就會的了),廣式靚湯、鄂式靚湯,爆炒,燒,小龍蝦,蒜蓉蝦,香辣蝦,煲仔飯……現在是如果前一天我去吃了滿漢全席,第二天,我也有膽量試一試做一桌。——如果有人要寫當代孔乙己,我可以給他提供一個細節(jié):我拿筷子蘸著茶,在桌上劃著,問,糖醋排骨有四種燒法,你知道嗎?
我還喜歡種花,喜歡喝茶,喜歡看電影、聽音樂,我還很期待等生活真正安定下來之后,去學民族舞蹈。還有一個最大的愛好就是,坐在院子里喝茶曬太陽,希望過幾年到鄉(xiāng)里去尋一所房子,院子里全部種上自己喜歡的花,秋天的時候坐在桂樹下喝茶——到時候你要來呀。
陳智富: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勢頭正健,在小說與散文領域頗有新的建樹。請你談談未來的創(chuàng)作計劃吧。
喻之之:我有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四月的牙齒》,還有一部散文集《她與蕓蕓眾生》,我一直以為2022年能夠出版的,卻由于種種原因,得拖到2023年。我想先把這兩本書做好,然后可能會配合出版社做一定的宣傳。手上也有一個寫武漢的小說,不僅僅是以武漢為背景,寫武漢人,自己也感覺似乎慢慢觸摸到武漢人的精髓了。疫情三年,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愛這座城市了,既然我生于斯長于斯,而且還被推選為武漢作協(xié)副主席,我有義務為這座城市的生民立命、時代放歌。我希望我的創(chuàng)作能夠越來越深地探究到這座城市的精神實質。
可能很多人會說,我以前寫得多,現在寫得少了,可能接下來我會寫得更少。我想,假如我拼的不是此生,而是死后,那么我沒有必要寫那么多,只要有幾篇,寫得夠好就夠了。哪怕只有一篇,寫到自己滿意,那也不枉我在這條路上匍匐前進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