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關(guān)

《昆陽關(guān)》以一個漆器商人的生存境況為主線，講述了他在新朝動蕩年代里的悲苦與掙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寬厚與仁愛；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的離奇與血腥；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給周邊百姓帶來的悲戚與創(chuàng)傷；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縣、蘇婉、劉秀等一系列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描繪了波瀾壯闊的時代風(fēng)云；重現(xiàn)了兩千多年前昆陽一帶的民風(fēng)民俗。

滄桑的昆陽關(guān)見證了時代巨變，歷經(jīng)了血雨腥風(fēng)，感知了人間疾苦，同時也領(lǐng)略了人間的溫情與仁愛。

（接上期）

等辛茹近前，凡木看看兩人道：“自先秦始，民間就有蚩尤的傳說。很久之前，有個部落，其首領(lǐng)叫蚩尤。其時，蚩尤的勢力與黃帝相當(dāng)，為擴展地盤，他親率麾下八十一人與黃帝作戰(zhàn)，后兵敗被殺。即便如此，蚩尤的聲望并未泯滅，反而歷經(jīng)百代而不衰，為世代敬仰，故而，民間有了蚩尤戲，實為憑吊蚩尤。據(jù)說，弩、戟、刀、劍、鎧五兵器乃蚩尤發(fā)明，蚩尤在尚武之人中自然名望頗高，甚至被尊為戰(zhàn)神。當(dāng)年漢高祖劉邦與項羽爭天下，有人曾將漢高祖的軍隊稱之為‘蚩尤之兵，足見蚩尤在尚武之人中的威望。至于蚩尤戲者何以頭頂牛角，蓋因傳說中的蚩尤耳鬢如劍、頭頂有角?！?/p>

張二看一眼辛茹道：“厲害吧？家主就是天上的神仙，神通廣大，無所不曉?！?/p>

辛茹自是欣喜不已，仰頭望望凡木道：“那是自然，也不看看家主是誰家的家主。家主學(xué)富五車，博古通今，乃天界來客。張二說話滿口斯文，自跟了家主，你出息多了?！?/p>

聽著奴婢這溢美之詞，凡木自是喜不自勝，可又不能咧嘴大笑，于是咳了兩聲，沒再言語。

三個人滿臉喜氣進得店來，適逢田禾也在。五邑在跟一位主顧說著漆器上的話，他不時扭臉看看辛茹，見這婢女面染紅暈，透著難掩的喜氣，不免心生責(zé)怨，又怕怠慢了主顧，只得強做笑臉。待那主顧買了個臉盆走后，五邑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對著田禾沒好氣道：“這么早就跑過來，灶臺還沒冒煙呢，熱乎的只有鳥屎?！?/p>

田禾被這沒來由的話弄得很是尷尬，干笑兩聲后，看看凡木道：“你五邑叔父喝暈了吧？要不就是被鳥那東西糊住腦子了。”言罷，自己先笑，繼而滿屋人笑成一片。

辛茹自然懂得五邑心思，她每次有意無意接近凡木，都會讓五邑心生芥蒂，即便芥子沒在城里。想起明日芥子和她娘就來昆陽，且不再回去，辛茹忽覺心緒雜亂，暗自嘆息一聲，忙去后院做飯了。

田禾沒見孟江在場，看著凡木道：“孟江回文寨了？這小子只顧著往城里拉木器了，不會是把送油的事給忘了吧？有些天沒往我那里送油了，油缸快要見底了?！?/p>

凡木道：“噢，是我疏忽了，這怪不得孟江，回頭我得說說水生，別指望我事事都能慮及。田掌柜，看來花生油賣得還行，你獨自打理門店，且不說苦與累，僅是栓人這一項，就夠?qū)こＨ耸艿牧?，要不要加個人手？”

田禾忙道：“不，不，多個人多份花銷。昨兒聽五邑說，你還要開個店鋪，專做非雷擊木漆器，短短數(shù)月，要開三個鋪子，這氣派，昆陽城里怕是絕無僅有?！?/p>

凡木道：“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田掌柜，油坊里的事不消我說，你比我清楚。再開這家漆器店，也是無奈之舉，這一點姚亭長清楚，也是他的主意，想知道，你問他。你別這么看我，我說的絕非戲言?！?/p>

田禾笑道：“凡掌柜品行高潔，用王雅士的話說，叫雪胎梅骨，你的話我哪能不信?。≌f句心里話，但凡經(jīng)商者，誰人不眼紅！拋開這層不說，他五邑一家算是沾盡了你的光，一家三口都來城里做事，與嫁到昆陽的卉子舉家團聚不說，他文寨的老宅也被你租下當(dāng)了木器作坊，雖不明說，可明眼人都清楚，你凡木斷不會虧待五邑一家。也不知是他五邑上輩子積德廣，還是這輩子燒香多，要不就是他前些日子吃鳥屎了，才使得眼下春風(fēng)得意，萬般滋潤。就這，方才還見他耷拉著臉，像是誰往他臉上抹了糞似的，哼！”

這樣的話非但沒讓五邑生氣，反而讓他笑臉綻放，一如蒸裂的饅頭。五邑走過去，一巴掌拍在田禾的肩膀上，怪道：“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說的什么話！都說大樹底下好乘涼，要我說，那得看是什么樹，還得看它長在哪個地方。南方有種樹叫木麻黃，別看它樹高數(shù)丈，卻幾乎不見葉子，哪有什么涼可乘！即便是枝葉茂密的老槐樹和樹干高聳的大楊樹，它若長在山巖旁，你如何乘涼！我五邑一家的確是燒高香了，雖是卉子……哎，不說了，不說了?！?/p>

提起卉子，便無人接話?；茏拥幕槭?，在場的人無人不曉，雖是嫁了個大戶人家，可畢竟是續(xù)弦，且這大男人心眼極小，醋意十足，卉子的日子過得并不滋潤。而這事出有因，前文多有贅述。

自凡木與水生有了那次長談之后，水生早丟了別的想頭，只一心將作坊打理順暢。家里賬房由他管著，進料出貨由他記賬，即便木匠的工錢及分成也由他一人操辦，凡木頂多閑暇時看一眼賬目。撇開他在當(dāng)年幾無活路時被凡木搭救不說，就眼下情勢，受恩如此深重，縱使鐵石心腸，斷不會再有二心。按著凡木交代，水生抽出兩個木匠去五邑家，將原先三間客房里的物什搬至后院及廚房，反正不日這后院和伙房便派不上用場。三間客房騰出后，進了些一般木料，非雷擊木漆器就在五邑家相繼被制作出來。凡木的又一作坊悄無聲息地開工了，沒有慶典，沒有酒宴，甚至連掌柜的都沒在文寨，這在外人看來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寨子里的人議論聲不斷，為凡木賣漆器的李黃也頻頻搖頭，不知其然。

孟江回到文寨，便傳話給水生，讓他即刻就讓木匠在正做的木器上刻上“文寨”二字。水生不敢怠慢，隨即將凡木的話告知了兩邊的木匠。之后，他將孟江拉至一邊，驚訝地問道：“孟江，你是說，昆陽城里已經(jīng)有人開了雷擊木漆器店？這人實在可惡，不把心思用在正經(jīng)地方，就知道絞盡腦汁蹭別人。你等著瞧吧，今日是張三，明日還會有李四，原本好端端一個買賣，非得給弄砸不可。就像一座橋，都往上面涌，那橋面能承受得下嗎？新店找好了是吧？那就把叔母和芥子送往城里吧，床榻、幾榻也得拉去，還有箱柜?！?/p>

孟江道：“家主沒說要床榻之類的木器呀！”

水生道：“你讓家主睡地上嗎？家主的腿一點不敢受涼，一受涼就疼，我倆一樣。”

孟江忙道：“還沒聽家主說起過，那是為何？”

水生道：“這個你就別問了，你也別問家主，你問了，他非但不會說，弄不好還會呵斥你?！?/p>

孟江應(yīng)下后，便趕往五邑家里，找叔母和芥子商量幾時動身。叔母看看孟江道：“孟江，你才從昆陽回來，不累嗎？要不明日去吧？”

孟江笑道：“就這么點路，馬都不累，我會累嗎？又不是我駕轅?！?/p>

叔母道：“我們明日去吧，待會兒我讓芥子把衣服洗洗，還有那幾只雞，得天黑了才能捉住。誰知道這一去要待多久，不把雞帶去，不定哪天讓黃鼠狼給吃了，與其那樣，還不如給大家伙兒燉了吃的好?！?/p>

孟江道：“那日后叔母就吃不上自家的雞蛋了。不過，咱有錢，可以買，吃買來的雞蛋，自在，不像是吃自家的雞蛋那樣不忍心。叔母，你想啊，那么小個雞子，下那么大的蛋，它一點都不容易?！?/p>

叔母笑道：“真是個傻孩子。你跟凡木一樣的心腸，怪不得你們主仆處得那么好。好啊，這人吶，要是有個好心腸，老天都會想著法兒幫他?！?/p>

次日一早，馬車上裝了床榻、幾榻和柜子，另有三桶花生油。木桶做得極為考究，一滴油都休想躥出，縱使那油桶隨著車走，發(fā)出“哐咚哐咚”的聲響。叔母和芥子坐在車頭的另一側(cè)，與孟江側(cè)目可見。芥子不時地勾頭回望，她生怕身后的木器掉將下來，把腦袋砸個稀爛。孟江見狀，笑道：“放心吧，芥子，我掉下去，木器都不會，捆得跟粽子似的。我和水生又不是傻子，你沒看裝的是什么？那是給家主用的器物，那是正經(jīng)的雷擊木漆器?！?/p>

芥子撇撇嘴道：“孟江，聽你那口氣，給你們家主用的木器，就格外金貴是吧！”

孟江肅然道：“這你就不懂了，對家主用物的尊重，就是對家主的敬畏。反之，就是對家主的不恭?！?/p>

下人如此忠心侍主，這讓芥子頗為動容，她臉上的嬉笑正被莊重換了去。而此時，凡木高大的身影立時浮現(xiàn)腦際。一想起凡木的身邊有個辛茹，芥子的心一下子悵然若失，故而，一路上少言寡語。

馬車進了昆陽城西門，城里店鋪林立、車水馬龍的景象，讓芥子重又將喜氣掛上面頰。只是執(zhí)意學(xué)姐姐，才顯得嫻靜許多。芥子小時候來過昆陽一次，城里的景致少不得誘使她左顧右盼，應(yīng)接不暇，卻又不想說話，只時不時地嘆息一聲。叔母見狀，心疼道：“芥子，咋不說話呀？別學(xué)你姐了，娘看著心疼。你凡木哥上次去咱家時，不是說了嘛，說你愛說愛笑的，沒什么不好，犯不著去學(xué)別人?！苯孀拥溃骸拔医?，還有那個叫辛茹的婢女，都比我好，人家都是輕言細語，走路也是軟綿綿的?！笔迥傅溃骸澳闶遣恢?，卉子小時還想學(xué)你呢。她那叫柔弱，受罪的命。嫁到城里去，大氣都不敢出，遇事一味的忍讓，不被人欺負才怪呢，想想我都替她著急?！苯孀拥溃骸澳锇?，你也不能這么說我姐，興許是他男人不好，要是遇上個疼她的人，被寵著，被慣著，她想忍，怕是還找不來要忍的事呢。依我看吶，這是各自的命，嫁對了，你想生氣都沒氣可生；嫁錯了，你再怎么忍，都是枉然?！?/p>

孟江只專心趕車，生怕官道上哪個腿腳不好者，被棗紅馬蹭著，或是被車上的木器掛著，對于那母女倆的話他只聽不言，頂多是暗自一笑。

馬車來到漆器店外，孟江翻身下車，欲取凳子放在那母女的腳下時，五邑迎了出來，看了車上物件，隨即怪道：“孟江，我沒說讓你送床榻呀！后院里不是擺著一個嘛！這么大個家伙，放哪兒呀？”

孟江道：“這不是給店里送的，是給家主用的，新宅不是買下了嗎？沒個床榻，家主睡哪里？”

五邑道：“你返回文寨前，凡木沒說讓你送床榻呀！”

孟江道：“家主是沒說，這樣的事還需家主交代呀，這是水生和我的主意?！?/p>

五邑不悅道：“明明后院有個床榻，還沒賣掉呢，凡木要用也是用那個，那個放久了，漆面的光度指定不如這新做的。你和水生可真敢當(dāng)家！”

孟江靜靜道：“新房就該用新的床榻，后院那個不知有多少人摸來摸去的，怎好給家主用?！?/p>

五邑鐵青著臉，想要斥責(zé)孟江，卻感覺毫無來由。孟江并沒看出五邑的不悅，探頭看看店里道：“家主沒在店里？”

五邑沒好氣道：“領(lǐng)張二和辛茹去新宅了。這車上的東西既是新宅里用的，那就送去吧。芥子她娘，你們磨蹭個屁呀，還不快點下車？”

一聽辛茹和凡木都去新宅了，芥子執(zhí)意也要過去，并催促孟江快點上車。叔母道：“他爹，我跟芥子都沒去過新宅，跟車過去看看。孟江，我們走吧?！?/p>

孟江遲疑著正不知該聽誰的，卻聽芥子不厭其煩地一再催促，便跳上車，而后揚鞭去了。五邑獨立門口，搖搖頭，一臉的無奈。眼見有人來店里看漆器，他沒有看見似的，拉著個臉，等主顧問他時，他這才返身進店。

馬車到了宅子門外，適逢凡木在門里站著。看見叔母和芥子，自是一陣喜悅；再看車上裝了一車木器，不解地問孟江：“你該把木器卸到店里再過來，馬車裝得這么寬，走在大街上不怕碰住人呀？”孟江忙道：“家主，是要卸在這里的。”凡木重又看看馬車道：“這不是從文寨拉來的雷擊木漆器嗎？讓我用雷擊木漆器？這是誰的主意？”孟江道：“是我和水生的主意。家主就得用最好的，何況這是新買的宅院?！狈材竞鲇X心頭一熱。他上前拍拍孟江肩膀道：“我懂你們的心。我不用雷擊木漆器，拉到漆器店吧，讓木匠給我做張非雷擊木床榻就成。叔母，芥子，看你們那么坐著，我都替你們難受。孟江啊，你該專程送她們來昆陽，這床榻早一天晚一天的送來無關(guān)緊要?！闭f時，自己取下車邊掛著的木凳，放在叔母腳下，而后小心攙扶叔母下了馬車。

“孟江，你去把漆器卸了再過來。張二，東西多，你也去?！狈材菊f罷，領(lǐng)叔母和芥子進院。孟江和張二坐車去了。

三人進屋看時，辛茹正不聲不響地掃地。塵土充斥周遭，像一群飛蟲般縈繞不散，辛茹瘦小的身子迂回于墻角，不甚顯眼。此前，辛茹雖在田禾家做事，可畢竟身份卑微，與芥子母女并不熟悉，故而，沒有上前問候。芥子自下了馬車，眼珠便滴流亂轉(zhuǎn)，這會兒看見辛茹，上前要過掃帚道：“你叫辛茹吧？不是一直在漆器店里做飯嗎？怎么跑來掃地了？這兒多臟啊，你還是回去做飯吧，這里有我呢?！?/p>

辛茹的手不由一顫，低著頭輕聲回道：“這樣的活兒只配下人做，看你秀眉鳳目，顏若朝華，怎可污了這錦繡裙裾！還是我來的好?！毖粤T，看了一眼凡木。

芥子哪里聽過辛茹這恭維中不卑不亢的話，而這浸染了詩書氣息的話語竟出自一個婢女之口，這讓芥子無言以對，她手拿掃帚僵在原地。倒是凡木能解其中意，遂笑道：“芥子呀，這樣的粗活兒就讓他們做吧，孟江和張二稍后就到?！?/p>

叔母見狀，近前道：“芥子，這位身材瘦小的姑娘，莫非就是此前在油坊里夤夜出逃的那位婢女？這人啊，真的不可貌相，乍一看，弱不禁風(fēng)的，不想，她能獨自逃往深山老林里，還頗有幾分氣節(jié)。讓我好生瞧瞧這孩子，哦，瞧著也俊俏，只是這身子骨要是多長點肉，興許好看得多，我是真怕她走在外頭時遇上大風(fēng)?！?/p>

凡木呵呵一笑道：“叔母可真是個慈悲之人。辛茹，還不過來見過叔母？看叔母多疼你?！?/p>

辛茹臉上立時浮出笑意，看一眼凡木，而后近前兩步，一屈身道：“尊長在上，請受婢女一拜?！?/p>

叔母笑道：“這孩子挺會說話，看著不像個婢女呀！”

辛茹聽不出這話里有幾分贊許，幾分提醒和奚落，只照著凡木的話做便是。之后，她站回墻角，看一眼凡木道：“屋里灰塵迷眼，家主還是去院里說話吧?！?/p>

芥子忽覺一陣惡心，將手中掃帚扔到墻角，氣呼呼出了屋子，嘴里低聲嘟噥道：“狐貍精?！?/p>

第十三章

宅院內(nèi)三女齊聚 糧商家卉子受辱

卉子來漆器店本是想跟五邑說說話的，她有些天沒來店里了。遠遠地見父親正指使孟江和張二卸貨，近前見過父親后，得知母親和芥子也來昆陽了，自是欣喜不已，忙問她們現(xiàn)在在哪里。孟江說在新宅?；茏訂柺裁葱抡Ｎ逡卣f，凡木在西大街買了處宅院，一幫人都去收拾房子了，還有辛茹?；茏硬唤飧赣H何以提及辛茹，既是他們都在新宅，卉子更是急于過去。五邑道：“急啥！木器這就卸完，待會兒讓孟江送你，反正馬車是要過去接人的，是吧？孟江?！泵辖呌昧μ酒鳎呥肿鞈?yīng)著。

卉子、芥子、辛茹，這三個女人共聚一個院子，像是首次，萬一弄出一臺糟糕的戲來，恐難收場。孟江最知底細，在去往新宅的路上，他暗暗替凡木捏著一把汗。然而，馬車在新宅門口剛剛停下，凡木便走出大門，并招呼叔母和芥子上車。又笑對車上的卉子道：“卉子呀，你就別下車了，這里臟亂。芥子，快點，你姐在車上，我們一道去店里說話?！?/p>

卉子嗔怪道：“買了新宅，也不說上一聲，還不讓人家進院瞧瞧。這么大個宅子，又不是金銀珠寶，能藏著掖著的?！?/p>

凡木笑道：“不是還沒收拾出來嘛，臟兮兮的有什么看頭！等日后收拾好了，指定會請你過來喝杯喜酒的，急什么！”

卉子攙扶母親坐上車后，凡木跳上去道：“走，去店里敘敘，一家人難得聚齊。張二，少干一會就帶辛茹回去，別過了做飯時辰。”

孟江趕著車咧嘴偷笑。卻被芥子發(fā)覺，芥子刨根問底道：“孟江，你得說說你偷笑什么?！?/p>

孟江趕忙收住笑容道：“沒呀，我沒偷笑啊?！?/p>

芥子不依不饒道：“你就笑了，你非得說說你笑什么。”

孟江道：“一個蟲子鉆進靴子里了，癢得難受?！?/p>

芥子道：“你騙人?！?/p>

孟江道：“不信你來看，我這就把靴子脫掉，你只要不怕這渾身長著長毛的黑蟲就成?！?/p>

凡木會心一笑道：“孟江啊，還是算了吧，你那靴子里有多臭，當(dāng)我沒有領(lǐng)教過？誰敢貿(mào)然聞一下，一天都緩不過勁兒來，想想都害怕?！?/p>

叔母手撫額頭大笑不止，末了，捂著嘴道：“凡木，孟江，真的假的？卉子，芥子，你們信嗎？反正我是不信。”

芥子口無遮攔道：“不信你去聞聞。”

卉子拍一下芥子道：“沒大沒小的?！?/p>

馬車在漆器店外徐徐停下時，已沒人說笑。大約是車上的人臉上都剩點笑意，這讓五邑疑惑不解，才拱手送走一位老主顧，放下手道：“不是去收拾房了嗎？為何轉(zhuǎn)眼就回來了？一個個喜滋滋的，都撿錢了？”

凡木跳下車，見孟江正取凳子放在車邊，便走近五邑道：“見了你大伙兒開心不是？那宅子就巴掌大個地方，這么多人涌去，如何打掃？有張二和辛茹足夠了。方才那位婦人捧走的那對漆器花瓶，遠遠看去，真有瑪瑙般光鮮?；茏樱阋脖Щ丶乙粚Π?？”

卉子搖搖頭，一陣張皇。叔母一旁道：“凡木，你就別難為卉子了，我懂她的難處，還不是她家男人不讓買你的漆器嘛！心眼兒小得跟針鼻兒一樣?！?/p>

凡木不解道：“真有這事？這從何說起？”

芥子搶話道：“裝吧你就，還不是我姐自小跟你好過！”

凡木搖搖頭，無奈道：“這都是哪兒的事呀！他這么猜疑下去，兩口子少不得集疑成怨，改日我去卉子家，見見這位糧商，得把這事說開才是?！?/p>

叔母道：“算了吧，凡木，你別嚇著卉子了，你去了只怕越涂越黑?；茏?，你出息點好不好？俗話說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越是怯弱，對方越是懷疑你，你退一尺，他就敢進一丈，不信你試試?！?/p>

五邑不耐煩道：“別說了，別說了，不怕外人聽見了笑話咱家？丟死人了。就這么過吧，人的命，天注定。”

正說時，卉子的婢女葉紅慌慌張張來到漆器店，一見這么多人，先是一驚，繼而忙給叔母施禮，而后看看卉子，一言未發(fā)?；茏于s忙站起，說改日再來陪母親說話，家里有事，她先走了。五邑不悅道：“卉子，你娘才來昆陽，總共說了幾句話呀，你這就要走，一家人聚齊本就不易，難得凡木也在。葉紅，你是我家買來的婢女，十歲上進我家，算來已有五年，你實話跟我說，家里出了什么事？”

葉紅挺起頭道：“回家主，家里沒出什么事，是姑爺讓我家姑娘快點回去的?！?/p>

五邑今日本就帶著怨氣，聽了葉紅那毫無道理的話，遂大聲說道：“卉子明明是來看我的，屁股還沒坐熱呢，他就派人過來催，他得什么急病了？”

見葉紅搓著手不知所措，卉子道：“爹，你別生氣，也別難為葉紅，都是我不好。他就是那樣的人，除了偶爾讓我過來看看爹，平日里我不能見別的男人?！?/p>

凡木背轉(zhuǎn)身，盯著貨架上的漆器，良久未動。叔母嘆息一聲道：“不是我這病，卉子也不會嫁給一個跟他爹一個年歲的人，那人心眼兒還這么小。卉子呀，你快回去吧，反正我和芥子就住在昆陽了，日子多著呢?！?/p>

卉子臨出門，回身看一眼凡木，見凡木依舊盯著貨架一動未動，遂快步去了。葉紅給眾人弓身一禮，便碎步跟上。芥子目送兩人遠去，生氣道：“娘，你別那樣說好吧，這哪能怪你呀！”她看一眼凡木，接著說道：“凡木哥，我看這事都怨你，你還站一邊跟沒事人似的。當(dāng)初，你一出門就是三年，連個音信都沒有，是死是活誰知道？娘又攤上那樣的病，那老頭還費盡心思，你讓我姐怎么辦？原本以為那老頭會疼我姐的，不承想，居然打我姐。”

凡木轉(zhuǎn)過身時臉色鐵青，嚇得芥子趕忙抓緊娘的手。凡木道：“擇日我去他家會會他。”

五邑驚愕道：“誰？那老頭？你要去他家？凡木，你可別犯傻！這可不是你伸頭的事?！?/p>

凡木一言不發(fā)，徑自去了后院。沒人知道他去了廚房，沒人知道他已將灶臺里的柴火點燃，都以為他去庫房看漆器了。辛茹氣喘吁吁回來時，才進后院便聽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腻佂肼?。進去一看，立時嚇得臉色煞白，忙道：“家主，是辛茹不好，回來晚了，您如何責(zé)罰辛茹都成，只是得及早離開，這里不是家主待的地方?！?/p>

“別這么說，你不晚。我憋悶得慌，漆器不敢敲，就過來敲打敲打這些鍋碗瓢勺。我沒事了?！狈材菊f罷，自顧去了前院。聽過凡木的話，知家主遇上愁事了。望著凡木的背影，辛茹的眼淚簌簌而下。

辛茹將飯菜逐一端上時，恰逢田禾不早不晚地趕來。五邑道：“田禾，你是不是遠遠的一直盯著家里的煙道??？看著煙道不冒煙了，就撒歡兒跑回來？你可真準！吃吧，吃吧。”

田禾撲哧一笑道：“我田禾哪會跟你一樣沒出息！”

芥子在菜碗里挑出一根比頭發(fā)粗點的樹枝，瞪眼望著辛茹道：“辛茹，這樹枝也能當(dāng)菜吃？你可不是個細心人啊。也不知道這樹枝是生菜里夾帶的，還是從你頭發(fā)里掉進鍋里的?！苯孀诱f時，捏著那根細小的樹枝舉在當(dāng)空。

辛茹掛了汗珠的臉上露出幾分難堪，紅著臉慌忙致歉。凡木知是芥子故意找茬兒，隨即說道：“芥子，是我方才生火時毛手毛腳，不小心弄進菜里的?！苯孀由鷼獾溃骸胺讲拍闳ド鹆?？”凡木道：“是啊。你和叔母才來城里，頭頓飯說什么都不能晚，這不吉利。我怕辛茹回來晚了，先把火給生著，不想，辛茹卻按著時辰回來了?！苯孀用Φ溃骸凹幢阈寥慊貋硗砹?，那做飯的事也不該由你來呀?！狈材镜溃骸澳愫褪迥覆皇墙袢詹艁砺铩！闭f罷，忽覺一陣心煩，便起身來到店外，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

西大街的漆器店是在凡木搬入新買的宅院后開張的，由張二獨自照管，老店則由五邑一家三口打理。三家店，加上凡木共八人，眾人起初都來老店后院用飯，一日三餐則由辛茹獨攬。可店里的事幾乎使不上叔母，她閑著著急，便自愿去后院打打下手。后來，田禾說，主顧不定哪個點兒去店里，萬一主顧去買油，而他來了漆器店用飯，這指定會失了這樁買賣，要是辛茹能送飯過去，他那店鋪便不再關(guān)門。張二那里自然如此。于是，辛茹又兼了個新差事，每頓飯?zhí)嶂埡袃上吕锱?，這個勤快的人跑起腿來不厭其煩。

若是王桂早幾日提及租房的事，凡木指定不會去見糧商，偏在新店開張后沒幾日，那王桂一臉愁容地來宅院面見凡木。兜里揣了兩份漆器店的合約，一份是他跟糧商簽下的，另一份是他跟凡木簽下的。

“凡掌柜你看，我跟糧商簽下的合約明明還有三年到期，且合約上明白無誤地寫著承租期間可租與他人，他卻要終止合約，收回店鋪，托人說過兩次，老朽不予理睬，昨日竟自己找上門來，好話說盡，又曉以利害。”雅士王桂說時，一臉的不屑與無奈。

凡木忽覺一陣暈眩。他沒看合約，摸摸腦門道：“合約這東西缺了人情和人品在里邊，等于廢物一份。他執(zhí)意收回鋪面指定有其難處，他是如何說的？”

雅士道：“他說眼下旱災(zāi)越來越重，土地的收成怕是不夠交稅，家里還養(yǎng)著一幫奴婢。朝廷廢止了奴婢買賣，并一并廢止了土地買賣，幾百頃土地，幾十號奴婢窩在手里讓他犯愁。忽想起這家門店來，若是將門店收回，做些買賣，定能抵消不少日常開銷，他又不缺人手。”

凡木肅然說道：“他說得不無道理，此乃無奈之舉。可我這雷擊木漆器店才開業(yè)不久，才聚攏起人氣，若是就此歇業(yè)，有礙你我顏面不說，這人氣失了，恐再難聚起?！?/p>

雅士道：“凡掌柜顧慮得極是。再想想，看有無良策。若老朽執(zhí)意不退店鋪，他也無可奈何，畢竟有合約在手。再不然就去縣衙告他，我是說，他若執(zhí)意撕毀合約的話?！?/p>

凡木道：“先生，無論如何不能走到那一步，晚生寧可丟棄買賣，自此專事農(nóng)桑，也不愿與人對簿公堂。此事既是商事，就該以商事規(guī)矩處置，一是上浮每年租金，二是將這店鋪高價買下，還望先生從中周旋。”

雅士遲疑片刻道：“這太便宜他了，他興許就是奔著這個來的，你這么做正好中套?！?/p>

凡木道：“中不中套這無關(guān)緊要，要緊的是漆器店不能就此關(guān)張。就他眼下的境況看，他的確遇到窘境，讓他多點進項，興許能緩家境之需?！?/p>

雅士道：“凡掌柜真乃菩薩心腸，誰能與你共事，便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既如此，你與老朽一道去會會這位難纏的糧商，省得老朽兩廂學(xué)話斜生差池。”

凡木本不想去見糧商，看王老先生這般年紀，實不忍心讓其兩頭奔波，遂對王桂道：“先生，晚生聽您的?！?/p>

雅士道：“宜早不宜遲，你我即刻就去那糧商家?！?/p>

距糧商家本就不遠，兩人出了宅院，步行而去。

糧商楊匣的宅院也算氣派。門樓高大，兩尊石獅分居兩側(cè)。進門是面照壁，青磚上雕著五谷豐登圖案，須彌座，灰色瓦檐帽子般戴在磚墻之上。繞過照壁，甬道旁有座假山，假山一人來高，被池水擁著，上面掛著縷縷青苔。幾株小樹倒不甚光鮮，蔫蔫的無精打采。

門人將王桂和凡木領(lǐng)進正堂。少時，一個身材微胖的人走進客廳。他身著黑色曲裾禪衣，倒不顯臃腫。只腮邊一塊蒼蠅大小的黑痣，讓人看去極不舒服。王桂見糧商，一臉不屑，看一眼凡木道：“楊掌柜，這位是漆器店的凡掌柜，老朽與他一道來府上，是為你那店面之事。”

楊匣見王桂今日說話如此了當(dāng)，竟沒半句鋪陳，再看臉色，知王桂積著怨氣，遂呵呵一笑道：“久聞凡掌柜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俊朗倜儻，幸會，幸會！王先生，我那店面之事，莫不是明日就能騰給我吧？你是知道的，日子拮據(jù)，不及早尋個糊口門路，到頭來幾十口人怕是都得挨餓。”

凡木拱手一拜道：“今日幸會楊掌柜，凡木欣喜之余，心生歉意，本該早日拜會的，竟拖至當(dāng)下。店面之事，王老先生很是著急，曾三番五次找我商議，怎奈鄙店開張僅有月余，才聚起微薄人氣，倘或倉促移至別處，被人奚落不說，一時半會去哪兒尋得新的去處?！?/p>

王桂道：“楊掌柜，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老子云，‘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啟用不窮。昆陽城誰人不識你楊掌柜。說起挨餓之事，未免危言聳聽，老朽斷不為然。至于店面，若是另有所用，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楊匣忙道：“王老先生抬舉了，我只是徒有虛名。我那店鋪務(wù)必五日之內(nèi)騰出，不然，生分了任誰都面上無光?！?/p>

凡木道：“請問楊掌柜，你急于要回店鋪，欲做何種生意？眼下災(zāi)情日重，北方又遭瘟疫，大有蔓延之勢，昆陽城內(nèi)，生意凋敝，每況愈下，還望斟酌?！?/p>

楊匣道：“既是生意凋敝，凡掌柜的鋪子何以開了一家又一家？實不相瞞，要做何種生意，我還在物色。急于要回店鋪，是想將家里奴婢搬出去住，一大幫子人住在后院，我看見他們就心煩?！?/p>

凡木忙到：“王老先生清楚，我的買賣是被迫無奈，乃不得已而為之。既是楊掌柜的生意還沒著落，愚以為不如讓我暫且用著。奴婢居所，選用店面實屬可惜，哪里租不來暫住之地，這居所租金指定是遠遠低于你那店面的，楊掌柜是生意人，這筆賬不難算清?！?/p>

楊匣腮邊的肌肉一陣抖動，那塊黑痣隨之起伏，眼中閃出一道寒光。他冷冷道：“被迫無奈？這世上竟有被別人逼著給你自己掙錢的？稀罕！”

凡木道：“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清，不如擇日另議。楊掌柜，既然你遇到窘境，我這邊寬讓一二，將每月的租金上浮一些，你看如何？再不然，我把店鋪及后院一并買下，不知你意下如何？價格由你來定?！?/p>

楊匣隨即道：“不妥，不妥，讓別人知道了，還以為我楊匣家缺錢呢，免不得讓人笑掉大牙。”

王桂變色道：“楊掌柜，你既然不缺錢，這么做就是存心的了，說句難聽話，這是故意拆臺。你我立有合約，我跟凡掌柜也有契約，眼下遠未到契約期限?！?/p>

楊匣站起身，眼里噴出兇光，憤然道：“王桂，你過分了，我拆誰的臺了？你以為你是誰！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別以為你有合約在手就可以為所欲為，我的就是我的，我想怎么處置，我就怎么處置。”

爭吵聲驚動院中人，有傭人好奇地探頭張望?；茏勇劼曔M來，走到楊匣身邊道：“何必那么大聲，多大的事呀不能好好說。王先生，凡掌柜，你們休要生氣，他就這脾氣?！?/p>

楊匣呵斥道：“我的脾氣怎么了？不如凡木是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三天兩頭的去漆器店所為何事？真的是為陪你爹說話？賤胚子一個！”

凡木至此忍到盡頭，這個一向溫文爾雅的人竟猛力攥住楊匣的衣領(lǐng)。好在王桂一旁極力相勸，凡木這才松開手指。凡木望一眼拭淚的卉子道：“姓楊的，店鋪之事，你隨意，只是不可作踐卉子?！?/p>

楊匣抖抖衣襟，咧嘴笑道：“凡木，你心疼了吧？我可開心死了。我的女人我隨便來，再惹我，我敢扇她，不信就試試。你敢在我府上撒野？來呀，給我捆起來送衙門，我告你私闖民宅，傷人越貨，我的脖子疼死了。”

兩個漢子進來時，見卉子怒目站著，正遲疑，忽聽卉子大聲喊道：“出去，你們膽敢碰他一下，我就死在這里?！被茏诱f罷，拿起案上一把剪刀，抵在胸前。

王桂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哆哆嗦嗦，拉起凡木疾步走近大門時，回望一眼正堂，而后憤憤然道：“豈有此理！”

第十四章

生人惡意堵門店 書辦巧言震糧商

凡木和王桂來到漆器店時，見前來挑選漆器的人正向芥子問長問短，五邑則在一旁不時插話，以補芥子話意之不足。凡木示意王桂茶桌前落座，兩人對視一眼，彼此無話。

送走主顧，芥子伸頭望著凡木道：“凡木哥，你丟東西了？看著像?！币姺材菊牟]理她，芥子勸道：“只要人沒事就好，誰都會丟東西的，往后小心點就是了，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你看見沒有，方才那位主顧，他是個對眼兒，那眼珠跟黑豆一般大，還一個勁兒往鼻梁那邊擠，弄得整個眼珠幾乎都成白的了。你看，就這樣。”芥子說著，做出對眼兒的樣子給凡木看。

五邑見狀，大笑不止?？捶材竞屯豕饡r，兩人都笑，卻是皮笑肉不笑那種，這讓五邑不免心下一沉。芥子搖搖頭道：“掃興。”而后走向后院。

五邑將茶水給兩人倒上，小心問道：“攤上什么事了？”凡木道：“叔父，漆器店得更換地方。不過，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蔽逡氐溃骸斑@還不算大事呀？那什么是大事？”凡木道：“我說的大事它不是事?！蔽逡刈分环牛唤獾溃骸八皇鞘掠质鞘裁?？”凡木道：“心?！蔽逡氐攘似蹋材緟s沒了下文，于是，疑惑地望著王桂。王桂道：“沒法子，人家要收回鋪面。方才去糧商家，費盡口舌，好言說盡，終也沒能談妥，還弄得不……不……不歡而散?！彼臼窍胝f“不可收拾”的，臨時改了用詞。

卉子受辱之事，他王桂斷不會在任何場合提及，那是比剜肉還痛的事。他公正地看，卉子以年少之身許以年過五旬的喪妻之人，已是多有委屈。父親來城里做事，父母相距咫尺之地，隔三差五來店里看看父親，此乃天經(jīng)地義。今日議事起爭執(zhí)，卉子聞聲趕來，以圖息事，再正常不過，卻被那糧商一頓羞辱，這毫無道理。這個文弱先生終也弄不明白，何以生出此等事來，只是不住嘆息。

“王先生，不會是房主要收回店鋪吧？”五邑雖是心存疑惑，卻是一語中的。

“正是?！蓖豕鹫f時，已是淡然釋懷?！坝芯渌自捊小悴庞鲆姳?，有理說不清啊?！?/p>

“我們之間的合約還沒到期不是？既然還沒到期，他憑什么非要收回店鋪！他不是什么兵啊。凡木，我去找卉子說說吧？”五邑好心道。

王桂和凡木四目相對，均不知該如何措辭。凡木摸著茶杯道：“叔父，男人之間的事，不必讓女人摻和進來。既是合約尚未到期，那就暫且不急，我思來想去，他斷不會告到縣衙去，他本不占理。這期間，我們多方打聽，看哪家有像樣店鋪出售，干脆買個店鋪算了，免得再節(jié)外生枝?！?/p>

王桂道：“你當(dāng)初何不買個店鋪呀？”

凡木道：“一是不知這雷擊木漆器到底銷路如何，心里沒底；二是當(dāng)初手頭拮據(jù)，將現(xiàn)有的錢押死在店鋪上，不如流動著多買些木料。眼下好了，至少心里有數(shù)?！?/p>

王桂道：“那就按著凡掌柜的意思辦。做生意和氣生財，不與小人一般見識。老朽這就回了，托老友幫你打聽?！?/p>

凡木道：“總是勞煩先生，真是過意不去?！?/p>

王桂笑道：“有個事忙乎，有個臭味相投的人陪著品茗敘舊，對一個賦閑之人來說，豈不快哉！”

送走王桂，五邑小心問凡木：“方才王先生說不與小人一般見識，這小人是誰？凡木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那糧商刁難你了？惹我惱了，我把他家鬧翻天，我才不怕他什么大戶人家呢，他多大個戶啊，我心里有數(shù)?！?/p>

凡木道：“叔父，真的沒事，您老就別操心了。”

凌晨的昆陽比不上文寨安詳。城門一早開啟，進城兜售農(nóng)家青菜、山貨、雞鴨者，扯著嗓子叫賣。且不說人聲，只那雞鴨膽怯的驚叫便狠狠地劃傷老城的黎明。老城周邊有昆水、澧水和沃水三河流經(jīng)，水汽集聚，自是潮濕多霧，人們走在霧靄中，幽靈般時隱時現(xiàn)，若有若無。

凡木被雞鴨聲喚醒后，見窗外一派混沌。他本想再睡會兒的，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讓他一時丟了睡意。他起身開了屋門，融入霧靄。打開大門時，見芥子眉上掛著露珠，臉色緋紅，忙將芥子讓至屋內(nèi)。芥子忙道：“凡木哥，我爹一早打開店門時，見門口蹲了一群人，居然還有破衣被。我爹想要攆走這些人，領(lǐng)頭的說，除非被打死，只要活著就不會離開此地，除非把欠他們的工錢一并結(jié)了?！?/p>

凡木不解道：“誰欠他們錢了？王桂？”

芥子道：“不是。他們說是糧商楊匣。”

凡木冷笑一聲道：“既是糧商欠他們錢，他們該去找糧商才是，賴我們這里全無道理?！?/p>

芥子氣憤道：“他們說不知道糧商家住哪里，只知道這個店鋪是糧商家的，故而只能來這里討債。我爹又不敢給他們引路，讓我過來找你，看如何處置才好?！?/p>

凡木踱著步子思慮再三，知是糧商使壞，這種下三濫的事只他楊匣做得出來，其目的無非是威逼他凡木，可他不想如實告知芥子，免得節(jié)外生枝。見芥子稚嫩的臉上掛滿委屈和無辜，他忽覺一陣心酸，不經(jīng)意間給身邊人帶來諸多煩憂，這讓他很是不安，他很想握握芥子的手，終也沒做，定定望著芥子道：“芥子，一大早讓你跑來跑去，哥心里很是不安。你這就回去，等張二回店里用飯時，告知他來這里見我。走慢點，別累著?！毖粤T，見芥子眼里涌出淚水，芥子閉著眼一動未動。少時，芥子捏捏鼻子，轉(zhuǎn)身去了。

（未完待續(xù)）

董新鐸：河南平頂山人。在《陽光》《莽原》《奔流》等期刊發(fā)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臨灃寨》《半扎寨》《風(fēng)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