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偉紅
娘是遼寧人。娘的那個村莊,是石頭和沙子做的,就連院墻和屋子也是由石頭和沙子壘成的。那個時代,那里不僅生了娘,也生了娘童年時的苦難和磕磕絆絆。
五歲那年,娘和大姥爺家的幾個孩子一起到北河套玩耍,不小心被尖銳的石頭扎了腳,那清水裹了她的血,淌成了一條長長的紅帶子流走了。當(dāng)她跛著腳回到家里的時候,姥爺卻因?yàn)樗恢佬⌒恼疹欁约海攘怂脦装驼?。姥姥抱起娘放在一塊石頭礅子上,找了一塊破棉布將她的腳纏了,就算完事了。
姥姥再不許娘去河套里玩,娘也不能再去了,因?yàn)樗卟涣寺妨?。腳一天比一天疼得厲害,最后傷口竟?jié)€了。娘特別想念屋子后面的那條河,那里的水可真清呀,清得可以看到下面游著的小魚;那里的水可真涼呀,即使在炎炎的夏日,只要站在河邊,就感覺不到酷熱;那里的石頭可真多呀,紅的黃的五顏六色排滿了整個河灘,有一種拿在手里一搖,還會發(fā)出聲響,“嘩啦嘩啦”就像在唱歌一樣。
娘的腳已經(jīng)疼得整晚睡不著覺了,傷口爛了一個大窟窿,隱隱約約能看到白花花的骨頭。娘卻不敢呻吟,因?yàn)樗吕褷斣偕人驼?。娘蜷在被窩里,抱著那只腳,腦海里想著那條河。終于有一天,趁姥姥和姥爺不注意,娘用另外一只腳蹦著來到了河邊。真是愜意??!娘又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小河。娘脫了鞋襪,將腳泡在水里,疼痛立刻減少了很多。就這樣,娘每天都趁姥姥姥爺不注意的時候偷溜去河邊泡腳。說也奇怪,腳居然在不知不覺中封口長皮,但最后還是留下了一個大坑。
有一天娘從北河套躡手躡腳地回來,看見石頭礅子底下有一捆鋪開的蒺藜秧。
姥爺正在一邊打罵大舅,一邊扒他的衣服,大舅哭喊著。姥姥站在門檻子邊上,用手扶著門框,大姨和二舅躲在姥姥身后,瞪著驚恐的眼睛瑟瑟發(fā)抖。那時大舅已經(jīng)十二歲了,長得瘦小枯干,幾下就被姥爺扒了個精光,露出了圓鼓鼓的肚子和搓衣板一樣的肋骨。姥爺像拎小雞子一樣拎起大舅,甩面似的將大舅摔在了蒺藜秧上,大舅一下子連哭聲都沒有了。姥姥說是因?yàn)榇缶撕屠褷旐斄俗?。從那以后,大舅說話開始結(jié)巴。自那以后,娘不敢再去北河套,她怕姥爺把她也扔在蒺藜秧上,盡管姥姥早已經(jīng)將那捆蒺藜秧燒成了灰。
娘把腳扎壞那年,村子里正在鬧饑荒,連年的大旱使得人們幾乎顆粒無收。最好的伙食就是將一把苞米面子和上許多的野菜,灑上少許鹽,團(tuán)成窩窩頭蒸上,就著一碗涼水,就是人間美味了。
若是常有野菜吃也還是好的,但在這種干旱的天氣里,野菜都不會發(fā)芽,就連吃了讓人腫臉的灰菜也吃不到了,所以草根和榆樹皮成了人們的家常便飯。最難吃的就是春天里剛生出來的楊樹葉子,苦得讓人咂舌。每每有這樣的飯食,娘都苦著臉不肯吃,但又沒別的吃的。
人們都餓得前心貼著后背,好在姥姥和姥爺都是勤快人,每天起早貪黑地到處為他們尋找“野味”。大舅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更何況是這種沒有一點(diǎn)油星,甚至連一點(diǎn)點(diǎn)營養(yǎng)都談不上的食物,所以大舅一般情況下都是處于將肚子吃得鼓鼓的,但仍然感覺到餓的狀態(tài)。
大姨整天整天地都打不起精神來,因?yàn)槊看纬燥埶汲缘脴O少,盡可能地把食物多留些給姥姥和姥爺。二舅很少說話,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到處淘氣,他每天最多的是坐在大門口打盹,連飯也懶得吃,因?yàn)樗偸抢怀鍪簛怼?/p>
門前有一棵老棗樹,樹枝粗壯得可以躺下一個人。娘是最喜這棵棗樹的,它仿佛就是她的希望、她的憧憬、她的幸福。每年春天來臨,娘總是坐在這棵樹下,抬頭看它招蜂引蝶的黃綠花子,看它繁茂的葉子,看它還未成熟的青色果實(shí)。有時大舅也會爬上去,摘上幾顆青棗,扔到娘的頭上,逗得娘“咯咯咯”地笑。大多時候,娘都是在樹下睡著的,可每次醒來,總是躺在舒服的大炕上,姥姥坐在一邊,邊做著針線活,邊為她趕蒼蠅。
在這大旱年頭里,老棗樹只開了幾朵干干巴巴的小花,結(jié)了幾顆玉米粒大小的果子,葉子也只是稀疏的幾片。就是這種光景,還是姥姥辛苦地用膠皮桶從北河套里拎了水澆灌的結(jié)果。但沒過多久,北河套也干涸掉了。娘還是每天要跑到樹下坐一陣子,仍是仰望它。但這次,娘看的不是它的黃綠花子,也不是它的枝葉,而是盼望這幾顆玉米粒大小的果子能夠早日成熟。
因?yàn)槎丝煲I死了,娘想著要把這幾顆棗子給二舅吃,好保住他的性命。
那日娘從老棗樹下瘸著腳回來,看見二舅全身浮腫,姥姥坐在他的身邊落淚。
傍晚,二舅的浮腫總算是消了,勉強(qiáng)地睜開了眼睛,用蚊子一樣的聲音對姥姥說了句,娘,我餓。
姥姥有些欣喜,趕緊去了外屋,燒了開水,煮了一碗苞米面糊糊端到二舅面前。
這一碗苞米面糊糊,是全家人一頓摻野菜的飯食,可見姥姥是下了多大的狠心??墒嵌酥怀粤藥卓诒阌值瓜滤?。
晚些時候,二舅從昏迷中醒來,仍然對姥姥說了那句“娘,我餓”,就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姥姥緊緊地抱著二舅,用只剩一張皮的臉頰貼著二舅的額頭,鼻涕眼淚淌了二舅一臉。
姥爺從外面拿來了一張草簾子鋪在地上,將二舅還溫?zé)岬纳眢w放了上去,抻平了補(bǔ)丁上摞著補(bǔ)丁的衣褲,卷了抱了出去。
邊走邊說,下世不要再托生到這樣的人家,爹對不住你,沒能力養(yǎng)活你。
姥姥趕著跑到跟前,扒拉草簾子,最后一次用臉貼了二舅的額頭,便雙手扶在門框子上,兩個肩膀抖得不成個兒,眼看著姥爺將二舅抱出了院子。
二舅最終也沒能吃上娘期盼成熟的棗子。姥姥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娘看見姥姥下唇一排青紫的牙印。
那天晚上,娘整晚都做著夢。她夢見二舅拎著一根柳樹條子,和她一起守在已經(jīng)紅透了果子的棗樹下,有野孩子來偷摘果子的時候,二舅就用那樹條子抽他們。
等娘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火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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