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紅旗
我的母親陶梅英,身體高大而健壯,一頭白發(fā)。母親得子晚,在她35 歲的時候才生下第一個女兒,也就是我們的大姐,38 歲那年有了我的哥哥,我出生時母親已經(jīng)是42 歲,以至于在46 歲高齡時才有了我最小的妹妹,她活得很累。
天快要黑了。
“紅!都這會兒了,你媽還沒有回來。說是和田娃媽去吳北坡借點糧食,出去都一天了也沒有個信兒。紅,我給燈里添上了煤油。你和妹妹在家。一會兒你把它點上,我出去看看,接接她們?!备赣H說完朝小路向吳北坡方向走去。
豆大的燈頭給黑乎乎的屋里帶來了微弱的亮光,妹妹雙手托著下巴趴在我腿上:“哥,咱爸媽啥時候能回來?我怕!”
我說:“很快?!?/p>
夜真靜,靜得讓人有點害怕。“嘀、嘀、嘀”,最后一響,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整。屋子里還能聽到老鼠“嘰嘰嘰”的響動。
爸媽還沒有回來,我們困得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我從朦朧中醒來,父親和衣躺在炕沿上,微微地打著鼾,炕頭上仍舊沒有母親的影子。看樣子,母親整個晚上都沒有沾家。
第二天早上,我們上學(xué)的時候母親回來了。母親和田娃媽原本是要到吳北坡去借糧食的,走到半路,也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消息。我們小張村的一個老頭到曲沃,要飯發(fā)了家。就這樣,兩個老黨員合計著,改了路線,從北牛村山后面的十二條悠去了曲沃縣的閆村。也難怪父親一直找到吳北坡,都沒有見到人影,回來后還窩了一肚子火。
曲沃閆村離我們那里要有三四十里的路程,走到那里都已經(jīng)日頭偏西了,累得她們又饑又渴。稍作休息,然后分兩路,挨街沿巷地乞討。那年我的媽媽正50 歲。
討飯,侮辱,謾罵,為了不讓我們挨餓,母親無不忍受著人生中最大的痛。
還是天下好人多,母親并不是處處都遭閉門羹。
母親將討到的大大小小的饃饃塊塊、窩頭疙瘩仔細地碼在手提籃里,繼續(xù)在巷子里走。當(dāng)她們倆碰頭的時候,已是三四點鐘了,離天黑不足兩個鐘頭。她們還要趕回家。
要走完這三四十里的路程,看來非要走到下半夜了。她們邁開腳步踏上回家的路。
走到任莊村的時候,忽然一陣旋風(fēng)刮來,不說是飛沙走石,但也天昏地暗。烏云密布天空,怒號的狂風(fēng)像要把人卷走。碩大的雨點不期而來,母親和田娃媽徹頭徹尾地暴露在雨水中,趕緊找個地方避避。
泥濘不堪的道路真是難走,田娃媽走在前面,母親跟腳,踩在前面的腳印上。鞋底上沾滿泥疙瘩,好像要把整個人定在那里,拔不出腿。
五月天的雨,來得猛去得也快。一會兒工夫,整個天空好像被洗過一樣。蔚藍的天空在夕陽的返照下,掛起了一輪彎彎的彩虹,好像剛才的一切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
兩個老人用手抿了抿頭發(fā)上的水,坐在任莊村路邊的石頭上,脫掉方口淺鞋,磕去鞋底上的泥,重新穿在腳上。被雨水淋透了的衣服,冒著霧騰騰的熱氣。她們倆好像都在打著噴嚏,怕是要感冒了。
“這倆人真可憐!”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婆婆,從對面走過來說著:“我說倆老嫂子,咋淋成這樣,是要到哪里去?”看著她們面前的小提籃,里面被雨水泡爛的、大大小小的饃饃塊塊,已經(jīng)猜到八九不離十。
“都是希貨人!要不嫌我老婆子臟,就到家里喝碗水暖和暖和。”
老婆婆家有三間低矮的土坯房,屋子里收拾得倒也干凈利索,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老婆婆無兒無女,老漢頭年得病死了,現(xiàn)在就住她一個人。
母親她們倆喝了一碗鹽開水?!疤觳辉缌?,”婆婆說,“任莊村到你們高池村少說也有二十里路,還是歇一夜,明天大早再回去吧,夜里好陪我老婆子說說話?!?/p>
盛情難卻,母親倆人留了宿。
“也不怕大姐你笑話,我倆老姊妹,生育比較晚,孩子們又多。生產(chǎn)隊里分的糧食不夠吃。眼看就要到麥口了,家里斷了頓,揭不開鍋了。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雖然母親她們住下了,但還是徹夜難眠,心中有事。
第二天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地趕回家。所以,那天夜里我沒有看到母親的面。
那天放學(xué)以后,我們家婁婁威威地吃了一頓大餐,就是母親辛辛苦苦從外面乞討來的、被雨水泡爛的饃疙瘩。我們并沒有吃到不好的味道,大概真的是餓了吧。
手里捧著被雨水泡膿發(fā)黏的饃疙瘩,我的眼里布滿了淚花,放在嘴里久久難以下咽。
“快吃吧孩子!能吃到這些東西,也是好心人善舍的結(jié)果。將來一定要報恩,萍水相逢,素不相識,能慷慨解囊,把這些東西送給我們已經(jīng)是不容易了。”
是的,的確是不容易。那個年月畢竟誰的日子都不好過。
眼眶里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吧嗒吧嗒滴在手里捧著的饃疙瘩上。
是不舍得,還是難以下咽,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對母親勤勞辛苦,不被人們理解而感到羞辱和不安,也為不能替母親做點什么而抱怨自己。
是的,我們應(yīng)該理解當(dāng)時母親為了我們能活下來,所付出的艱辛和不容易。因此弱小的我心理要比一般同齡人成熟得多。
我們都很聽話,有衣防寒,有飯充饑。
在后來的生活中,從不為衣服合不合身,飯菜合不合口而挑剔。
那個時候人們的生活都一樣的清貧。
大街上時常能看到逃荒的,這確實在當(dāng)時是見慣不怪的一件事情。大人們也十分理解和同情,畢竟那時誰也保證不了自己不挨餓。
在這一個一貧如洗的家庭里。我的母親無不時時刻刻為生計終日操勞著。雖然日子過到討飯的地步,可我的母親對生活總抱有一種樂觀的態(tài)度,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和希望。母親說,只要不偷不搶,要飯并不丟人。于是從此,我的母親就開始了長達兩年的逃荒生涯。
要是在以前,村子里來了要飯的人,我們一群小孩子便會跟在后面,謾罵著要飯的真丟人,羞,甚至喊著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來的歌謠:“要飯哩,逃難哩,一腳踢到牛圈里?!毙『⒆佑械淖ヒ话淹?,向要飯人揚去,也有人向人家扔磚塊。那時要飯人便避開孩子,提著要飯的家什一溜煙跑了,非??蓱z。更可恨的是,在那群孩子中我蹦得最歡。
自打母親提籃逃荒以后,我再也沒有跟著孩子們,圍著要飯人起哄。每當(dāng)對面有這樣的人走來,我便遠遠地避到一邊去。因為看到他,我就像看到了我的母親,也許母親也跟他們一樣遭到歧視。
母親是一個善良的人,她常說好人有好報,好人一生平安,并且教育我們要積德行善。
和往常一樣,母親一早就提籃出去了。因為是星期天,我們哪里也沒去,就待在家里玩。父親到飼養(yǎng)處給生產(chǎn)隊出牛圈了。
我們這里白天只要家里沒有大人在家,小孩子一般都要看住大門,不是怕偷,而是怕要飯的到家里來。誰也沒有多余的東西給他們。
待在家里的我實在是憋不住了,開開門想到外面玩玩。我一出門,就和一個崔村叫十成的要飯的碰了個正懷。好容易看見一家有人開門,十成不由分說,便擠到我家里,嘴里憨憨傻傻地說著:“給點,給點,饃饃塊塊。”我剛想推他出去,母親那句待人要善良的話語在我耳邊回響,又好像我現(xiàn)在在推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母親。
我十分害怕母親在外面受到同樣的虐待,心里一軟,讓十成進了家門。他還是“給點,給點!”那句口頭禪。
我家里的確沒有饃饃塊塊。昨天母親討來的饃疙瘩,在晚飯的時候,一頓就被家里的六張嘴給吃光了。饃圈里只有蒸的發(fā)黑的紅薯干,還有幾個硬的像磚頭一樣的高粱面窩窩。這也是我們今天的午餐。
十成看看饃圈:“不要!不要!給點,給點,抓一把面,抓一把面?!边€在提著過高的要求。
我急忙跑過去,用手按緊只有半罐面的格擋排排,這畢竟是我們?nèi)业禁溈谶@段時間的全部口糧,我必須得守住生命的底線。
要飯的十成一心想看看我家面罐的情況,哄我說:“孩子讓我看看,要是面不多我就走。”
“我媽媽也去要飯了!”我真不愿意讓他看到那罐黑黃混合的家底。
“你爸爸是我們的田老師,你家里人也要飯,我不相信?!痹谒磥?,老師是吃皇糧的公家人,應(yīng)該是富裕的。殊不知,當(dāng)時生活緊張,糧食稀缺。父親每月掙的33 元工資才僅僅夠買30 斤紅薯,是根本就養(yǎng)不了家的,所以幾年前,就回生產(chǎn)隊干起了農(nóng)活。
說話間,我的母親顫顫巍巍地從外面回來了,胳膊上依舊擓著小提籃,一只手提著個饃布袋。她一眼就看見了十成。
“師娘你到哪里去了?”十成不再關(guān)心我家的面罐了??吹侥赣H回來,很有禮貌地同母親寒暄起來,一雙細瞇的小眼不住地打量起母親來。小小提籃,皺巴巴的面布袋,十成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磥砦艺f的話是真的。不再質(zhì)疑,師娘真的是要飯了。
“十成,今天嬸子遇到了好人討到了一碗雜面。一會兒我搟點面,你也吃上一碗?!蹦赣H說。
十成還等什么吃面,一反常態(tài)地將自己面布兜里要來的面完完全全地倒在我家桌子上的一個瓷盆里,向著我母親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大禮,喊著田老師是個好人,奪門而出。
此時的場景我無法用文字來描述,畢竟誰都有他善良的一面。我并不理解,已經(jīng)窮得叮當(dāng)響的母親為什么還要搟面給十成吃。就因為我的父親是個好人,是個老師,十成不但沒有吃母親要做的飯,反而毫不猶豫地留下了自己辛辛苦苦討來的面粉。
這天上午,我的母親的的確確搟了一大塊雜面萋子,我也吃得非常香甜,盡管它是沒有菜、用咸鹽水煮的白面條。
1977 年,對我們家來說真是一個多事之秋。雖說麥罷以后,我們家分到了生產(chǎn)隊里的每口人89 斤的口糧,算是一年之中最寬裕的時候。我的母親因此也不用再天天去討飯。日子稍微好過一點,我卻因為吃了奶奶送來的一碗狗肉,因過敏患了長達半年的蛻皮病。
人都說狗是忠臣,屬狗的人是不能吃狗肉的,吃了狗肉要遭報應(yīng)的,等于自己吃自己。
我不知道是巧合,還是真的遭到了報應(yīng)。當(dāng)我吃下奶奶送來的狗肉后,渾身上下極其的瘙癢,然后就是一陣火辣辣的發(fā)燙。再后來就像把我放進滾燙的油鍋里炸,或者就好像是在熊熊烈火上的一副烤羊排。我的整個身體的溫度毫無止境地在上升,好像一枚即將爆炸的原子彈。
我哭著、嚎著、吵著、鬧著,在滿院子里蹦高高,還在滿地打滾。真的就像一條發(fā)瘋的狗。我整個身上的肉紅得透紫,紫得發(fā)黑,也許真的要死了。
我脫下身上的布衫扔在地上,光溜溜的身子在土墻上面上下來回蹭。我從來沒有遭受過那樣的痛。我哭鬧過后,全身再也沒有一點力氣,軟綿綿地摔倒在那里,就像一團輕飄飄的棉花。當(dāng)母親把我抱回炕上的時候,我全身上下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燎泡。誰也說不清我得了什么病。母親還是到保健站為我請來了一名醫(yī)生。
醫(yī)生來到家里,把我通身上下看了一個遍,然后撥開我的嘴唇看了看舌苔,再把把脈。我死死地躺在那里,任憑他們擺布。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孩子不像是什么感染性疾病,舌苔告訴我他一定是吃了什么東西過敏,或者是食物中毒。給孩子吃了什么東西?”醫(yī)生問我媽媽。
“也沒有給他吃什么,早上就喝了一碗面湯。噢!對了,還吃了一些奶奶送的狗肉。但是別的孩子要比他吃得多,人家都沒事,中毒可能性不大?!?/p>
“那一定就是過敏,我們就按過敏來治。我先開服草藥,不過,最見效的方法就是用青霉素注射,并且全身涂抹紅霉素軟膏來配合。病來如山倒,病去像抽絲。要有長期醫(yī)治的思想準(zhǔn)備?!?/p>
根據(jù)這套醫(yī)療方案,醫(yī)生在我身上打下了第一針青霉素。
“哎呀!哎呀!疼!”我叫著,當(dāng)媽媽將紅霉素軟膏敷在我身上的時候,就好像有人用燒紅的烙鐵在揭我的皮。我慢慢地昏死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我身上大大小小的燎泡在藥物的作用下,逐漸地破裂,流出了淡黃色的液體。媽媽俯在我身邊,拿藥棉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那些黃水,生怕再一次觸痛我。由于過度勞累,媽媽的眼角上布滿了血絲。
媽媽煎熬著,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要過多久。終于有一天,我身上那些燎泡變成一個硬殼殼裹住全身。我的整個身體僵硬得猶如平放在那里的一塊木板,用手敲還能聽到啪的響聲。然而就這么一敲,敲擊處向四面形成了一條條細細的裂紋,就像醫(yī)生用手術(shù)刀在我身上劃下的一道道螞蚱口。在氣流的作用下,這些螞蚱口將那個僵硬的軀殼緩緩地卷起,不斷地脫落下來。
脫掉皮的地方露出了鮮紅透明的肉芽兒,沒有脫掉的地方癢得叫人難受。
媽媽小心地把脫下來的皮屑,款款地放進了罐頭瓶里,然后在新形成的肉芽上敷上藥膏。
我的整個身子抽搐著,病痛折磨得我有氣無力。每天就這么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母親撫摸著我的小手,整日整夜地守在我的身邊。
身上的肉芽好了又裂,裂了又好,反反復(fù)復(fù)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每一層的皮屑脫下來,我就好像進了一次鬼門關(guān)。醫(yī)生都風(fēng)趣地說這叫作繭自縛,破繭而出,金蠶絲雨。
我不再關(guān)心自己病情的好壞,聽天由命吧。我每一次問到媽媽,她都會哄我說明天就好,可我每天等來的都是失望,到時候還得躺在炕頭上。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我身上的肉芽終于不再開裂了,新長的肉皮漸漸地有了韌性和彈性,總算是有個人樣了。醫(yī)生說,能讓孩子見見太陽了。
明天我就可以出去玩了,那天晚上,我通宵達旦沒有一點睡意。
第二天早上,太陽一露頭我便嚷著要出去,畢竟躺在那里的時間太長了,整整一百一十三天沒有出過屋門。
母親抱我出來,一出屋門,我的眼睛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原來,我的眼睛再也受不了強光的刺激。母親拿來一塊大毛巾蒙住了我的雙眼,將我放到地面的那一刻,我便軟軟地倒在地上。原來我根本就站不起來,我不會走路了??磥硪呀?jīng)七歲的我還要再一次學(xué)走路。
我畢竟不是一兩歲的孩子,倔強脾氣的我在母親的攙扶下,也不知道摔倒過多少次?!澳銊e著急!慢慢來?!痹谀赣H的耐心鼓勵以及幫助下,我終于獨立地邁開了腳步……
光陰似箭,日月穿梭,很快又到了芒種的節(jié)氣。這年我們實行了土地承包責(zé)任制。土地分產(chǎn)到戶,生產(chǎn)隊里原有的一切都分給了社員。地里種的小麥,如實地估產(chǎn)分到老百姓手中。按人頭,我們家分到了六畝純小麥。
開鐮割麥了,我們歡呼著,臉上充滿了曙光,田野上一片歡歌笑語。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