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晨
(北京外國語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89)
近年來,在中文學術(shù)界,以“拉丁美洲”為關(guān)鍵詞的研究一直不斷增多,主題遍及文學、經(jīng)濟、政治、社會等各個領(lǐng)域。(1)在知網(wǎng)中,以“拉丁美洲”為關(guān)鍵詞對近20年相關(guān)論文發(fā)表進行學術(shù)研究指數(shù)分析,筆者發(fā)現(xiàn),拉丁美洲的文學、政治、經(jīng)濟等各類問題一直受到學術(shù)界的廣泛關(guān)注,有關(guān)拉丁美洲的論文數(shù)量一直呈增長趨勢,至2014年達到峰值,全年共計發(fā)文1779篇(2014年7月習近平主席訪問拉美期間,中國與拉美國家正式建立了以中拉命運共同體為重要平臺的“全面合作伙伴關(guān)系”),雖然在此之后數(shù)值有了一定程度的下降,但是拉美研究的熱度一直高居不下。查詢?nèi)掌冢?022年1月31日。盡管“拉丁美洲”不斷被作為研究對象,卻鮮少有人對這一名稱追根溯源。這樣的缺失將導致研究者們在對以“拉丁美洲”作為一個集合整體進行分析之時,有可能忽略這一“整體”形成的邏輯及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中的張力。本文將填補目前學界這一空缺,鉤沉并論述“拉丁美洲人”親手創(chuàng)造“拉丁美洲”概念的過程。
《辭?!分袑ⅰ袄∶乐蕖泵Q的由來歸為拉丁語族語言在該地區(qū)的廣泛應用。(2)上海辭書出版社編:《辭海(第七版)》,上海辭書出版社2020年版。其網(wǎng)絡(luò)版于2021年5月27日發(fā)布?!袄∶乐蕖痹~條查詢結(jié)果參見:https://www.cihai.com.cn/baike/detail/72/5433841,2021年9月4日。然而,“拉丁美洲”概念的生成并非如此簡單,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人為構(gòu)建的過程。所謂“構(gòu)建”,更多體現(xiàn)的是這一概念的建構(gòu)者將自身的知識體系與外部信息不斷整合,從而重組與改造自身認知結(jié)構(gòu)的過程。因此,了解概念“構(gòu)建者”的身份及其自身知識體系的成型、內(nèi)在認知與外部信息的相遇和相互作用以及新概念脈絡(luò)的最終生成就是探索概念建構(gòu)過程必不可少的步驟。
1968年美國歷史學家菲蘭 (John Leddy Phelan,1924—1976) 提出,拉丁美洲是一片不斷被歐洲定義的土地,“拉丁美洲”概念本身也是出自歐洲人——確切來說,是法國人之手。菲蘭指出,“拉美”誕生于法國軍隊向墨西哥挺進之際,表現(xiàn)出法國試圖建設(shè)泛拉丁主義思想的野心。(3)John Leddy Phelan,“Pan-Latinism,French Intervention in Mexico (1861-1867) and the Genesis of the Idea of Latin America”,Conciencia y Autenticidad Históricas.Escritos en Homenaje a Edmundo O’ Gorman,1968,p.296.菲蘭經(jīng)考證后認為,“拉丁美洲”這一名詞首次出現(xiàn)在1861年1月出版的期刊《拉丁族裔評述》(Revue des Races Latines)中,這本期刊致力于對“泛拉丁主義”思想的研究。狄沙蘭德(L.M.Tisserand,1822-1893)為該期刊撰寫專欄,介紹包括墨西哥在內(nèi)的“拉丁世界之情形”,在他題為《拉丁界情況》(Situation de la Latinité)的文章中被菲蘭認為首次應用“拉丁美洲”這一名詞條目。經(jīng)其考證,在1861年至1868年間,共計六位法國人先后使用“拉丁美洲”這一名詞,繼他們之后,這一舉動才被拉丁美洲本土作家響應,即哥倫比亞人托雷斯·凱塞多(José María Torres Caicedo,1830—1889)和阿根廷人卡爾沃(Carlos Calvo,1824—1906),且此二人都曾有旅居法國的經(jīng)歷。(4)John Leddy Phelan,“Pan-Latinism,French Intervention in Mexico (1861-1867) and the Genesis of the Idea of Latin America”,p.296.
菲蘭的論斷相當具有代表性。一方面,自18世紀末開始,法國的啟蒙思想便席卷了西班牙和葡萄牙在美洲的一眾殖民地,1808年拿破侖對西班牙的入侵,更是為美洲各國的獨立運動創(chuàng)造出極佳的條件;另一方面,在19世紀60年代法國武裝干涉墨西哥并建立傀儡政權(quán)之后,無論是法國對西、葡美洲的影響還是法國在第二次法墨戰(zhàn)爭中所展露出的野心,都令人相信,“拉丁化的美洲”一定是法國欲求由內(nèi)而外徹底接管并同化南部美洲的陰謀。(5)John Leddy Phelan,“Pan-Latinism,French Intervention in Mexico (1861-1867) and the Genesis of the Idea of Latin America”,p.296.我國臺灣學者石雅如也認為,“拉丁美洲一詞源起十九世紀法國拿破侖三世入侵墨西哥時,為拉近和原屬拉丁語系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前殖民地共體感而推動的政治性稱謂”,并以此為前提對拉丁美洲的歷史進行整體研究,參見石雅如:《拉丁美洲的殖民與獨立》,《臺灣國際研究季刊》2017年第13卷第4期,第93—116頁。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烏拉圭哲學家、概念史學家阿爾道(Arturo Ardao,1912—2003)曾對“拉丁美洲”的誕生做過大量研究。他的著作中有兩處顛覆菲蘭研究之處:第一,“拉丁美洲”中“拉丁”的靈感的確來自于法國,但并非始于19世紀60年代法墨戰(zhàn)爭之際,而是早在30年代便已出現(xiàn);第二,“拉丁美洲”這一名稱在西班牙語世界中的應用比在法語中要早,它并非歐洲舶來品,而是出自說西班牙語的美洲人之手。(6)Arturo Ardao,Genesis de la Idea y el Nombre de América Latina,Caracas:Centro de Estudios Latinoamericanos Rómulo Gallegos,1980.阿爾道認為,“拉丁亞美利加”(América latina)之父的頭銜非托雷斯·凱塞多莫屬。這位哥倫比亞政治家1856年9月撰寫并在1857年發(fā)表了詩歌作品《兩個美洲》(LasDosAméricas)。(7)這首詩歌標注的寫就日期為1856年9月26日,于1857年2月15日發(fā)表在《海外郵報》(El Correo de Ultramar)上。在文中凱塞多將美洲大陸劃分為相互對立的兩部分——分別屬于拉丁和薩克遜這兩個種族的美洲。(8)詩句譯文:“拉丁亞美利加種族,面前就是薩克遜美洲種族。致命的敵人已經(jīng)臨近,威脅毀滅自由、推翻旗幟。”原文參見https://www.filosofia.org/hem/185/18570215.htm,2021年9月4日。這是“拉丁美洲人”在面對來自外部——美國的威脅之時,產(chǎn)生出的對“自我”身份的建構(gòu)。阿爾道提出的“拉丁美洲人自我實現(xiàn)民族身份認同”的論證,推翻了“法國制造”的論斷,在學界引起廣泛關(guān)注。(9)我國學者張穎也持同樣觀點,將凱塞多視為以“拉丁美洲”之名喚醒廣大拉美人民民族意識的先驅(qū),參見張穎:《拉美民族意識和“拉丁美洲”名稱的形成》,《拉丁美洲研究》1991年第3期,第42—44頁。此后30年,國內(nèi)學界幾乎再無對“拉丁美洲”名稱由來問題的研究。
隨著對更多史料展開挖掘,一眾學者逐漸發(fā)現(xiàn),真正創(chuàng)造“拉丁美洲”概念之人也并非凱塞多,而是與他一樣身為“拉丁美洲人”的智利政治家、思想家弗朗西斯科·畢爾巴鄂(Francisco Bilbao,1823—1865)。有意思的是,阿爾道在其研究中從沒有避諱畢爾巴鄂先于凱塞多約三個月使用“拉丁亞美利加”這一表述(10)Arturo Ardao,Genesis de la Idea y el Nombre de América Latina,pp.81-82.,只是“使用”并不代表“構(gòu)建”,時間線上之“先”并不意味對概念認識之深刻,故而并沒有對畢爾巴鄂進行深一步研究。然而,近年來,以智利歷史學家羅哈斯(Miguel Rojas Mix,1934— ) 和加西亞·圣馬丁(álvaro García San Martín,1964— )為代表的拉丁美洲學者對畢爾巴鄂本人進行了更為深入的研究(11)羅哈斯與加西亞·圣馬丁分別著有多篇對畢爾巴鄂的思想進行探究的作品,詳見:Miguel Rojas Mix,“Bilbao y el Hallazgo de América Latina:unión continental,socialista y libertaria…”,Caravelle,Cahiers du Monde Hispanique et Luso-Brésilien. 1986,(46):35-47; álvaro García San Martín,“La Ley de la Historia:Francisco Bilbao”,Archivos de Filosofía. 2011-2012,(6-7):253-310.除此之外,加西亞·圣馬丁還對畢爾巴鄂與法國思想界的聯(lián)系進行了更為深入的研究:“Bilbao y Lamennais:una lección de geopolítica”,la Caada,2011,(2):17-47.,使有關(guān)這位思想家?guī)捉槠降男畔⒂l(fā)清晰、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本文將以這些信息為線索,分析并闡釋畢爾巴鄂對“拉丁美洲”的構(gòu)建過程。
1856年6月22日,在巴黎舉行的美洲代表大會(Congreso Normal de América)上,智利青年畢爾巴鄂面對30多位幾乎涵蓋南部美洲各個共和國的公民代表,發(fā)表了題為《美洲的倡議——對(建立)共和國同盟議會之設(shè)想》(IniciativadelaAmérica:IdeadeunCongresoFederaldelasRepúblicas) 的講話,并于兩天之后將演講稿出版。(12)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aris:Impr.de d'Aubusson y Kugelmann,1856.在這次演講中,畢爾巴鄂將美洲劃分為“拉丁的美洲、薩克遜的美洲以及印第安的美洲” (la América latina,sajona e indígena)(13)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12.三部分,根據(jù)現(xiàn)有文獻,這是史上首次出現(xiàn)“拉丁美洲”(América latina)這一表述。(14)如前所述,有學者認為托雷斯·凱塞多為第一個使用“拉丁美洲”這一名稱之人。也有學者認為托雷斯·凱塞多應該是在臺下聽畢爾巴鄂演講的“三十多位南部共和國的公民”中的一位。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來看,托雷斯·凱塞多第一次提出“拉丁美洲”同樣是在巴黎,但是在時間上晚于畢爾巴鄂三個月。參見Miguel Rojas Mix (1934- ),Bilbao,un Pensador Latinoamericano Nacido en Chile,http://miguelrojasmix.com/bilbao-un-pensador-latinoamericano-nacido-en-chile1/,2021年6月8日。同時,畢爾巴鄂并沒有如阿爾道所認為的那樣,對這一概念的認知與肯定較為淺顯,在他短暫的一生當中(15)畢爾巴鄂1865年初在阿根廷跳入拉普拉塔河營救一位落水的女士,后感染肺結(jié)核,病情加重導致死亡,終年42歲。,從沒有放棄過對構(gòu)建“拉丁美洲人”身份認同的思考和努力。
弗朗西斯科·畢爾巴鄂1823年出生于智利首都圣地亞哥一個具有革命傳統(tǒng)的家庭。曾祖父(祖母的父親)是一位從法國移民到西班牙殖民地智利的工程師,早在1780年就與幾位志同道合之士謀劃智利的獨立,雖然以失敗告終,卻成為了家族對自由孜孜不倦追求的開端。智利同大部分拉丁美洲國家一樣在19世紀初期脫離歐洲宗主國的殖民統(tǒng)治,建立起獨立政權(quán),但是新生國家的治理問題卻成為國內(nèi)自由主義者和保守派之間不斷爆發(fā)沖突的戰(zhàn)場。小畢爾巴鄂的父親拉法爾·畢爾巴鄂(Rafael Bilbao,?—1862)便是自由派的領(lǐng)導者之一。宗主國對智利長達近三個世紀的殖民統(tǒng)治,不僅將西班牙語和天主教信仰根植在這片土地之上,而且從根本上改變了殖民地的社會組成結(jié)構(gòu)。即便取得了政治上的獨立,智利國內(nèi)依舊在按照種族分配社會權(quán)力(16)半島人(從伊比利亞半島來到美洲的白人)、土生白人(也被稱為克里奧爾人,即西班牙語單詞criollo的音譯,指出生在美洲大陸上的白人)、混血人(按照父母雙方種族的不同還可劃分為梅斯蒂索人、穆拉托人等)、印第安人、黑人等。在殖民地生活之人,嚴格按照人種劃分,分別擁有不同的社會權(quán)利。,社會財富也依舊掌握在大莊園主、軍隊和教會這些殖民時代的統(tǒng)治階層手中。拉法爾所倡導的自由主義革命支持用更符合共和特質(zhì)的平等體制取代原有的殖民地階級化制度;而屬于“既得利益者”的一眾保守黨人對這些可能剝奪其特權(quán)的改革自然持抗拒的態(tài)度。(17)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 Buenos Aires:Imprenta de Buenos Aires,1866,pp.XI-XXII.本書為畢爾巴鄂的弟弟曼努埃爾·畢爾巴鄂(Manuel Bilbao,1827-1895)整理出版的《弗朗西斯科·畢爾巴鄂作品全集》,其中對畢爾巴鄂的生平、畢爾巴鄂創(chuàng)作期間的智利社會背景做了大致描述,有關(guān)智利政治、社會體制的部分內(nèi)容編者參考了Federico Errazuris 于1861年出版的著作 Chile bajo el Imperio de la Constitución de 1828(《1828年憲法帝國之下的智利》)。
在1829—1830年的智利內(nèi)戰(zhàn)中,自由派革命者最終還是輸給了保守派一方,年幼的畢爾巴鄂跟隨被判流放的父親流落他鄉(xiāng)——秘魯。(18)④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 pp.XIII-XX;p.XLIV.盡管保守黨人取得了內(nèi)戰(zhàn)的勝利,并在1833年頒布了充分維護統(tǒng)治階層利益的國家憲章(19)保守派最終在1833年頒布了新版修訂憲法,其中規(guī)定:總統(tǒng)的選舉當由選舉團完成,即采用間接選舉模式,且總統(tǒng)擁有包括任命宗教要職在內(nèi)的相當廣泛的權(quán)力;公民必須擁有一定數(shù)額的資產(chǎn)方可享有選舉權(quán);天主教為國教且任何其他宗教都不可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在保守派的憲法之中,甚至連“長子繼承制”(mayorazgo)這一極具中世紀封建色彩的制度,也一并出現(xiàn)在智利共和國的《1833年憲章》之中。這一充滿了殖民時期等級社會色彩的保守派憲法直至1924年9月軍事暴動發(fā)生才被廢棄。也就是說,保守派1833年憲法中制定的基本條款,在將近百年的時間里沒有發(fā)生任何實質(zhì)上的改變,對智利社會影響異常深遠。憲法原文副本參見智利國會圖書館(Biblioteca del Congreso Nacional de Chile)網(wǎng)站:https://www.bcn.cl/Books/Constitucion_Politica_1833/index.html#p=1,2021年9月28日; 有關(guān)保守派憲法所產(chǎn)生的影響,可參考Bernardino Bravo Lira,“La Constitución de 1833”,Revista Chilena de Derecho.1983,(2):317-329.,但是,保守派的思想?yún)s依然不斷受到智利自由派知識分子的強烈抨擊與挑戰(zhàn)。小畢爾巴鄂就這樣,一面直視西班牙殖民體系遺留給智利乃至整個西班牙美洲的種種政治和社會問題,一面成長于對守舊思想的不斷抗爭之中,直至16歲時方得以回歸故土。
此時的智利依舊處于保守派統(tǒng)治之下,但革命的種子早已在這位青年的心中生根發(fā)芽。他參與游行,上臺演講,20歲時便發(fā)表《智利的社會本質(zhì)》(LaSociabilidadChilena)一文,公開抨擊國家層面上的種種衰敗之相。由于觸動了高層利益,文章一經(jīng)刊出就直接導致畢爾巴鄂再度被判流亡。然而,這次流放卻圓了他前往法國的夢想。1845年,他在日記中記錄下自己激動的心情:終于來到了“伏爾泰的祖國、拉梅內(nèi)居住的土地”。(20)④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 pp.XIII-XX;p.XLIV.畢爾巴鄂在法國的生活非常充實,他學習最為前沿的哲學理論、與人交流討論、參觀博物館、訪問名家學者等。與他聯(lián)系最為緊密的三位法國學者便是拉梅內(nèi)(Félicité Robert de La Mennais,1782—1854)、埃德加·基內(nèi)(Edgar Quinet,1803—1875),以及儒勒·米什萊(Jules Michelet,1798—1874)。拉梅內(nèi),于畢爾巴鄂亦父亦兄,原是虔誠的天主教神父,但是在19世紀20年代之后卻逐漸走向了反對教會組織以及教皇的一端,支持政教分離,支持自由主義。(21)參見:Félicité Robert de Lamennais,Palabras de un Creyente,trad.al castellano,Paris:Libreria de Rosa,1834.基內(nèi)與米什萊都是法蘭西公學院(Le Collège de France)的教授,他們的歷史理論研究讓畢爾巴鄂更加深刻地意識到,現(xiàn)實社會無法擺脫過去的影響,如果想要重建社會,就要重新設(shè)立信仰、法律和原則。這位智利青年與這幾位學者之間一直保持著會面以及書信往來,在他的思想中也總能窺見這三位法國學者的影子。1850年畢爾巴鄂結(jié)束流放回到智利,隨即便發(fā)出建立“平等社會”(La Sociedad de la Igualdad)(22)畢爾巴鄂以同樣名稱,即“平等社會”,命名了其文章中的一節(jié),參見:Francisco Bilbao,La Revolución en Chile y los Mensajes del Proscripto,Lima:Imprenta del Comercio,1853,pp.57-79.的呼聲并著手組織1851年的自由派革命,這些舉動導致了他再一次流亡。(23)Miguel Rojas Mix,(1934-),Bilbao,un Pensador Latinoamericano Nacido en Chile,http://miguelrojasmix.com/bilbao-un-pensador-latinoamericano-nacido-en-chile1/,2021年6月8日。此后,他雖然輾轉(zhuǎn)于歐洲、美洲之間,卻再未回歸家鄉(xiāng)。
1855年畢爾巴鄂在暫居布魯塞爾之際,撰文分析美洲。對他而言,只有離開這片土地,從歐洲回望故土美洲之時,才能在腦海中映射出更為真實、深刻的圖景:身處其中,看到的更多的是它的內(nèi)部矛盾、它的分化;但是從旁觀察,則看到了美洲人正在通往共和的道路上攜手并進。畢爾巴鄂不斷輾轉(zhuǎn)于歐洲和美洲的生活經(jīng)歷,特別是流放法國的經(jīng)歷,讓他對于自己的祖國、自己生活過的美洲土地有更為深刻的認識,身處“他者”文明之中,也令他對于世界的整體發(fā)展產(chǎn)生更為客觀的認知。
所謂“拉丁的”“美洲”,既是修飾,也是限定;既能夠?qū)⒉煌瑖取⒉煌褡?、不同階層之人聯(lián)結(jié)成為一個“共同體”,同時也能將不同心、不同德之人排斥在外。因此,畢爾巴鄂對“拉丁美洲”的構(gòu)建是一個長期并且復雜的過程。
烏拉圭作家安赫爾·拉瑪(ángel Rama,1926—1983)著有一部非常深刻的作品——《文字之城》(LaCiudadLetrada)。拉瑪聚焦拉丁美洲社會中的文人群體,他們中有傳統(tǒng)的宗教人士、執(zhí)筆政府文書的官僚人士,也有后期興起的報刊業(yè)界人士。作者希望通過這本書向讀者闡明,從殖民時代到獨立運動、從現(xiàn)代化改革到民主革命,語言、文字與權(quán)力架構(gòu)、社會組織之間的相互影響、相互勾連、相互制約是不容忽視的。(24)ángel Rama,La Ciudad Letrada,Montevideo:Arca,1998.
物理上的城市是權(quán)力組織、實施、擴散的中心,所追求的一貫是秩序與特權(quán)、領(lǐng)導與歸附,這一西方文明中的城市化理念隨著西班牙的殖民行動也傳遞到了美洲大陸。殖民者仿照宗主國的城市規(guī)劃建立起一座座城鎮(zhèn)。征服墨西哥的殖民將領(lǐng)埃爾南·科爾特斯(Hernán Cortés,1485—1547)就將自己一手摧毀的阿茲特克帝國改頭換面,以“新西班牙”的身份呈現(xiàn)在卡洛斯一世國王(Carlos I,1500—1558,同時也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面前,以此宣告世界,他統(tǒng)領(lǐng)的這片殖民地將“復刻”宗主國的輝煌。(25)科爾特斯不斷將墨西哥與西班牙做對比,認為阿茲特克帝國都城特諾奇提特蘭(Tenochtitlan)與西班牙南部城市塞維利亞 (Sevilla) 規(guī)模相當,喬魯拉(Cholula)堪比格拉納達(Granada),以此向國王申請將這片領(lǐng)土命名為“新西班牙”。參見David A.Brading,Orbe Indiano,de la monarquía católica a la república criolla,1492-1867,trans.Juan José Utilla,Ciudad de México:Fondo de Cultura Económica,1991,p.41.
拉瑪筆下的“文字之城”——相對于真實存在的城市——對民族意識與社會形態(tài)具有更為深遠且持續(xù)的形塑作用。在西班牙殖民美洲時期,來自于伊比利亞半島或身為其后代的文人官僚階層依靠對語言、文字的壟斷,一面棲身于權(quán)力構(gòu)架,支持統(tǒng)治階級體系的運轉(zhuǎn),一面通過意識形態(tài)建構(gòu),規(guī)劃其理想的社會圖景。
脫離殖民統(tǒng)治后的眾多南部美洲國家,雖然在政治權(quán)力上實現(xiàn)了獨立,但是無論是其社會組織方式、城市乃至國家的建設(shè)模式,還是在人口組成結(jié)構(gòu)、語言文化體系上,依舊無法擺脫西班牙遺留給美洲的深深烙印。這一現(xiàn)象在19世紀中葉——當獨立運動時期的革命熱情逐漸褪去、新的民族建設(shè)道路尚不夠明朗之時變得尤為明顯,畢爾巴鄂的思想也就在此時逐漸成熟。他對于自由有著孜孜不倦的追求,同時相信,自己的生命也因此才有意義。(26)④⑤Francisco Bilbao,Revolución en Chile y Los Mensajes del Proscripto,p.22;p.17;p.22.畢爾巴鄂同另一位政治家圣地亞哥·阿爾科斯(Santiago Arcos,1822—1874)一道,推動智利新一輪的自由革命。在他們的通信中,畢爾巴鄂談到,法國大革命使人相信,就連象征著舊時代歐洲的特權(quán)主義、教條主義都已經(jīng)放棄了同自由的對抗。(27)④⑤Francisco Bilbao,Revolución en Chile y Los Mensajes del Proscripto,p.22;p.17;p.22.而智利——以及眾多其他美洲國家依然深陷中世紀天主教的束縛之中,封建寡頭雖然頂著共和之名,卻完全被耶穌主義環(huán)繞。(28)④⑤Francisco Bilbao,Revolución en Chile y Los Mensajes del Proscripto,p.22;p.17;p.22.
對于自由派人士而言,原宗主國遺留給一眾美洲新生共和國的另外一層束縛便是守舊的天主教教會體系。西班牙和葡萄牙都曾是羅馬教廷最為忠誠的擁護者,贊助哥倫布遠航的便是西班牙被稱為“天主教雙王”(los Reyes Católicos)的伊莎貝爾女王和費爾南多國王,著名的“教皇子午線”就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在羅馬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授權(quán)下瓜分殖民地的分界線。(29)Juan Manzano Manzano,La Incorporación de las Indias a la Corona de Castilla, Madrid:Ediciones Cultura Hispánica,1948,prólogo IX.以傳教之名、憑借教會對于信仰和教育體系的壟斷,西、葡兩國的殖民政權(quán)得以在美洲生根發(fā)芽并不斷壯大。
畢爾巴鄂寫就的《智利的社會本質(zhì)》一文,發(fā)表在時任智利大學校長安德烈斯·貝略(Andrés Bello,1781—1865)(30)貝略既是政治家、外交家,也是語言學家、教育家,1781年生于委內(nèi)瑞拉加拉加斯,1832年獲得智利國籍。貝略一直非常重視公共教育對于一個國家發(fā)展的影響,智利大學就是在他的提議與支持之下創(chuàng)立的,并擔任了近20年之久的校長。他著有《供美洲人使用的卡斯蒂利亞語語法》(Gramática de la Lengua Castellana Destinada al Uso de los Americanos)一書,對于殖民過往抱有較為客觀的態(tài)度,同時,對于美洲的未來也提出更為具體、可實施性較強的改革措施。畢爾巴鄂的文章發(fā)表在貝略主辦的雜志之上,也是二人擁有共同政治構(gòu)想的力證。主辦的《曙光》(ElCrepúsculo)雜志上。他在文中抨擊代表著西班牙殖民傳統(tǒng)的階級社會,抨擊為階級社會提供理論依據(jù)并為其保駕護航的天主教會,抨擊一切禁錮智利人民思想,將美洲隔絕于自由與進步世界之外的舊制度、舊統(tǒng)治體系。幾年之后,當畢爾巴鄂論及青年時代撰寫的這篇文章時特別強調(diào),論及智利社會本質(zhì)問題的同時就是在提出整個美洲的社會問題,因為美洲有著共同的身份起源,也受同樣的教條所限。(31)Francisco Bilbao,Revolución en Chile y Los Mensajes del Proscripto,p.26.在畢爾巴鄂的筆下,曾經(jīng)的宗主國西班牙一直停留在被天主教會和封建制度束縛的過去,與不斷前進的歐洲、世界相背離。(32)Francisco Bilbao,“Sociabilidad Chilena”, El Crepúsculo.1844(1-2),p.59.而它遺留下來的社會體系、思想荼毒,同樣也讓美洲雖身處新紀元卻仍舊裹足不前。
在思想逐漸成熟之際,畢爾巴鄂發(fā)出《美洲的倡議》,呼吁團結(jié)與聯(lián)系。無論如何,宗教信仰、語言,甚至是社會層面上存在的種種問題都是一眾西班牙美洲國家所共同擁有的“拉丁”屬性。本土人民需要建立新的身份認知,對抗自身對于“西班牙美洲人”的認同。
對于畢爾巴鄂來說,“拉丁美洲”并不單是一個地理概念,這個“集合”名詞的聚合效應也不只體現(xiàn)在對共同語言、文化淵源的追溯之上。通過這一概念,畢爾巴鄂更加渴望表達的是對于建設(shè)“拉丁美洲”共同未來的期待,以及對于建設(shè)“拉丁美洲人”身份認同的期許。
18世紀末的法國大革命為美洲人民爭取獨立產(chǎn)生了根本性的影響,法屬殖民地海地的抗爭為一眾西班牙美洲受壓迫的民眾做出表率。長期以來,法國的自由主義思想以及法蘭西民眾的反抗精神都被美洲的知識分子階層奉為法則,當做被模仿的對象。
與西班牙的教條、守舊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法國的啟蒙、革命思想,法蘭西精神所關(guān)注的是人民大眾,是自由、獨立的個體,是當今時代。彼時的法國光彩奪目、振奮人心,雖然曾經(jīng)同為虔誠的天主教國家,但是不同于西班牙對宗教世界觀的繼承與完善,法國19世紀的榮光源自于對古希臘—羅馬文化遺產(chǎn)的繼承,來自于拉丁民族對自由、平等、民主、法治、共和思想的踐行。法國大革命是現(xiàn)代民族意識之肇始,個體對共同身份之認同讓人民同其所屬的民族進退與共;法國大革命同樣也將這個共和國的命運與歐洲的命運緊緊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共同前進,共享榮耀。在彼時的美洲青年心中,是法國推翻了君主制,是法國的啟蒙之士驅(qū)趕了教士與貴族階層,是法國人埋葬了過去、開創(chuàng)了全新的時代。
畢爾巴鄂對于“拉丁精神”“拉丁特質(zhì)”(latinidad)早有想象,在其1853年出版的文集《智利的革命和被放逐者的信函》(LaRevoluciónenChileylosMensajesdelProscripto)中,“拉丁精神”已經(jīng)作為與“薩克遜本質(zhì)”相對立的文化特性有所體現(xiàn)。(33)Francisco Bilbao,La Revolución en Chile y los Mensajes del Proscripto.pp.231-233.
實際上,給這位智利知識分子以靈感、為其“拉丁特質(zhì)”提供重要思想源泉的正是法國政治經(jīng)濟學家米歇爾·謝瓦利埃(Michel Chevalier,1806—1879),他的著作《北美信札》(Lettressurl’AmériqueduNord)深刻解釋了北部薩克遜文化和南部拉丁文化之間的對立緣起何方。(34)Michel Chevalier,Lettres sur l’Amérique du Nord, Paris:Librairie de Charles Gosselin,1836.《北美信札》這本書1836年在巴黎出版,一經(jīng)問世便大獲成功,被不斷再版。畢爾巴鄂從秘魯流放歸來居住于智利圣地亞哥之時,這本書已經(jīng)在這里傳播開來,在《弗朗西斯科·畢爾巴鄂作品全集》中也特別提到了這一點。其實謝瓦利埃從1841年開始就已經(jīng)在法國著名學府法蘭西公學院擔任政治經(jīng)濟學教授,1845年畢爾巴鄂一到達巴黎就迫不及待地參加了謝瓦利埃的課程,可見,這位美洲青年不僅對謝瓦利埃的理論多有了解,對其也是極盡推崇之意。
謝瓦利埃在這本書的導言部分清楚地表明,歐洲文明自古以來有著來自古羅馬人和日耳曼人的雙重起源,盡管這兩大民族之間差異巨大,但卻是由它們共同孕育出了現(xiàn)代的歐洲。在這片共有的土地之上,羅馬人的后裔用拉丁語進行交談,信奉天主教,主要居于歐洲的南部;日耳曼人的后裔則聚居在歐洲北部以及大不列顛,信仰新教,用以交流的也是日耳曼語系的語言。歐洲大陸上的這兩個文明分支同樣被轉(zhuǎn)移到了新大陸之上:南部的美洲就如同南部的歐洲,北部的美洲也和北部的歐洲如出一轍,同樣的地理劃分,同樣的語言,同樣的宗教信仰。(35)②③④Michel Chevalier,Lettres sur l’Amérique du Nord, p.X;pp.X-XI;pp.XIV-XV;p.XV.通過這樣的論述,這位法國政治經(jīng)濟學家將使用通俗拉丁語、信仰天主教的歐洲國家,如葡萄牙、西班牙和法國,與這些國家曾經(jīng)在美洲的殖民地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且將統(tǒng)治者與受壓迫者之間的關(guān)系,從對立變成了統(tǒng)一。究其原因,與彼時國際形勢息息相關(guān)。
謝瓦利埃強調(diào),盎格魯—薩克遜族人已然愈發(fā)凌駕于拉丁族裔之上,這種情況不僅僅發(fā)生在歐洲,在美洲亦是如此。(36)②③④Michel Chevalier,Lettres sur l’Amérique du Nord, p.X;pp.X-XI;pp.XIV-XV;p.XV.因此,他深切高呼,“我們法國人,是整個拉丁家族最有資格、也是唯一可以減緩這一進程并扭轉(zhuǎn)局勢之人。我們充滿力量,我們的智慧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開闊,我們從來沒有如此這般渴望為一個崇高的事業(yè)而戰(zhàn)斗!…… (法國)她處于拉丁家族的頂峰,她是拉丁家族的守護神?!?37)②③④Michel Chevalier,Lettres sur l’Amérique du Nord, p.X;pp.X-XI;pp.XIV-XV;p.XV.按照謝瓦利埃的設(shè)計,法國要對新舊大陸上所有屬于拉丁種族的國家、人民提供保護,對其命運負責。盡管方案并不完善,但是謝瓦利埃認為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該如何應對不列顛民族在新世界引發(fā)的惶恐(38)②③④Michel Chevalier,Lettres sur l’Amérique du Nord, p.X;pp.X-XI;pp.XIV-XV;p.XV.,即建立泛拉丁同盟。
部分支持“拉丁美洲概念源自法國”之說的學者堅信,是謝瓦利埃在《北美信札》中暴露了法國希望借口共同的“拉丁”身份走捷徑入主“拉丁美洲”的野心。但是實際上,謝瓦利埃并沒有直接應用“拉丁亞美利加”來描述或者定義某片美洲區(qū)域,而是著重關(guān)注“拉丁”與“薩克遜”之間的對立。同時,謝瓦利埃所關(guān)注的是拉丁的歐洲與拉丁的美洲之間的“同仇敵愾”,而非整個“拉丁美洲”自身的身份認同與團結(jié)。
反觀畢爾巴鄂,他希望借由南部美洲的各個國家在語言、宗教等拉丁文化傳統(tǒng)上的一致建立起牢固同盟。1856年提出“拉丁美洲”概念之時,畢爾巴鄂心中的“拉丁”屬性相較于其1845年初到法國、奔赴課堂之時,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實際上,這位美洲思想先驅(qū)早已放棄對法國的完全推崇,從1846年開始就已經(jīng)對這個歐洲國家的態(tài)度有所疏離。這一年的三月,波蘭爆發(fā)起義的消息在歐洲傳開。眾人渴望法國可以出手捍衛(wèi)其曾經(jīng)的衛(wèi)星國,然而波蘭最終還是難逃厄運。畢爾巴鄂對波蘭的遭遇可以說是感同身受,或許后者與他的祖國一樣,都是等待被拯救上岸的“溺水者——他有權(quán)活下去,只是一時淹沒于水中”,深感不安的他寫信給自己信任的基內(nèi)老師,就波蘭的情況略帶絕望地表達自己內(nèi)心是多么希望“有心之人可以停在河邊,救出淹沒在水中的兄弟”。(39)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 p.LVII.畢爾巴鄂在信中一度感嘆,侵略他人是一種昭然的野蠻,而面對野蠻行徑的無動于衷,何嘗不是另一種野蠻?
在此之后,畢爾巴鄂也親歷了1848年6月法國工人大眾與資產(chǎn)階級在巴黎街頭的對峙,同樣目睹了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的建立與滅亡。他不禁扼腕嘆息,曾經(jīng)的“啟蒙”之國已然喪失領(lǐng)頭作用、毫無示范性可言。被畢爾巴鄂所極力推崇的自由、平等、民主、法治、共和等等特質(zhì),的確是在法國大革命的背景下被不斷提及并得到強化?!袄 敝谶@位智利思想家,也一度曾是對法蘭西精神的向往。但是經(jīng)歷過法國的種種變革,特別是在法國第二帝國建立之后,畢爾巴鄂心目中的“拉丁精神”儼然成為一種自古希臘—羅馬人的時代開始便極具聚合力量的強大信仰,足以對抗來自于北部美洲盎格魯—薩克遜民族的對立思想。
在1856年發(fā)出“美洲的倡議”之前,畢爾巴鄂早已在多篇文章中談及美國想要“統(tǒng)治世界”的野心。(40)如La Definición;Necesidad de una Nación;Mensaje del Proscripto,這些文章均收錄在其論文集或《作品全集》中,參見:Francisco Bilbao,La Revolución en Chile y el Mensaje del Proscripto,pp.116-135,pp.277-290; 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I, pp.445-460.但是真正讓他在巴黎面對來自南部美洲30余位青年發(fā)出聯(lián)合倡議、要求“拉丁美洲”族裔共同應對盎格魯—薩克遜種族威脅的卻是美國對其以南的美洲地區(qū)不斷發(fā)起的實質(zhì)性侵略(41)1846—1848年美國軍事入侵墨西哥,并以此獲得了后者大量領(lǐng)土;1855年有著“十九世紀海盜”之稱的美國商人威廉·沃克爾(William Walker,1824—1860)依靠背后美國官方的支持占領(lǐng)尼加拉瓜數(shù)月之久;1856年“由幾塊西瓜引發(fā)的血案”導致了巴拿馬和美國之間的軍事對峙。對此,畢爾巴鄂曾言:“沃克爾是侵略,沃克爾是征服,沃克爾就是美國。我們難道要等待力量的天平完全傾斜到另外一方?等待投機分子的先鋒以及土地上的強盜在巴拿馬安營扎寨才去思考我們的團結(jié)一致?巴拿馬是楊基佬們(yankees)為了撬動南美洲而如阿基米德一般找尋到的一個支點,由此處下手,南部美洲便會被推入深淵、撕裂成碎片?!眳⒁姡篎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1.,這一切,在畢爾巴鄂看來,都是美國正在向一盤散沙的南部美洲不斷試探、不斷緊逼、不斷挑釁之舉。畢爾巴鄂十分確信,美國人對于財富、對于物質(zhì)的追求是置于對道德的堅守之上的,他們同樣將自己的利益置于集體利益之上,將他們國家的利益置于普世正義原則之上(42)在拉梅內(nèi)離世前寫給畢爾巴鄂的最后信件中也談到拉丁族裔與薩克遜族裔之間對于精神與物質(zhì)的不同追求這一觀點。參見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 p.122.,因此不難想象,繼墨西哥、巴拿馬、尼加拉瓜之后,即將“受到威脅的是秘魯,出于(美國)對亞馬遜的覬覦,它(秘魯)已經(jīng)處于危險境地。屆時,我們會看到玻利維亞、智利、拉普拉塔共和國(彼時阿根廷除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外地區(qū)政權(quán)的名稱——筆者注)又占據(jù)著什么樣的分量”。(43)⑤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1;pp.21-22.美國已經(jīng)毫無掩飾地對南部諸國實施起帝國主義政策來,“我們將看到,沒有整片大陸的聯(lián)合,我們每個個體的命運會是如何。團結(jié)是義務(wù)——目標一致才能達成精神與物質(zhì)上的雙重安穩(wěn),協(xié)作是需求,應該說,我們的團結(jié)、我們的合作在今時今日便是南部美洲人真正的愛國主義精神?!?44)⑤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1;pp.21-22.在畢爾巴鄂的信仰之中,只有南部美洲各國聯(lián)合起來,發(fā)揚拉丁精神,堅信平等、自由、共和的理念,堅持對北方強行實施的個人主義、物質(zhì)主義、帝國主義予以抗爭和反擊,才能實現(xiàn)對“拉丁美洲人”這一身份的認知。
前面已經(jīng)論述過,學界一直在探討,“拉丁美洲”究竟是來自于法國人的靈感,還是哥倫比亞人的感嘆?今日看來,“拉丁美洲”其實是智利人的呼喊。就時間線而言,智利人畢爾巴鄂的確首先使用了“拉丁的亞美利加”(América latina)這一表述。然而,讓“拉丁的美洲”(América latina)變?yōu)椤袄∶乐蕖?América Latina),也就是將其作為專有名詞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是在巴黎集會的兩年之后,也就是說,直至1858年,“拉丁美洲”才在畢爾巴鄂發(fā)表的文章中以“定義”的形式呈現(xiàn)。但是,真正令這位智利思想家獨享“拉丁美洲構(gòu)建者”頭銜的原因便是:在他的“拉丁亞美利加”構(gòu)想之中,首先出現(xiàn)了團結(jié)一致、擁有共同身份認同、作為一個集合整體的拉丁美洲。
1856年6月22日,來自南部美洲諸國的有志青年參加了在巴黎舉辦的集會,會議的目的是為了共同商討如何應對北美的干預和入侵。會上,畢爾巴鄂宣讀了自己題為《美洲的倡議》(IniciativadelaAmérica)的講稿,這也是他對這次會議的主要討論事項作出的回答——團結(jié)與共,方能阻擋美國的入侵。畢爾巴鄂的講稿兩日后在巴黎印刷出版,在后記中作者清楚地表明,他想繼承的是“解放者”玻利瓦爾(ElLibertadorSimón Bolívar,1783—1830)希望在南美大陸上建立“大哥倫比亞共和國”的設(shè)想,但是,距離這一愿景的提出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南方諸國依舊處于“不團結(jié)”(des-unidos)(45)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ost-Dictum.的狀態(tài):“我們本同根,卻四散生活;我們語言相同,卻互不理睬;我們同始點、同終點,卻總是分路而行;我們面對共同的罪惡,卻不協(xié)力審判;我們期望一致,卻背道而馳;我們使命相同,卻各自行動?!?46)②③④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3;p.14;pp.21-22;p.15.的確,在19世紀中葉,南部美洲各個國家之間,還在為領(lǐng)土爭搶不休;國家內(nèi)部持不同政見的派別之間,為了爭奪權(quán)力也在爆發(fā)著激烈的沖突。
畢爾巴鄂對于南部美洲“團結(jié)”與“聯(lián)合”的期望是出于對不斷“壓境”的合眾國——美國做出的反應,“分崩離析的南部美洲已經(jīng)可以隱約望見合眾國燃起的陣陣硝煙”。(47)②③④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3;p.14;pp.21-22;p.15.他呼吁南部國家要盡可能弱化、淡化各國之間的界限與分隔,建立起偉大的美洲共和國聯(lián)盟,堅守住“我們的祖國”在自然與道德上的雙重防線,讓我們亞美利加和拉丁的種族永遠存續(xù)下去。(48)②③④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3;p.14;pp.21-22;p.15.
在畢爾巴鄂最初的構(gòu)建中,拉丁美洲與薩克遜美洲南北分庭抗禮,二者之間的對抗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首先,是向往自由、崇尚精神之美的共和國聯(lián)盟與展露帝國野心、追求物質(zhì)富足的合眾國之間的互不相容;另外的差異則應體現(xiàn)在“拉丁”“薩克遜”族裔同“印第安美洲”之間的不同關(guān)系。畢爾巴鄂特別強調(diào),薩克遜對待“美洲”的方式是占有,對待印第安人的方式是驅(qū)趕、是代替、是奴役(49)②③④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3;p.14;pp.21-22;p.15.,他們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利益,是精致的個人主義者、利己主義者;而拉丁的美洲,則是拉丁與亞美利加種族的融合,既是哥倫布的“新世界”,也是邁普人(Maipú)、卡拉沃沃人(Carabobo)、阿亞庫喬人(Ayacucho)的故鄉(xiāng)(50)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13.邁普人、卡拉沃沃人、阿亞庫喬人都是美洲的原住印第安民族,其聚居地分別位于今日的智利、委內(nèi)瑞拉和秘魯境內(nèi)。,印第安人的英雄血統(tǒng)需要被保留下來。對于印第安人,這位智利學者有著區(qū)別于多數(shù)激進派白人知識分子的認知(51)如曾任阿根廷總統(tǒng)的白人作家、自由派改革者薩米恩托 (Domingo Faustino Sarmiento,1811-1888),就曾出版著作《文明與野蠻:胡安·法昆多·基羅加的一生》(Civilización i Barbarie:Vida de Juan Facundo Quiroga,Santiago:Imprenta del Progreso,1845),在其中印第安人也被加入到了“野蠻派”的陣營,在他當政期間,支持并實施對阿根廷境內(nèi)印第安人的驅(qū)逐政策。,他對這些美洲大陸上的原始民族充滿了浪漫主義感情色彩。
畢爾巴鄂對印第安人的積極態(tài)度與智利歷史上著名的原住民族阿勞坎人(los araucanos)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曾經(jīng)以《阿勞坎人》(Losaraucanos)(52)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 pp.305-350.原文于1847年寫于巴黎。為題撰寫過一篇文章,將這些智利境內(nèi)的印第安人描繪得十分驍勇善戰(zhàn)。公元15世紀,位于南美洲大陸之上正處于鼎盛時期的印加人不斷向南擴張,但是到了阿勞坎人居住的比奧比奧河地區(qū)(Biobío)便無法再前進;隨即而來的西班牙人同樣止步于此,直至這些殖民者被驅(qū)趕出南美洲大陸,也沒能迫使阿勞坎人屈服。通過對阿勞坎人勇猛與反抗的描述,畢爾巴鄂想要展示給世人,南部美洲的獨立運動不僅僅是歐洲革命思想、自由精神在美洲土生白人——克里奧爾人之中扎根的結(jié)果,印第安人貫穿殖民時期的頻繁起義已經(jīng)證明,對獨立的渴望早已自印第安民族的血液中流淌出來?!袄∈健钡膯⒚伤枷牍倘恢匾窃谀喜棵乐?,它依然只是枝葉,自由這棵參天大樹是根植在印第安人的精神以及他們對解放的迫切需要之上的。
或許出于這樣的考量,畢爾巴鄂在1856年的演講中強調(diào)了讓亞美利加和拉丁的血統(tǒng)永遠存續(xù)下去的必要性。他腦海中的“拉丁美洲”并不等同于被拉丁文化修飾的美洲,而是將拉丁和亞美利加兩者的特性共同保留,依靠兩者從鑲嵌再到融合的歷史演化過程,建立起擁有二者特性的身份象征。
1857年,已經(jīng)定居母親故土——阿根廷的畢爾巴鄂,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創(chuàng)立了《新世界雜志》(RevistadelNuevoMundo)(53)Francisco Bilbao,ed.,Revista del Nuevo Mundo:12 numeros, Buenos Aires:Imp.y Lit.J.A.Bernheim,1857.,在7月11日出版的第1期上刊有這位智利思想家的一篇文章,題為《美洲與共和國》(LaAméricaylaRepública)。文中內(nèi)容延續(xù)了作者之前的言論、觀點,談及法蘭西對革命的貢獻也坦言第二共和國滅亡后法帝國對自由的埋葬;論述英格蘭對個人自由的盲目信仰,也感嘆其個人主義在政府治理、宗教以及貿(mào)易活動等方面日益深遠的影響。(54)②Francisco Bilbao,ed.,Revista del Nuevo Mundo:12 numeros,p.13;p.19.而整篇文章最為重要的創(chuàng)新之處就在于,畢爾巴鄂開始探討“拉丁—亞美利加世界”(el mundo Latino-Americano)是如何受到美國戰(zhàn)線不斷蔓延的威脅,以“世界”(mundo)一詞逐漸替代了“種族”(raza)的表述,由此可見,彼時已經(jīng)將長臂伸展至亞洲和歐洲的美國才是畢爾巴鄂眼中的最大憂患,拉丁美洲應當無分種族、無分國界,以一個命運與共的“世界”的姿態(tài),共同應對這個未來的霸權(quán)帝國。(55)②Francisco Bilbao,ed.,Revista del Nuevo Mundo:12 numeros,p.13;p.19.“拉丁美洲”這一名稱的使用在當今世界已屬平常,但是對于其“創(chuàng)造者”弗朗西斯科·畢爾巴鄂來說,這一概念不僅是建立在對于歷史反思的基礎(chǔ)之上,更是承載了太多他對這片土地未來的期望。
德國歷史學家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1923—2006)在論述歷史基本概念之時,時常強調(diào)其擁有的時段代表性(或曰時期性),即由于時代的變遷某個詞語將不再能夠充分體現(xiàn)新的經(jīng)驗并結(jié)合新的期待而成為概念。(56)羅志田編、方維規(guī)著:《什么是概念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版,第145頁。殖民時期的“西班牙美洲”、獨立初期的“大哥倫比亞共和國”對于19世紀中葉的南部美洲人民來說便是如此。歷史經(jīng)驗發(fā)生劇變,舊有的詞語表述既已無法應對“此刻”之形勢,固然也無法期待未來之圖景,因此,新詞的出現(xiàn)便屬必然。然而,歷史的變遷以及新概念的誕生往往又脫離不開“經(jīng)驗空間”(space of experience)與“期待視野”(horizon of expectation)的雙重作用:經(jīng)驗是對過去的總結(jié),而期待是面向未來的思考。每個人類個體或社群都擁有一個“經(jīng)驗空間”,過去的事情或發(fā)生或被銘記在其中;與此同時,每個人或群體也都會依據(jù)“期待視野”的指引來采取行動。概念,往往既是對“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也總是能體現(xiàn)對未來的“期待”。(57)Reinhart Koselleck,The Practice of Conceptual History:Timing History,Spacing Concepts, trans.Todd Samuel Presner,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p.111.畢爾巴鄂對于“拉丁美洲”的構(gòu)建,首先是建立在“拉丁美洲人民”擁有共同的過去與未來的前提之上,除此之外,更呈現(xiàn)出他對這片土地在社會、政治、宗教、軍事、外交等方面發(fā)生變革的期望,希望通過建構(gòu)“拉丁亞美利加”這一概念來預設(shè)一種可能的未來,通過概念來指引“拉丁美洲人民”的認識與行動方向。歷史經(jīng)驗——無論是源自自身,還是來自他者——在不斷累積的同時,概念的締造者也在不斷調(diào)適對于未來的期待?!袄∶乐蕖本褪窃谶@樣的歷史語境中走上世界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