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我是諸神中的一個（組詩）

湯養(yǎng)宗

我是這座海所有魚群的精神向?qū)?/h2>

我與這座海所有的魚類保持著

莊重的關(guān)系，并掌管

大小魚之間互為的口令，是它們生與死

秘密話語的托付人，在水流

與浪聲中，給予相互追逐的法則

在海底含混的船骨與魚骨間

也讓一條沉船回憶到

自己與那些水下的魚骨是什么關(guān)系

誰與誰和解？大地上的空床

向沉寂的暗礁致敬嗎

意外的村莊總是那些鯨落，使萬物

寄望于它的終結(jié)，好像它不死

就沒有其他魚的活路

我的職責(zé)是關(guān)閉水道與打開水道

還散布出某些秘籍，比如

如何機靈地在大魚吃小魚的時候活下來

我年少時在海邊逐浪的情景成了一生的隱喻

那個少年就是我，褲管一邊高一邊低

沙灘上的足印，一腳深一腳淺

大海一再退縮，我一再要沖進(jìn)海水里

海浪又回頭拱起，將我阻截

時間反復(fù)迂回于這當(dāng)中，我被大海反復(fù)攔回來

這情景，后來成了一生的隱喻

我迷上了這試圖如愛上終身的糾纏不清

在傾斜的大潮邊進(jìn)進(jìn)退退，形同給大勢力送死

又不知該如何收拾自己

指認(rèn)

我指認(rèn)森林上飛過的是這群魚

與那群鳥，它們并沒有

交換過羽毛，也沒有用洋洋盈耳的啼囀

提醒人，飛過的與游過的身影

使用的是不必區(qū)分的風(fēng)姿

而在都市的大街上或超市里，電梯中

或換衣室，游動的也是鱗光閃閃的魚類

我認(rèn)得他們身上的那些魚紋，以及

散發(fā)出的魚腥香，這種指認(rèn)不會錯

也不要總以為，我只是屈從于大海的勢力

藍(lán)色血漿

藍(lán)天白云下，這一定是誰為這顆星球

儲藏的血漿，這浩渺的液體

沒有標(biāo)出血型，不屬于什么種族，卻總是

與我們的心跳一起澎湃著

成為我們熱烈地生活下去的理由，成為

不竭的力量，讓我們借用到了

最遼闊的身體

一切的因果都因為這而有了依據(jù)

想一想，我們與這浩瀚的海水

被賦予的親緣關(guān)系

浩大的話語便又要蕩漾開來

說洶涌的世界本身就是我身體的底氣

在生命里激蕩的，一直是這藍(lán)色的浩浩蕩蕩

水路

大海永遠(yuǎn)是種勢力。說有就有，說無便無

有自己劃出的水路，有允許和迷航

有舊人和新人共同的沉浮

在海上行船的水手，都懂得海洋是擁塞的

更懂得，用命換來的一條水路

也顯得荒涼與雜草叢生

海面上，被你們看成一馬平川的水波

在我眼里布滿了荊棘和陡坡

那里有人已被封喉

浪朵無法發(fā)出水聲

夕陽落在海面總是心神不定的樣子

在那條水路上，我叫聲誰的名字，就有魚

立即從海底躍出水面

你和地球一樣，也是藍(lán)色的一部分

活到現(xiàn)在，一直在計較，什么叫

濕漉漉

如此潮濕的這條命，怎么也

曬不干與擰不干

大海浩瀚，我們在蕩漾中

來回走，并接受另外一個中醫(yī)的告誡

活在濕重的身體中，你和地球一樣

也是藍(lán)色的一部分

保持著觀察的習(xí)慣，這一生

只能屬于藍(lán)，踩出的每一步

都感覺在走水路

習(xí)慣性地在空氣中又做出擰把水的動作

并常懷悲欣之心

期待大海上每一天的日出

所有的潮水都很急

每一次的潮水，所有的潮水，都很急

來時都勢不可當(dāng)，浩瀚地

不斷拱起，帶著掩蓋誰與瞧不起誰的陣勢

又要多出來與滿出來

大陸架在縮小，島嶼也在繼續(xù)萎縮

好像誰都不可避免地

雙腳又要被浸泡在水里，云要去的地方

顯然已水漲船高

只有看潮的我是寂寞的

知道每次的大潮都有

虛張聲勢的成分，過后的大海

又要回到原來的位置，像個小學(xué)生那樣

有人責(zé)令他重新在場上跑一遍

像個出了遠(yuǎn)門的浪子

又坐在自家的門檻上

滿出來的身體依然空空蕩蕩，顯得沒主張

所有的毛皮都來自對大海的傳承

那天，與人談到動物身體上的斑斕

許多不分雌雄的赤裸者

或更張揚的獸

仿佛都是被大海放出籠外的

它們都來自崇拜和傳承

每張皮看去都是蕩漾的

其中一只長相在獅子或老虎之間

這家伙堅持說自己有

另外一張不容置疑的毛皮

心臟依然來自大海

承襲著藍(lán)色氣息間的呼吸

一輩子被告誡：你永遠(yuǎn)也跑不出你那張皮

底氣

后來，我的鰭退化了，鱗甲也不見了

魚鰓用來過濾水域以外的空氣

沉浸，吐泡，撲騰以及產(chǎn)卵這些技藝

已演化成別的生計

但依然擁有底氣，一直堅信

自己蔚藍(lán)開闊的家底

那是我的萬頃波濤，生命在涌動間

始終遵循潮起潮落的法則

我仍然維護著這句話：“服從

大海的拂動，不動聲色，不怒自威”

大海的邏輯關(guān)系

讓人認(rèn)識什么叫完整吧，無數(shù)的江河

奔騰而來，帶著自己的脾氣

話語，自以為是的邏輯

以到來就是霸氣地占位與搶地盤

最會說話的那個，甚至亮出

一路轟鳴的家底，那人皆敬仰的

知名度，可以一腳踢開誰

甚至要海水挪一挪身位

而大海，只會消納各種語言

消弭一切想獨立出來的喉結(jié)

說到達(dá)并得到的都是鹽和藍(lán)色

都是蕩漾開的一部分

涌動是共同的命，是命里的大邏輯

這里只有整體的呼吸

任何個體的喧嘩，都有位置感

沒人知道，你喧嘩的地方發(fā)生了什么

在海上，我是諸神中的一個

在海上，我是諸神中的一個，我的身世

是海水里亙古的密碼，我的呼吸

是不斷起伏的波紋，大海

一次次神秘的低喧，因為我的引領(lǐng)

出現(xiàn)了三千條水路

魚群有了眾聲喧嘩的豐唇

滿身鱗甲的星宿跳來跳去

讓魚腹中的頌詞與漁謠不知該從哪一頭

顯現(xiàn)神諭，水族們知道

無所事事或者信足漫步，都符合

這個神的意志，都在本來的庇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