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天上

阿亮是在下班路上看到谷小月的。

谷小月和一個頭戴帽子的婦人走在一起，身上那件熟悉碎花紅裙子隨著微風(fēng)連同她的頭發(fā)飄過身旁。

阿亮騎著自行車正穿過人行橫道，谷小月從他旁邊走過，臉微側(cè)向婦人。阿亮嚇得握手的方向盤一歪，自行車被急剎停了下來。

阿亮看著她們拐過街角，直到背影消失才慢慢緩過神。

回到家，阿亮倚在窗邊發(fā)呆了很久。

“琢磨什么呢？”妻子走過來。

“哦，工作的事情沒有處理完。”

“如果法院的工作太累，就去做律師吧，你同學(xué)不也跳槽做了律師，聽說薪水還不錯?！逼拮佑种v。

阿亮眼神游離，沒有回答。至少他覺得法院的工作目前比較穩(wěn)定。

妻子見他沒有回話，嘆了口氣，關(guān)上門。

阿亮摸了摸有點疲倦的臉，又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然后重重地倒在床上。

谷小月。

谷小月。

剛才是看錯了？不會是她？

谷小月已經(jīng)死了。

阿亮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年陽春三月，他和谷小月周末去看櫻花。金黃的太陽透射在薄薄的輕盈透明的花瓣上，映襯著谷小月那張溫柔的臉。

谷小月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在櫻花大道上歡呼，碎花長裙隨著微風(fēng)連同花瓣飛舞，在阿亮眼前跳起一場碎金般無聲的舞。

阿亮也跟著她身后追趕，等谷小月蹲坐在地上，臉漲得通紅鼻子不停出血，阿亮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

阿亮慌忙地把她送往醫(yī)院，可是她卻鼻腔一直流血不止，浸透了半身碎花裙……

三年前發(fā)生的這些，阿亮記得清清楚楚。連那時急診室那個微胖戴眼鏡的主治醫(yī)生他現(xiàn)在都記得牢牢的，還有當(dāng)學(xué)校通知家長后，谷小月媽媽接到消息到醫(yī)院看到谷小月在醫(yī)院搶救而暈倒在地的情景，那空氣中混雜著醫(yī)院藥水味和120急救鳴笛呼嘯聲，似乎把心臟要振出來一樣——他永遠(yuǎn)不會忘掉那天，那一切。

他翻身，將臉埋進(jìn)被子里。

不，谷小月不會回來了。他看錯了。

吃飯時，阿亮看了妻子一眼。往她碗里夾了一塊她愛吃的糖醋魚。

第二天，阿亮下班經(jīng)過前一天遇到谷小月的那個十字街，忍不住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除了車水馬龍的街道，街道拐角還新開了一家“白領(lǐng)廚房”的智能餐廳。隔著透明的玻璃窗里面人還挺多。

回家妻子正在做飯。

“你聽說過了嗎？華景路開了一家智能餐廳，都是機(jī)器人炒菜?！?/p>

“嗯，下班時看到里面人挺多?！?/p>

餐桌上擺著他愛吃的青椒肉絲和紅燒排骨，冒出的熱氣蒸發(fā)，像菜的靈魂從盤子滲透出來似的。

阿亮是在三天后下班路上，又遇到谷小月的。

她牽著一個小男孩，從一家甜品店出來，小男孩嘴里含著一根棒棒糖，夕陽落在灑過水的街道，清新的風(fēng)吹過他們的臉龐，如綴在枝頭的櫻花苞一樣嬌艷欲滴。阿亮一時竟不像站在街上，而是站在一段夢里。

他悄悄地，跟了過去。

春天的大街小巷，彌漫著迷人的花香，路邊的玉蘭花在那禿枝上綻開得亭亭玉立。小男孩一路蹦蹦跳跳，一路唱歌，還把路上一粒小石子踢得飛遠(yuǎn)。谷小月在他旁邊很安靜，就像玉蘭花瓣在夕陽下凝著淡淡的從容。

拐過街角，經(jīng)過兩排都是梧桐樹的街，就看到他們停在了一個花店門前，一位穿著深藍(lán)色針織裙的婦人一瞧見他們，忙迎了出來。

阿亮認(rèn)出了那個婦人，就是她看到谷小月在病房搶救暈了過去。而那個女孩無論高矮胖瘦，走路的姿勢，抬頭的神情，分明就是他的大學(xué)初戀谷小月。

阿亮不想把自己學(xué)習(xí)法律這些年的辦案離奇和眼前見到的聯(lián)想在一起。他確信他見到的就是谷小月。

第二天，一下班，阿亮就拿起包往外跑。

他在昨天遇見他們的地方搜尋谷小月的身影。當(dāng)看到馬路對面谷小月的那一刻，焦慮的心情摻雜著滿懷的驚喜。她今天穿了一件格子襯衣和一條牛仔褲，背著雙肩包，和在大學(xué)一模一樣的打扮。

她和小男孩牽著手從街道的對面走了過來。

雖然在腦海中已經(jīng)演練多次，等在馬路對面的阿亮仍然緊張。

“嘿?！彼f。

谷小月和小男孩都看向他。

“嘿。”他們異口同聲道。

“小月。”當(dāng)內(nèi)心擱置多少個日夜的名字，終于從喉嚨鉆出，一陣難過朝阿亮涌去。

“你認(rèn)識我嗎？”谷小月困惑地看著阿亮。

怎么會不認(rèn)識呢？

“姐姐，他叫你呢！”小男孩踮起腳，眼睛瞟向谷小月。

谷小月抿嘴，笑容陽光般從深井中緩緩升起。

多么熟悉和久違的笑容，她就是谷小月！

你那天又活過來了，對不對？你爸爸媽媽悄悄把你帶走，招呼不打就是要給大家一個驚喜對嗎？那天下葬的只是一個破布娃娃，是不是？……許多的問題一下子沖擊著阿亮的大腦里。

阿亮眼睛有點濕潤，他連忙深吸了一下鼻子。

“你來買草莓蛋糕嗎？”谷小月問。

“不，不，我不買蛋糕?！卑⒘琳f話中有點慌亂。

“我要和姐姐去買草莓蛋糕，我最喜歡吃草莓蛋糕了。”小男孩沖阿亮說道。

“我要去買蛋糕了?！惫刃≡抡f。

阿亮下意識地讓開路。

他們走進(jìn)了蛋糕店。

谷小月不認(rèn)識我了？她失去了記憶？不——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

谷小月這多年一點變化都沒有，連身材和衣服都沒有變過。

而自己每天辦案熬夜那已經(jīng)開始衰老的眼角，還有結(jié)婚后微微發(fā)福的小腹。阿亮開始疑惑。

是不是白血病患者都會這樣呢？或者是生病后體內(nèi)某些原因讓她還是停留了以前的模樣？問題，一個接一個，阿亮心里好難受，他看了一眼蛋糕店里的谷小月抓緊手上的公文包。

他們從蛋糕店走了出來。

看到他仍在，小男孩把手上的蛋糕向后挪去。谷小月朝阿亮點點頭。

“我們要回家了?！惫刃≡潞蛣偛乓粯拥奈⑿?。

“哦?！?/p>

谷小月和小男孩走在前面。

阿亮跟在后面。

和前天一樣，婦人站在花店前面，等著。

那天后，阿亮幾乎每天都會“邂逅”谷小月。小男孩也和他熟悉起來，看見他會和他打招呼。谷小月見到他，總會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抿嘴，微笑，點頭，但阿亮感覺到她只是出于禮貌，那笑仿佛是從遙遠(yuǎn)的地方飄過來的。

阿亮翻閱了很多關(guān)于白血病的資料，還有側(cè)面詢問了大學(xué)同學(xué)是否知道谷小月的消息，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去世多年，沒有任何聯(lián)系了。

他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除了上班忙完手頭的案件和文書后，阿亮將所有的時間幾乎都用在了等待、觀察和琢磨上。

他經(jīng)常倚在窗前發(fā)呆。

“你好像最近有點怪怪的！”妻子說。

“我有件事……”他說了一半停了下來。

“什么事？又是工作，我看你最近回來得晚?！逼拮诱Z氣中有點生氣。

阿亮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妻子。

“你說死了的人可以復(fù)活嗎？”他自語道。

“你一個學(xué)法律的人，怎么胡扯。哦，對了，我們單位最近有個氣排球的活動，我報名參加了，領(lǐng)導(dǎo)說我還挺有打球的天賦呢！”妻子得意地說道。

阿亮的話題就這樣夭折了。

谷小月一家看上去生活得很好。她常常在花店幫忙，修剪花枝、澆水、打理衛(wèi)生。有時他們還坐在花店的長椅上，喝茶聊天。她爸爸不常過來，但是周末，會帶上他們一家駕著車出門，一家人看上去其樂融融，很是幸福。

記得去參加谷小月的葬禮他爸爸悲痛得一夜白了頭，當(dāng)時她媽媽暈過去以后醒來，因為接受不了谷小月死去的消息，而割腕自殺，幸虧被醫(yī)生及時發(fā)現(xiàn)。

是什么，讓一切都似乎沒有發(fā)生過？

阿亮想找機(jī)會，和谷小月單獨說說話。可是，她不是和弟弟在一起，就是和媽媽在一起，她從沒有單獨到過任何地方。

一天，下班后突然下起了大雨。阿亮躲進(jìn)了街角的那家甜品店。

好巧！谷小月母子三人也困在那兒。

阿亮向他們挪動著身體，他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水。

“阿姨?！卑⒘凉钠鹩職?，喊著谷小月的媽媽。阿亮以為自己再也沒有勇氣面對她媽媽了。

和谷小月一樣，她困惑地看著他。

“媽媽，這是上次幫忙我買草莓蛋糕的叔叔，我給你提起過的?！?/p>

“哦?！惫刃≡聥寢屆碱^舒展，笑了起來?！爸x謝你啊，你也住附近嗎？”

“阿姨，我叫阿亮，我以前住百花村小區(qū)。”阿亮似乎想讓她能夠記起他來。

“百花村小區(qū)啊，百花村小區(qū)……雨下得真大?！?/p>

“是啊，那邊有許多的玉蘭花，特別是春天整個小區(qū)都是各種各樣的花，現(xiàn)在春天到了，那邊的櫻花也應(yīng)該開了?！卑⒘撩φf。

“哦。”谷小月媽媽看著雨，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道。

“雨真大?！币慌缘墓刃≡抡f道。

“嗯，這幾天突然下雨降溫了，倒春寒。小月，你冷嗎？”

谷小月?lián)u搖頭。

阿亮待在一邊竟不知道說什么了，他溫柔地看了谷小月一眼。

“阿姨，我們見過面的。”過了一會兒，阿亮說：“大學(xué)的時候，您經(jīng)常到學(xué)校來給小月送她愛吃的鹵豬蹄，您還讓她分給同班的學(xué)生一起吃，我們都嘗過您做的鹵豬蹄，味道特別好。”

“是嗎，我怎么都想不起來了？”谷小月媽媽蹙起眉頭，像要想起什么。

阿亮還想說點什么，又不敢再說下去了。

那天后，阿亮故意和他們偶遇，主動上去打招呼。他們辦公室要添一些綠植，還給他們花店介紹了幾筆生意。

他和他們漸漸熟絡(luò)。

過了一段時間，阿亮懷疑是自己錯了。

面前的谷小月，性格和以前完全兩樣，以前她活潑開朗愛笑，現(xiàn)在她靦腆很少說話，只是輕輕微笑點頭。每次她做什么，她都會問：

“媽媽，這個花是這樣修剪嗎？”

“媽媽，我可以碰水龍頭的冷水嗎？”

一旁的媽媽總是耐心聽完后笑瞇瞇地回答她。

“媽媽，你看我這盆花修剪得可以嗎？”

“很好?！?/p>

她有什么總是要問問旁邊的媽媽。

“從小她就乖巧懂事，只是我們工作忙沒有時間陪她，送她去鄉(xiāng)下姥姥家待了好幾年。”她對阿亮說，“我想，我要是多陪伴她，她也就不會經(jīng)常發(fā)燒，可是……”她停了下來，又似乎記起了什么，眼神變得迷茫。

“不好意思，阿姨剛才說什么來著？哦，我們做了晚餐，你要不留下來一起吃飯吧?！彼难劬χ匦伦兊们辶疗饋恚H熱地對阿亮說道。

遠(yuǎn)處的大眾山飄著薄薄的霧氣，一直連著近處的青港湖，青霧浮在水面上，使湖面好似籠著青紗的夢。

雖然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阿亮還是情不自禁每天想見到谷小月。

他甚至想在遺憾的路上重拾過去，這種幸福就像是慌亂里忽然握到的春天，雖然驚訝，但是非常溫暖。

他糾結(jié)。

糾結(jié)。

他沒有想到周末的一天早上會接到谷小月爸爸的電話。

四月的天氣不冷不熱，菜子花兒剛剛在清明的雨絲中分娩出一顆顆殷實的角兒，樹上的櫻花也開始凋謝，地上飄過幾片花瓣。

阿亮在約定的地點見到了那個慈祥而又帶點威嚴(yán)的父親，阿亮的心像被一根橡皮筋拉著，緊得發(fā)繃。

他結(jié)婚了，他知道自己去接觸谷小月意味著什么。

“我一個人經(jīng)常來這座山上?！惫刃≡碌陌职窒乳_口說道，他眼睛并沒有看阿亮一眼?！拔抑滥憬邪⒘?，和小月是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p>

阿亮嘴角憋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

“在小月的遺物里，我看到過你們一起合影的照片，你們在一起應(yīng)該有過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p>

阿亮抬起頭，眼里閃過一陣光芒，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沉浸在那段回憶里。

“還有你給小月寫的信，還有你送給小月的生日禮物，還有你在信里寫道你會畢業(yè)在這座城市打拼，給你們以后的未來好好規(guī)劃……”他聲音低沉，緩緩地說著信里的文字細(xì)節(jié)。

阿亮的眼睛有點濕潤，夾雜著些許興奮?；蛟S谷小月的父親是認(rèn)可他的。

谷小月的父親說著抬起頭，又低下頭。嘆了一口氣！

“前些日子，我在察看小月的腦芯時，看到了你。而且發(fā)現(xiàn)你每天都來看望小月，坦白地講，我不知道怎么辦，只好讓一切順其自然?！?/p>

“腦芯！難道眼前的谷小月不是她嗎？”阿亮有點蒙。

“她不是真的?！惫刃≡赂赣H的眼角滑落出淚水?！八皇钦嬲娜耍俏艺冶本┑牟┦客瑢W(xué)一起設(shè)計出來的AI。”

“阿姨知道嗎？”阿亮似乎有點不相信。

“我不知道她發(fā)現(xiàn)沒有，經(jīng)歷了那些后，小月的媽媽幾次自殺精神也失常了，我不想失去了女兒，再失去妻子?！彼脤挻蟮氖终普谧∧橀_始抽噎。

一只螞蟻若無其事爬過阿亮的鞋子，他走過去，緊緊抱住面前這位比自己年長的男人，一位父親。他的喉嚨被巨石般的東西堵住，一句話說不出來。

“我是在看到奧運(yùn)會上不僅全程使用數(shù)字表演與仿真技術(shù)，還開拓性地綜合運(yùn)用人工智能，才想到去設(shè)計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小月，但由于技術(shù)原因，不得不刪除了小月很多記憶?！?/p>

“您是瞞著阿姨偷偷設(shè)計出來的小月？”

“是的?！彼D了一下，“自從小月去世后，她很自責(zé)，覺得是自己沒有好好陪伴小月導(dǎo)致了她生病，我想讓她不再擔(dān)心、害怕，想讓小月在她晚年生活中有個陪伴和寄托?！?/p>

山風(fēng)卷著花草的清香，吹向小月父親花白的頭發(fā)。

為什么要告訴我呢？阿亮寧可不要這個真相，他難過得想大哭一場。

……

天開始落雨了。

“我可以和她成為朋友嗎？”

“你愿意和一個AI成為朋友？不是每個人都接受AI像正常人生活在人類社會。再說了，你妻子會介意嗎？”

“我想好好守護(hù)你，我會把一切都告訴妻子，讓小月在天堂知道我們都愛著她。我想，她也會為了小月的重生而開心?！?/p>

“謝謝你，阿亮。”小月父親握住阿亮的手，“幫我守住這個秘密，小月是我和阿姨唯一的孩子，她弟弟是我們領(lǐng)養(yǎng)的?！?/p>

阿亮點點頭。

回家的路上，雨越下越大，順著車窗慢慢地滑落下來，阿亮用臉貼著玻璃，眼淚順著流下來。

（責(zé)任編輯：李娟）

陳銘湖北省黃石市人，黃石作家協(xié)會會員，語文教師。作品發(fā)表于《黃石文學(xué)》《新東西》《東楚晚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