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 鳴
魚天生兩粒珍珠一樣的圓眼睛,終其一生都不眨巴一下。 它們對水下紛繁世界目明心清, 而對岸上垂釣者千年不變的誘惑卻缺乏起碼的戒備,嗟來之食面前屢屢中招。 魚睡覺是什么樣子? 這個問題我一直沒弄明白。 不過它們至少不會像人那樣四仰八叉地酣眠, 那種姿勢的魚必定一命嗚呼了。 也許,魚在水中偶爾一動不動垂懸, 那便是它們的安睡之狀吧。 魚似乎也沒有夜眠的習(xí)慣, 不然我的夜釣故事就無從發(fā)生。
川西龍門山峽馬口谷地, 那個蒸籠般悶熱的夏日,熬到傍晚,終于轉(zhuǎn)為一場驚天動地的滂沱大雨。 紅星煤礦散布坡谷的廠房——無論是敦實的磚瓦樓房還是簡易的牛毛氈工棚,全變成了大大小小的皮鼓,任憑傾天雨注密集地掄動棒槌, 在它們身上敲擊出亢奮激越的鼓點,隨之綻開千萬瓣曇花一現(xiàn)的水骨朵。先前沉悶厚重的云痂, 被驚艷的閃電撕扯得七零八落。 強勁的涼風(fēng)如決堤的懸湖之水, 呼嘯著在長長的峽谷里奔突,一路打著尖厲的口哨。谷底那條溪河, 白日里還溫婉地盤在那兒低吟淺唱, 這時也被撩撥得激情僨張, 雄性盡展。 因為上游漲潮, 河谷一時間驚濤拍岸, 濁浪排空。 河床上滾動著陣陣低沉雄渾的咆哮, 恍若觸發(fā)了潛隱大地深處的胸音。
這樣驚心動魄的山谷夜晚,這樣氣勢宏闊的自然交響, 對于少年的我既是興奮劑,又如催眠曲。 我趴在礦區(qū)食堂炊房的通鋪上, 隔著泛黃的塑料薄膜窗戶, 癡癡打望著迷茫無邊的夜色。 連空接地的漶漫之水似乎把礦區(qū)星星一樣繁密的大小燈盞一股腦兒融化了, 一團(tuán)團(tuán)光明柔軟地流淌著、彼此交融著,幻化為光怪陸離的霓虹, 把礦山渲染成縹緲不定的海市蜃樓。 我盡情賞看這一臺精彩紛呈的情景大戲, 心中涌動著難以言述的愉悅。 不知過了多久, 睡意輕煙一樣從心底裊裊升騰起來,我身子一歪,任自己舒爽癱軟下去,醉酒一般橫躺鋪上,沒有任何過渡,一個猛子便扎入沉沉夢鄉(xiāng)。
迷糊之中, 有人連連拍打我的屁股,將我生生從酣睡中拉拽出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將眼皮撐開,床邊站著姑父:煤礦食堂炊事員,一位敦實的矮個頭男人。
“快起來,雨都停一陣了,溪河漲了半宿水,正好釣夜魚。 ”姑父頭戴礦燈,腳穿長筒雨靴,一手提個大魚簍,一手握著兩柄魚竿,已然披掛規(guī)整、勇士出征的樣子。 我懵懂中恍然想起,這個暑假來礦區(qū),不就是纏著要跟姑父釣夜魚嗎? 姑父舊時候是苦出身,文盲,無子嗣,但天生喜野趣,跟我們幾個侄子挺合得來,一得閑便像個娃娃王似的與我們耍樂。 往常,我們沒少跟他進(jìn)山采蕨菜摘山棗, 上樹掏鳥窩, 下水田捉黃鱔。 常聽姑父繪聲繪色描述他進(jìn)山夜釣的奇聞趣事,我聽得心癢難耐,早就一意向往。 趁著假日,迫不及待地要來圓夢。 只是眼下這熬更守夜的艱辛令我始料不及。 我連連打呵欠, 睡眼惺忪, 心理上多少有些不適。
姑父讓我下床用涼水沖了一下脖頸,一個激靈,我的精神頭終于提起來了。 趕緊穿上小號筒靴,拿過一根魚竿,跟著姑父出了門。
雨后, 天空的重重幕簾被一卷而空, 洗濯之后的天庭格外幽深高遠(yuǎn)。 一彎上弦月明晃晃斜掛西天,寥寥幾顆星辰不規(guī)則地嵌在蒼穹之上,釋放著小而炫目的精致冷光。 前半夜那場雷電正漸行漸遠(yuǎn), 遙遙的,還能見到天際有微紅的劍影閃爍,伴奏著隔有明顯時間差的隱約轟隆。
姑父說谷底的河道此刻不能去,水太急,魚停不住,還得提防上游泥石流。 他在路邊拾起兩根被風(fēng)刮斷的樹枝,順手遞給我一根。 “我們上山找小溪河吧。 ”說罷扭亮礦燈在前面引領(lǐng), 順著一條小徑側(cè)轉(zhuǎn)登上山坡, 一頭鉆進(jìn)幽深茂密的原始森林。 泥濘的黃土山徑像糯米面一樣滑膩, 雖然足下的雨靴都鏤有深齒,踩踏下去仍很難咬住地皮,每前行上攀一步都分外吃力。 要不是手中有木杖支撐, 不知一路要摔多少跟頭,弄不好還有墜下崖坎的兇險。姑父在前邊瞎子探路似的不斷伸杖打草, 時不時聽到有什么東西被驚動,窸窸窣窣從腳邊一溜而過,躥到叢林深處。 姑父說那可能是蛇,或許是野兔、山貓,又或是松鼠、穿山甲也說不定。 林子里滴滴嗒嗒的雨聲仍不絕于耳, 那是葳蕤的闊葉上積水的殘漏。 其間又穿插著一些不知名的夜鳥和獸類長一聲短一聲的啼鳴。 那些聲音帶著環(huán)繞的音效,在峰谷間漣漪一般蕩漾得很遠(yuǎn)。 林中的空氣濕漉而清新,松樹、香樟、楠木、珙桐、 白樺等不同樹木的體味源源不絕透溢出來, 復(fù)合成一脈奇異的馥香, 涼幽幽地?fù)淙氡窍ⅲ?沁潤心肺,令人幾乎有一點兒醉氧的感覺。我們深深淺淺的腳步驚擾了棲歇在路旁草葉間的螢火蟲, 它們倒并不慌亂,默無聲息地騰空而起,以優(yōu)雅的弧線在叢林中飛舞流曳。 高天上星月的清輝從叢林縫隙間透進(jìn)來,把一枚枚濕漉漉的葉片和草窠鍍得銀光鑠鑠。 整個山林彌散出一種夢幻般的氛圍, 讓人置身其中有如蹈入空靈虛無的仙境,心旌搖蕩,不能自已。 多年以后在影院觀看美國3D科幻大片《阿凡達(dá)》,兒時的這段記憶在電光石火中被瞬間激活。 片中呈現(xiàn)的那顆遙遠(yuǎn)星球上美奐絕倫的叢林夜景, 與我當(dāng)年夜釣穿行原始森林的經(jīng)歷,一下子產(chǎn)生了通感。
姑父引領(lǐng)著我在迷宮秘境中向上攀爬了約莫一個多時辰, 耳畔突然傳來陣陣飛珠濺玉之聲。 姑父循聲將礦燈探照過去,眼前,茂密的森林豁然洞開, 一座巨大的峭崖筆直兀立。 峭崖正中, 一掛瀑布凌空躍下。 崖壁腳下,是一泓幽深的石潭。在雨后瀑流的沖擊攪動下, 潭水渾濁泛黃, 像是被熊熊爐火燒得滾沸的湯鍋。 浪花咕嚕著起伏跳躍,渦旋在凝滯中翻卷。 靠石潭邊緣有一帶回水,瀑流在此稍作盤桓喘息,爾后束成一練, 沿著山澗繼續(xù)向下游斗折蛇行,消失于黑夜的叢林深處。
“好啦,就在這里,這可是上好的魚窩子! ”姑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拽著我,小心翼翼登上臨潭一塊平整的巖石,然后解開魚線,往釣鉤上穿誘餌。 就著礦燈的光圏,我瞧了個仔細(xì): 與我們往常在平原渠塘垂釣的家什相比,那漁線要粗得多,墜子是一粒沉沉的鉛丸, 其下串聯(lián)的釣鉤竟然有三枚, 都是倒須鋒利的大號鉤。 誘餌也不是常用的曲蟮蛆蟲,而是青綠微黃的面團(tuán)。 姑父告訴我,這山澗里生存的魚叫巖巴子,靠著吸巖漿嘬青苔長大,挑嘴得很。 這餌料是專門搜刮苔衣混合玉米粉特制的,不然它們根本不下口。 姑父把礦燈射向水面回灣, 讓我盡量把漁線拋向光暈處。 姑父說夜魚趨光,并告訴我不用看浮標(biāo),那沒用。 在涌動的水域垂釣,關(guān)鍵要憑手感。 我展臂甩竿,漁線一入水便像是丟了魂,在渦旋中戰(zhàn)栗踉蹌, 根本搞不清是被浪頭推著還是被魚嘴銜著在水中游走。 無奈之下, 我干脆心中暗自數(shù)數(shù),從一數(shù)到五,然后果斷起竿。 那漁線猛一下抻直了, 拽著竿梢往下頓。 我心中一陣竊喜,繃著漁竿與水下那一端稍作僵持, 然后手腕順勢發(fā)力,提竿收線,哈,釣鉤上,三條半尺來長的巖巴子組團(tuán)破水而出,活蹦亂跳。 我捋過漁線攫取戰(zhàn)利品時,它們愕然張著嘴巴, 對眼前的突發(fā)變故完全不明就里。 我清晰地看到,巖巴子的確非同尋常, 它們體態(tài)渾圓,烏亮的皮膚上有隱隱的紋身,通體不帶片甲,頭部扁平形似鴨嘴。 我們尋常嬉戲時熟悉鯉魚鯽魚鲇魚鰍魚白條魚千年魚各色魚兒,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葩的魚類。 而且,從那以后, 我再也沒有在任何地方重逢過巖巴子。 前些年我曾邀約幾位釣友重返峽馬口,姑父早已去世,失去向?qū)У奈覀儽閷ど搅钟墓龋?卻始終找不到當(dāng)年夜釣的那片森林那道山澗和那汪石潭。 偶見幾條山間小溪溝,水流纖弱,連小魚蝦也藏不住身了。 莫非,當(dāng)年我的夜釣僅僅是南柯一夢? 抑或,與我邂逅的巖巴子是遺存于某個原始生態(tài)水域的一種古老水族,隨著時光的流逝,已與我們不辭而別、悄然消遁了?
夜色中,兩柄漁竿此起彼伏,幾乎沒有消停片刻。 我從來不曾想到一泓窄小的泉潭會擠搡著如此之多的群魚, 它們似乎被激蕩的洪波漩流沖昏了腦袋, 一尾尾如同出席盛宴一般爭相咬鉤啖食。 被釣起的巖巴子瞬間化身雜技英豪, 在半空里表演一段驚險刺激的蹦彈雜耍,隨即墜入垂釣人預(yù)設(shè)的囚籠。 后來者執(zhí)迷不悟, 繼續(xù)踴躍上鉤, 義無反顧。 不一會兒,偌大一個魚簍便充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姑父說:“好了,今天可以好好打一盤牙祭了。 ”
起身舒展一下筋骨, 叔侄倆帶著一身泥水和令人欣慰的斬獲往山下折返。 不知何時, 星月已隱去身形,螢蟲們也熄滅了小燈籠,黎明前的黑暗濃墨登場, 籠罩了天地間的一切。 雨后的叢林仿佛變成一口巨大而深邃的黑洞, 把我們一寸一寸吸進(jìn)去。 姑父頭上的礦燈此時也顯得電力不足,暗晦的光暈,勉強探照著我們腳下的咫尺跬步。 除了我們沙沙的腳步,林中一襲闃寂,別無他聲。 這種極度的寧靜和一味的黑暗,令我心理上突然滋生出惶恐不安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 我緊跟著姑父亦步亦趨,總覺得身后有魔邪的異形暗中綴行, 說不定何時會防不勝防地猛撲上來,致我滅頂之災(zāi)。 整個背部,一直有芒刺根根豎立,熱汗冷汗,涔涔膩了一身。
返程感覺比來時的路長了許多,仿佛熬過了整整一個世紀(jì)。 謝天謝地, 終于穿越完漫漫黑森林,跳下最后一級坡坎,踏上了堅實的碎石馬路。 一抬頭,東邊一線沉黯的云絮正在著色,先前的混沌烏黑漸漸由濃至淡, 漂染成輕淺的乳白;眨眼間,又有胭脂般的暖紅從云絮里浸潤出來, 一絲一縷向周遭暈染、洇開。
天光啟明了。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佇立于黑夜與白晝的交替點上。